陈丹青:记邱岳峰,从空中散播着人道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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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wen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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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记邱岳峰,从空中散播着人道的声音……

我早想写一点关于邱岳峰的文字。可是写他的什么呢?照如今的说法,他是“媒体名人”。可是一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配音演员,再有名也是隐身人。他没有了,活在我们的“听觉”中,身后好一阵还能听到他在电台播的片子中滚滚不停:配音演员即使活着,亦如鬼魂。

邱岳峰!嗓音瓮声瓮气,深厚尖利又带点沙哑,几乎性感透顶。他随意说什么都充满戏剧性,那戏剧性忽儿神性忽儿魔性忽儿十足人道,他腔调夸饰,有谁日常平凡过日子像他那样讲话?他只配“配音”。他只是角色,而他的角色只是声音,仿佛历来没有那个“人”,所以我忘了他。

是的,曲到去国外多年回到北京不测买到他的灌音带:一盘全本《简爱》,一盘配音集锦带回纽约听——神了!我的耳朵从未忘记。是他,还能是谁!我一遍一遍听,大笑,出神,蓦然返回儿童时代,返回我的“听觉史”的“史前纪元”——有一部德国片子《神童》是他早期的配音,妙趣横生,谁还记得吗?可惜没有收入——集锦中的《白夜》、《凡尔杜先生》、《大专制者》、《差人与小偷》、《简爱》,哈,我竟然还记得大段台词,还有他的干笑、狞笑、狂笑、嗫嚅、哼哼,兼以中气十足的哀鸣……罗兰·巴特说:“每回我看到明知过世的演员的片子,总会感应忧郁,此即摄影的忧郁。”他又在括弧里补一句:“当我听到死去的歌者的嗓音,也感触感染到统一的表情。”

亡者的声音。其实,活人说话,一旦“话音刚落”,声音即告永逝,前人的“绕梁三日”、“余音袅袅”,是“回想”声音,模仿“倾听”,不是“实声音”,不是实在“听”。是灌音手艺留存声音,重播声音,此刻——任何被你亲耳聆听的声音都代表“此刻”——“邱岳峰”就在我曼哈顿的画室里口若悬河神情活现,以每一声瓮声瓮气证明他还在。巴特忧郁,因为他要在老照片中找回母亲的形影——照片满是哑巴,而邱岳峰仍在说话,他正在说话,他的声音比他在不在雄辩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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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外国人。此外天才配音演员(李梓、刘广宁、童自荣、毕克、尚华)打动我们,但我们不会错当他(她)们是外国人,然而邱岳峰似乎比罗切斯特还要罗切斯特,比卓别林还更卓别林,当我后来在美国看了《简爱》和《凡尔杜先生》,那原版的实声听来竟像是假的,我无助地(前提反射般地)驰念邱岳峰,在一句句英文台词中发作“重听”。他,一个上海居民,一个在片子译造片厂上班的中国人,曲到我在纽约再听邱岳峰那才恍然大悟:他没有说过一句“外国话”,他以再原则不外的“国语”为我们塑造了整个“西方”。

但我仍是忘了他。在实的“西方”,英语吞没了我:外国没有“外国片子”。好的翻译仍然能够是好的语言,二者都是文学;配音再好,却仍是语音的取代品。配音,为传布计,是属上策,论艺术,究竟结果下策。久而久之,譬如,当一位美国太太在译造片里用北京话嗲声嗲气——哦!查利,亲爱的,您莫非如许对我说话——我已不克不及习惯,以致听之悚然。好在懂得外语“原版片”的不雅者事实少少,我未出国前不就兼看兼听,津津有味而不知有异吗?但我出国了。出国后,我启齿说话先得给本身“配”上英语,而输入美国的“外国片子”一律配上字幕,不“配音”。

邱岳峰是伟大的破例。他是一位嗓音的诗人,一位在配音艺术中无所不克不及的“莫扎特”。他的配音像是片子原版另一个独具价值的“副本”,明日黄花,是那些角色有幸“配”上他,原版反而成了“邱岳峰腔调”的副本:那盘灌音集锦即名曰《邱岳峰绝版》。

在他活着的年代,他的配音也可谓“绝版”,在中国,官方话语不成能经由他的嘴,畅怀一说:能想象吗,邱岳峰念社论、陈述新闻、讲“革命故事”?电台里的播音员也是一流嗓音,义正词严,但闻腔调,绝不流露脾气——邱岳峰是个奇异的异数,国度电台的异类,他只配在全中国官方语音的天罗地网之外,给洋人配配音。

我们,官方电台的亿万听寡,惟在他那儿才气听到别样的腔调:温顺、尊贵、慵懒、调笑、缠绵、狡黠、玩世不恭、出言不逊!他超越了剧情和角色,是啊,如今想来,我们在邱岳峰腔调中贪婪倾听而沛然憧憬者,其实是语言语音的活的气量:那才是情面与人道。

他去过西方吗?是什么使他语音的气量与“中国”毫不相关?奇异!我们又凭什么觉得那就是“西方”的语音?我们都与西方无缘,绝缘,独有他,天然地“西方”,不单在革命年代,即是今日,他也比媒体电台中的中国播音话语更摩登,更有教养,更神异。邱岳峰之所以是邱岳峰,乃因在他的腔调深处无不散发着另一种浓重的气量,一种被我们五十年来的文化排除尽净的气量,是的,我愿将那气量称之为“颓丧”。

颓丧,“邱岳峰腔调”的神髓。英国贵族、罗马偷儿、纽约杀手、彼得堡单恋者还有那位大专制者,岂不都是极度颓丧的角色,邱岳峰表示反派和“另类”角色几乎天纵其才——听寡也是“角色”,并在倾听时“进入角色”:假使听寡各自的心里均曾满蓄难以声张的沮丧、憎恨、心有不甘、威严折损、歹意的窃喜、疯狂的本能,凡此种种,突然,都被邱岳峰的语音霍然唤醒,突然舒解,在潜意识里畅饮那颓丧的甘洌。

我们认为是被外国片子所打动,其实是在享受颓丧的快感。是的,我们想要若何而不克不及若何,种种快感需求长年压制,而颓丧也恰是邱岳峰语音的快感源泉:是他在压制的年取代我们发怒、还嘴、嘲骂、耍赖、调戏,在出于常态的语音爆发中(好一位夸饰的天才),是他的腔调引我们做虚拟的自我做贱、自我扩大,即是我们日常话语中的虚假造做也因他而获至腔调之美,我们假借邱岳峰腔调的反常、狂态、丑态获得自我治疗,异化为“外国人”,释放本身,在倾听中人我错置,想入非非。

什么是颓丧?那是电台朗读全然没有的激情,人道,愤世嫉俗,泼辣安康,因颓丧有如药剂,挽救语言的生命与权利:在幼儿园我们就聆听统一种腔调,我们生来更先获赐的无形封锁即不克不及以本身的脾气痛利落索性快启齿说话——配音,与聆听配音,是唯一的破例,不是吗?请诸位再听听。

那一代配音演员无不凝聚了过于丰沛的才思,仿佛他(她)们的七情六欲全都在配音生活生计中背注一掷,此外,那几副优良的嗓音何以自处?而嗓音岂非先天人权!是颓丧激发了邱岳峰的才思,而那才思点燃的恰是颓丧,在全中国无产阶级大合唱的共振与杂音中,那时,只要他一小我的声音竟被允许颓丧,竟至于毫无所惧倾泻着颓丧而没有人意识到那就是颓丧。

邱岳峰本身晓得吗?他是党员仍是旧时代的“留用人员”?遭到重用的文艺干部仍是监控利用?在阿谁高度政治化的年代,他的声音全然长短政治的:在政治年代,是配音专业为颓丧气量供给了合法的出口,尽情蒸发,淋漓尽致。他的才调便是颓丧,一如颓丧乃稀有的才调,我们的文艺尔后再没碰到过秉赋了颓丧的天才,邱岳峰的气量因之寥寥无几。不是吗,试听今日的播音、配音,我们充耳所闻的是轻佻、浮泛、矫情与滥情。

记得吗,他曾被电台请来就他的配音艺术夫子自道,老家伙洋洋满意再三模仿一句旧台词,我不记得那句台词出于哪部片子,但记得他在阿谁底子吃不到“奶油”和“草莓”的时代曼声念道:

奶油——草莓,奶油——草莓。

谁还能复述如他:轻快、冷漠、沉郁、厌倦,而他仅以那副嗓音即活得有如一位士绅。但我们从不想到他活得如何,是啊,他活得如何?有过“本身”吗?“文革”后他的声名更形卓著但突然了断了本身的人命——当我闻知他的死,才想起他不断活着,其实不只是空中的声音,而“声音”似乎是不死的——沪上市井传说过他赴死的原因,是原因,也不是原因。我猜,我愿确定,他死于崇高的颓丧。

看他的仪容——等我看到时那已是遗容——竟十足外国人容貌,像是俄裔的混血后代(命运的伏笔:一个末生说中文并以中文播音的“外国人”)?除了为他死后出书灌音集锦,没有文字说起他的点滴出身(到底有没有?),也似乎没有文字零丁评论他的配音艺术(他是鬼魂,如何评论一个鬼魂?)。他的笑容也颓丧,实的颓丧者就像那样和暖地浅笑,如他的腔调,和悦、密切、慈祥。

我对阿谁时代的天才配音演员心存感恩,他(她)们像是文艺体系体例内一小片“编外”的天空,从空中散播着人道的声音——你要无情才气活在那无情的世界!“凡尔杜先生”对那位他本想谋杀的女子惨然说道。邱岳峰有情,他谋杀了本身。当我在异域生活中几乎忘了他,空中传来他瓮声瓮气的讪笑与感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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