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卯季秋某日，宛城久旱逢雨，沥沥无绝行之势，行人奇怪，诊室无人，道济轩主认为可得半日之闲，于是乎泡茶一杯，手捧一卷，思路随书而转，有悠然自得之感，几不闻潺潺雨声。不多，有客入，应酬之后，问其来意，则云系世医子弟，因闻火神派门生在此坐诊，特来此拜见进修。道济轩主不雅其人面慈言和，非刻薄刁钻之徒，或可有教于我，乃谓之曰：君之年即长于我，识见必高于我，却亲临敝馆，谦下垂问，吾何能也，羞愧之至，愿闻君之高见，以广敝闻。客慨然曰：君勿自谦，吾闻火神之名久矣，私淑其学丰年，惜痴顽之心不得火神高明之意，验之临床数年，多有不合，疗效即渺，病人无多，颇感难过。恰闻道济轩主乃火神传人，年虽轻而专中医，效即高而病家信，君名传而吾得以闻，值此闲暇而鲁莽拜访，愿君以心得教我。道济轩主探知其意，乃谓之曰：吾辈同为医道中人，且初入临床未久，识见各有长短，原应商讨揣摩，共进学问，奈何各为诊务缠身，无暇唔会，今日既得之，畅言交换可也，勿以请教视之，君有思索之事请具言之，吾则以愚见相告，君自裁之。
曰：君以此学历，又师出名门，而屈居此地，岂不成惜？
答曰：人各有志，性天亦殊。吾素性散漫，不受拘谨，难以就职公门，惟有自主其事，方可遂吾脾气。自学医以来，便心存此念，十年来流落肄业，所见即多，于病院之系统颇感绝望，认为不敷以成就中医之手艺，惟有浪得几个虚名，若随波而逐流，数十年后，不外多一传授学者罢了，于当今中医临床颓丧之势无补也。文凭不外一纸空文，得此行医资格罢了，吾欲有所得于临床，惟有挺拔而独行，今日方可谓行其志矣。至于穷通之事，非吾之智所可逆料，惟尽人事以听天命，达则兼济，穷则独善，此古仁人之所教也。若吾实有得于临床，久后自有从学者传吾之学，若无所得，不外已老朽之人，又何谈屈居。
曰：君以轻年而独立应诊，且病人日多，学术已自成系统乎？
答曰：中医乃临床之学问，非纸上之空论，古来如斯。孟子言未有先学养子然后嫁者，吾若待学术成系统然后临床，其何年矣？前人云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岁之非，医道精微，病患无限，习医之人学问随时而日进，明日或知今日之非，岂可自谓学术成熟哉？至于病人之多寡，更不成为评判医生之原则，世俗之人，多贵耳而贱目，道听途说，不辨实假，君不见有医者或固守秘方，或玄奇弄虚，或大言欺人，或依老卖老者，实无长技而病者盈门，其间隐情，吾辈皆知，岂可学哉！吾所以敢轻年而独立应诊，实为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当今之世，中医之保存境况欠安，既不容于病院，又少病家相信，且从医者多急功近利，囫囵吞枣，吾欲运用所学，验之病人，然后有所得于医学，若不独立门诊，朝夕于斯，熟识药物之生熟炮造，丸散膏丹剂型之好坏长短，病情之轻重缓急，方药之改变加减，其可得乎？
问：君之临床以某种学说为主体否？
答曰：临床自当以疗效为目标，以对症切用为手段，以余之些许经历，尚无出格钟爱之学术，惟依辩证论治为原则。且余之年岁尚轻，认为温热寒凉皆为救死之灵药，补泻温清均有补天之殊功，不肯为某种学术执定眼目，坏吾辩证运用之思维。
问：余学火神学术丰年矣，然初则自信心百倍，久则索然无趣，认为不实在际之处颇多，君跟从名师学火神之学亦丰年，所得为何？
答曰：火神学术倡于钦安，兴于卢氏，前导发轫于当今，其学术之改变颇多，君之所学未知是钦安之学抑或卢氏之学。若云卢氏，其学形简而意深，开太阳，纳少阴两法，改变万千，于临床颇有适应症候，卢氏集三代之力，百年之验，运用炉火纯青，初学者殊难企及，吾虽跟师三年，然性亦驽钝，尚不得其学术之精义，但于开太阳，纳少阴两法颇为附和，临床能用其构想，而不克不及用其药。君之所学，不外道听途说罢了，未得亲炙名师，且运用时日有限，欲得之于心应之于手，不亦难乎？且不管何种学术，若非慎思明辨，笃学适用丰年，殊罕见其意，君不成因短暂之疑惑而弃之不消，当知难而退，验之临床，揣测其适应症候，久后自有所得。
问：君即服膺火神之学术，能否认为其高明于其他学派？
答曰：医学门户之划分不外是阐明其学术概念，并不是论其高低，于病响应者，皆为高明之法，舍此无以比力。若论医学之境界，原有神圣工巧之分，岐伯雷公等可称为神，仲景先师，不外称圣，下此以往，皆为工巧之人，何来神圣之称。火神之称，始出于钦安列传，为爱崇之义，钦安并未自称火神，若强谓之曰火神，亦不外五行之一神，用火可谓神矣。然五行之中另有水神、金神、土神、木神，君其闻乎？刘河间倡言寒凉，可谓之水神；张子和力主攻邪，可谓之金神；李东垣通论脾胃，可谓之土神；张景岳集温补之大成，可谓之木神。而各派学术，不出仲景范围，此中东垣之学，安身中土，非议较少，金木水之学，历来莫不毁誉各半，若以钦安之学为火神，其非议天然很多，我辈之进修，非执其短者，学其长可也。且火神派至吾师处已倾向于称扶阳学派，其间区别，足以反映火神派之用药在于扶阳，而非简单用火，凡能搀扶帮助阳气之法，皆能名之曰扶阳，其范畴可谓大矣。
曰：医中常言“不雅其著做，惊为神医，跟其临床，不外如斯”，君随师门诊，其运用火神学说疗效若何？
答曰：医者之著做，旨在鼓吹其治学之理念，诊病之构想，临床取效之经历，所以多取其生平满意之处而言之。读者切不成以此而认为其临证之时，皆有十全之治，清代章虚谷曰：或曰，不雅子之各篇争论，阐发经义，频频详明，虽古名医不克不及过也。然子之名不著于时，见子治病不克不及即愈，得非如坡脚法师之能说不克不及行乎？余对曰：然也。岂不见秀才家，操笔成文，经纶满纸，及其登第，从政临民，往往手足无所措，余亦如是也，可知明道犹易，操术为难也。章氏虚怀若谷，道出古今名医临证之实境。当今之临床，病情冗杂百倍于昔，吾师名声在外，病人病情繁重者为多，难以遽起，吾师又限号而看，病人多不克不及持续复诊，此等病人临床之效，实难断定。然吾跟诊期间，从吾师处所得颇多，吾师之教也，重在思惟之见地及人生之实义，不在细微之技法。医术之事，精勤之后，皆有进步，思惟见地则非明师引导不成。放眼当今之医学界，可称明师者无几。
问：古今之医学门户颇多，我辈当精专一派，抑或兼收并蓄？
答曰：不雅仲圣之言勤求古训，博采寡方，岂不敷以断疑呼！医学之道，精微深邃，非上智者不克不及灵通，所以列九流之首，古云贤者不列朝堂之上，必隐医卜之中。然去古愈远，灵通者愈少，西周之时，医已分科，后世诸医欲谙习诸科，已然不克不及，欲尽愈诸病，亦复不克不及。仲景以后诸公，门户各别，然阐扬经旨，开宗立说，各逞其才俊，皆不世出之奇才，言前人之所未言，启迪来者，足为轩岐之功臣，其学说皆从理论中得来，必有其适用之处，所以传播千年而不停，言之有文，其行也远，此之谓也。学者若能择善而从，加以理论，发扬立异，则可为灵通之医。奈何世有愚者，以己数十年之见，妄议千古，才高气傲，固守一隅，认为医学之真理惟己得之，余者皆非，谦卦之德，悉数捐弃，法网恢恢，招损之时，岂不成悲。然灵通者非上智不克不及，偏执者亦可为名医，原病情之寒热虚各别，治法之温清消补差别，医者执其一端亦足能够愈病无数，成就医名，然其误治者一定很多，只恨偏执者不愿反省耳！若勤于反省，实事求是者，一定能虚怀若谷，广搜博求，一是以疗效为本，而不于理论上争高低，是为谦者，必能成其大，而为灵通之医，叶天士学经十七师，徐灵胎目尽五千卷，岂虚言哉！为灵通之医，或偏执之医，君自裁之。
问：今日之医学名师颇多，网上有之，学院有之，民间有之，所论似皆有事理，吾将何从？
答曰：当今之世，号为常识爆炸之时，天然鱼龙稠浊，难以分辩，诚如楞俨所言末世之中，邪师说法，如恒河沙。择善而从，须具目力眼光，此等聪慧，非人皆有之。学人亦以人缘各不不异，各选便利秘诀，得心应手即可。然欲兼收并蓄，必先分辩良莠。释迦佛灭度之时，教其门生四依法，遵而行之，无异佛陀住世，此四依法，用于医学亦如斯。其一，依法不依人。医学之典范可称为法，下此以往，皆不敷为法，无论何时何人，亦勿论其名声地位，符合典范之说即为处死，离经一字，即同魔说。君不见今日医学界之奇谈怪论，屡见不鲜；科研课题，成而无果；医学新做，满纸荒唐；刘太医、张悟本之流竟得逞其志，河沙之师，岂能尽数。其二，依义不依语。明师之教，皆是因时而论，或论述其思惟，或记载其案例，或演绎其构想，皆为授之以渔，吾辈之进修当得其意而不执其语。其三，依了义不依不了义。易有三易，医亦有三易。不容易者，乃医学之理；简易者，乃治病之法例，医经所言者，皆为此类。而变易者，在人之病与医之治。人之病有万端，天禀寒热差别，境遇脾气各别，受病之因约为三端，医治之则厘为八法，然医之了义能够四诊合参，辩证立法概之。于善用者，牛溲马粪之类，摇铃走串之方，皆足以瘳疾愈病，绝无一病一方，万古稳定之说。如有师者自谓神技，千人一面，万病一方，虽间有中者，吾辈亦当知其不成全信。其四，依智不依识。常人之情皆有爱憎，皆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古来医家中或有为赋新词而过犹不及者，或师从某派即贬损别人，或学经方则唯我独尊，认为仲景第二，或偏好补益则末生不敢攻伐，如斯种种，皆因欠亨情面事理，不克不及知人论世，末至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全貌，良可悲也。我辈欲得医学之真理，惟有依理智之思虑，不依小我之爱好爱恶，以诚善谦下之心，学前人今贤独得之秘，庶乎成就光滑油滑精湛之医术，应对变化多端之病患。有此四依之法，名师虽多，我辈亦可慧眼如炬，择善而从矣！ 客闻此言，喜而笑，曰：今日听君一席高论，茅塞得开，胜读十年之书，不虚此行矣！道济轩主摇手曰：孔圣有好为人师之戒，吾不敢以师心自用。然以君之谦虚，十年读书之得必不行此，而此番议论实为余读书十年之心得，十年之后或另有心得，亦未可知。如有益于君，则心甚慰之。客即告辞，天色已暮，道济轩主打烊而回，缓步徐行，一任雨打蓑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