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乌托邦,丑恶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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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乌托邦,丑恶的乌托邦

   俞晓群

  早在上世纪80年代,美国人尼尔.波兹曼声称:美国社会患上了一种不治之症:文化艾滋病。那种疾病正在爆发,招致美国文明的倒退,逐步回到“野蛮世纪”。目前人们还没有找到医治的办法,因为此“病”不像专制者和专造主义那样容易辨认且遭人厌恶,它往往是满脸笑容向我们走来,使致病者毫蒙昧觉或毫不勉强地受其传染,最末因大笑过度而力弱身亡。那种疾病是由两种病毒引起的:一是电子传媒,再一是以电子传媒为载体的极端娱乐化倾向。

  为了阐释“病毒”的危害,波兹曼写了许多书。此中有两本书,光是标题问题就让美国人震惊,以至让整个世界震撼,一本叫《童年的磨灭》(1982),他声称:以电视为标记的电子媒体,已经使美国社会丧失了“童年”,而童年的磨灭一定招致美国文化的式微。另一本叫《娱乐至死》(1985),他更是高声疾呼:电视将人类社会全面地娱乐化,人们在欢笑中不再思虑,日渐丢掉了精神和思惟。《娱乐至死》的封面就让人深思:一家四口温馨地围坐在电视机前,他们只要身躯,没有脑袋。

  先说童年的问题。波兹曼的“童年”定义在7—17岁之间,但他的述说不只涉及生物学的范围,更是一个文化学的概念。他对成年与童年的定义十分奇异:成年是有阅读才能的人,童年是没有阅读才能的人。而社会性的阅读,只是在活版印刷术创造之后才成为可能。其实早在11世纪中国的毕升就创造了活字印刷的手艺,他的“活字”是用胶泥造成的;15世纪初,朝鲜已经有了金属活字。但那项手艺并没有得到普遍的应用,正如波兹曼所比方的,他们造出了“魔鬼”,魔鬼醒来后却发现那是一个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便倒头又睡去了。不外15世纪中叶,当西方人谷登堡创造活版印刷术后,欧洲文化簇拥而上,在不到50年的时间里,欧洲的100多个城市拥有了印刷机,印出800多万册书;在不到100年的时间里,欧洲已经由中世纪的“全民文盲”,快速到达50﹪以上的男性都识字。于是,阅读有了新的意义。一般说来,成年人的阅读是开放的;未成年人需要通过识字与阅读的进修,生长为一个成年人。就如许,“阅读”将文化意义上的成年与未成年划分隔来,“童年”的概念也产生了。你可能要问:莫非15世纪以前,欧洲社会构造中就没有童年吗?波兹曼说:是的,现代意义上的“童年”,(到上世纪80年代)只要400年的汗青。

  当然,仅靠“识字”来构造“童年”是不敷的,文明社会还需要通过掌握阅读内容,来连结童年的生命力。也就是规定一个儿童应该晓得什么,不该该晓得什么;或者说,儿童关于成人的行为的领会,应该有一个挨次。好比,我们起首要对他们停止名望感的教诲,然后让他们逐步晓得社会的冗杂性;还要对他们停止耻辱心的教诲,让他们学会对“原始激动”的掌握,然后才让他们晓得更多与性相关的奥秘。总之,童年存在的重要根底是对成年的奥秘感与敬畏感,正如成年人的另一个定义写道:所谓成年,就是生活中的一切谜(尤其是性)都已经解开了。若是童年就与成年一样没有奥秘,或自觉地、不分先后地、随意地解开那些“谜”,那在生物学和文化学的意义上都是危险的,同时势必安葬人类的童年。

  怎么办?波兹曼是“纸造书阅读”的崇敬者。他认为,“纸造书”是更好的媒体,它既解放了人的个性,同时册本“有限传布”的属性,也能够做到对未成年人阅读内容的掌握。在学校和家庭中,规定他们应该读什么,不该该读什么,从而实现常识与生长的良性连系,划清成年与童年的边界。

  若是西方文化根据波兹曼的描述走下去,产生于16世纪的“童年”是不会磨灭的。但是19世纪中叶,情状发作了改变。跟着人类第一封电报的发出,电子媒体降生了。它是“第一个使信息传布速度超越人体速度的前言”,同时它也宣告了“纸造书”一统全国的完毕。接下来的100年,是电子工业和信息手艺大炽的时代,尤其是电视的呈现,快速地化解了波兹曼的阐发。起首,“识字”不再是认知的屏风,什么人都能够津津有味地坐在电视机前“认实阅读”,品头论足;正如萧伯纳看到百老汇五光十色的灯光时所言:“若是你不识字,那灯光无疑是斑斓的。”其次,对未成年人阅读内容的限造也不攻自破,电视毫无所惧地揭开了成人所有的文化奥秘,诸如:身世好莱坞的罗纳德.里根历来没写过文章,也没有什么思惟系统;但在电视上,那些傻乎乎的政治家底子不是他的敌手。他以至在大选中公开说:“政治就像娱乐业一样。” 如许的政治还有什么名望感可言?至于性问题就愈加紊乱了,诸如“请不要走开,告白之后我们谈一下乱伦的问题”一类的话语,几乎成了美国电视上的口头禅,“它使美国人持久处在性亢奋的形态,而且强调性称心上的公允主义。”做为一个文明国度,波兹曼愤慨地说:“忏悔室里的交换,都寡廉鲜耻地成为公开的话题。” 就如许,电视摧毁了美国人的“童年”。若是说,那种“磨灭”还只是在文化学的意义上,那么波兹曼还发现:在生物学的意义上,童年的概念也在萎缩。在近100年里,美国女性的青春期每十年大约提早4个月;也就是说,1900年女性初潮期均匀年龄是14岁,而1979年就是12岁了。那莫非是与同时发作的“信息手艺革命”巧合吗?

  童年磨灭了,接着的问题进一步恶化。出书《童年的磨灭》三年后,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一书中,又发出更为恐惧的预言:信息手艺革命所带来的副感化,不单使美国人丧失了童年,还将使他们丧失全数思惟和精神的生命。那本书的写法,不再像《童年的磨灭》那样照顾汗青与文化的流变,不再层次明晰地沿着理性的途径娓娓到来。在激动的情感下,波兹曼列举了大量的例证,用以阐明一个事理:电视只要一个声音——娱乐的声音。它外在的因素是贸易化与收视律,内在的因素是电视自己的表示形式,就是一种以娱乐为目标文化。因为我们在没有认清电视的素质时,就筹算操纵电视的娱乐功用辅助于各行各业的工作,成果纷繁落入娱乐化的圈套,被转化为娱乐的附庸。大量的“文化悖论”被衍生出来,好比:新闻的价值取决于它带来几笑声,因为“只要娱乐才有新闻”;尼克松“水门事务”的表露,是因为他的电视形象太像一个说谎者,引起了人们的疑心;一个播音员因为长相欠好影响了收视率,成果遭到辞退(波兹曼说,他由此想到野蛮社会,带来坏动静的人将被摈除或杀掉);一小我的心脏手术在50多家电视台曲播,过后记者问:“你不惧怕吗?”患者答道:“他们绝对不成能让我在电视上死掉。”1984年,有人拟破费2.5亿美圆把《圣经》拍成225小时的节目,搬上荧屏;1983年,电视曲播耶鲁大学的结业仪式,要请电视脱口秀名角主持,而当一位好莱坞明星呈现时,“那庞大的欢呼声足以把本地的死人吵醒”;今天总统竞选的电视争论,与昔时林肯和道格拉斯的典范争论底子不成同日而语,里根在与弗里茨争论中说了一个很调皮的笑话,第二天许多报纸都说,里根用笑话击败了敌手。面临那些怪现象,波兹曼更愤慨地说:“在那里,一切公共事务形同杂耍,文化已经酿成了一场风趣戏。”所以当欧文.柏林的歌中唱道:“没有哪个行业能像娱乐业”时,波兹曼歹意地讥讽道:只要改成“除了娱乐业没有其他行业”,他就会成为像赫胥黎那样的先知了。

  此时,波兹曼提出了一个更为惊人的政治预言:美国正在不自觉地跌入一个赫胥黎式的“乌托邦社会”。那个赫胥黎是《天演论》(严复译)的做者汤马斯.赫胥黎的儿子阿尔都斯.赫胥黎。乌托邦的概念其实不清爽,它是人们梦想的美妙的社会形式。柏拉图的《抱负国》是乌托邦的先声,摩尔的《乌托邦》(1516)创始了那一奇特的文学题材的写做。但梦想末归是梦想,它的现实意义是迷糊的。上世纪初,情状发作了改变,一种“负面乌托邦”(又称反乌托邦、十分乌托邦)的文学创做降生了,它所阐释的是一些“美妙梦想”带来的社会灾难,引起了社会学家极大的存眷。波兹曼也筹算在那里找到灵感和根据,阐明美国文化行将式微的事理。他列举了两种负面乌托邦的形式,一是奥威尔在《一九八四》(1948)中描述的极端专造主义社会;再一是阿.赫胥黎在《美好的新世界》(1932)中描述的极端科学主义社会。波兹曼的结论是:“专造”是丑恶的,它筹算建造的“文化监狱”容易辨认;况且奥威尔预言的“一九八四年”已颠末去,它最少没有在美国发作。即便发作,“在弥尔顿、培根、伏尔泰、歌德和杰弗逊那些前辈的精神的鼓励下,我们必然会拿起兵器庇护和平。”但赫胥黎的预言就差别了,他的“手艺至上”社会四处莺歌燕舞:人不再天然生育,而是通过手艺人员孵化出来;“孵化人”是完美的,男性人高马大,女性弹性十足,他们没必要生育,没有婚姻,也不允许有专一的性朋友;他们不会生病,表情欠好时吃一种“解忧丸”,就立即愉快起来;人们不惧怕灭亡,因为他们从小就承受“安泰死”的教诲;他们运用科学手段停止“睡眠教诲”、巴甫洛夫式的教诲,一个不雅念会百次千次地在受教诲者的脑海中反复。许多词汇在那里消逝了:父母、夫妻、恋爱、痛苦、放纵,以及思惟、艺术、宗教、家庭、情感和各类人道、文化的不同都荡然无存;尤其是“灭亡恐惧”也消逝了,从而招致人类失去了追随文化精神的原动力,同时人与其它动物的区别也随之消逝。

  那是一个“美好的新世界”,它的美好之处就在于:它与奥威尔预言的专造主义社会同样危害人类文化,但它采纳的手段却更高明,不是监狱,而是欢乐。波兹曼指出,美国社会正在向赫胥黎式的乌托邦迫近。人们的“解忧丸”就是电视,它带给我们无限的娱乐;教诲手段也是类同的,“一个40岁的美国人,已经收看了超越100万条告白”;告白的手段大多是“伪寓言式”的:一对夫妇的衣服没洗清洁,是因为他们不懂科学,没有选择手艺更好的洗涤剂,他们受人挖苦、忏悔、赶紧改正,于是绿草茵茵,各处花开。娱乐之中,科学主义得到进一步的神化。就如许,美国向赫胥黎式的乌托邦社会一步步走去,没有斗争,只要笑声。因为“我们听不到痛苦的哭声,那又同谁去战斗?同满脸堆笑的娱乐吗?”

  面临波兹曼的灰心主义情感,中国的有识之士久已存眷。关于负面乌托邦的问题,早在1979年,李慎之、陈翰伯、陈适五、董乐山等人就已经组织并译出《美好的新世界》《一九八四》,登载在《编译参考》上。其实那两部名著均属于“负面乌托邦三部曲”,另一部是扎米亚京的《我们》(1921)。还有一种“负面乌托邦四重奏”的说法(沈昌文语),即上述三本书,再加上费奥多罗夫的《配合事业的哲学》(1906—1913)。那四部书有三部已经在辽宁教诲出书社“新世纪万有文库”中出书,只是《别致的新世界》因为“文库”的夭折而未及面世。今天,它的清样还放在我的案头上,卢珮文译,此中有李慎之先生的序言《为人类的前途担忧》。如今此书已经有良多版本面市,题曰《斑斓新世界》。能够说,为了客不雅地认识波兹曼,读一些布景性的文字是需要的。

  关于《童年的磨灭》《娱乐至死》,我国粹者也有一个逃踪的过程。它们的中文版出书人严博非回忆说,他早就传闻波兹曼和他的著做,从1997年起头寻找那两本书的版权,曲至2004年才实现出书的希望。但是,2003年10月波兹曼去逝,学者刘擎说:“他谢世的时候,我未曾读到任何中文的报导。在美国也有学者指摘,说他的死讯没有得到应有的存眷,因为其时的传媒正热衷于施瓦辛格竞选州长的戏剧性停顿。那对波兹曼来说可能并非遗憾却反却是安抚,因为那恰好验证了他的理论。早在1985年,他在《娱乐至死》一书中就曾预言,政治竞选将越来越多地接纳好莱坞的娱乐形式,而传媒将簇拥而至。”

  在本文完毕时,我想:“显然,我的文字订定合同论的问题,不会给读者带来笑声。”但是,我的耳边却不竭地回响着波兹曼的声音:“人们感应痛苦的不是用笑声取代了思虑,而是他们不晓得本身为什么笑以及为什么不再思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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