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写做的人而言,文字自己便是故土。乡音无改,母语不辍,精神世界的故土即可超越物理意义上的天空与空中。一小我能够别家、离乡、去国,但始末在场,依靠的是语言,是记忆,更切确地说是文字,是书写。
拿到新书《滴青蓝》的一霎有种隐秘的欣喜,像是在沉寂的世界里听到遥远的反响。青蓝,是墨水的颜色,也是“后来居上胜于蓝”的感念与期望。关于写做者而言,每一滴青与蓝都是来处也是去向;对阅读者而言,青蓝的光谱散射着整个文学的绮丽记忆。
一
将近20年前,我仍是中学生,假日里与两三个“发小”在故土的一方广场逛书市,偶尔看到一本浙江文艺出书社的《王鼎钧散文集》。那时的我对那位做者一无所知,信手打开全因为封面是我喜欢的青蓝色彩(是巧合,也或者不是),但读到的第一行就让我决定必需要买下那本书。
那篇文章叫《脚印》。开篇的几句话是:“对我而言,乡愁是美学,不是经济学……我的乡愁是浪漫而略近颓丧的,带着像伤风一样的温顺。”那几句话我因为不只摘抄在语文周记中,还翻来覆去地引用(“浪漫而略近颓丧”)或套用(“是美学,而不是经济学”),所以记了许多年,有时以至已忘记出处——如我们感慨“天上明月光”时,脑海里并没有加引号。然后他讲了一个传说(我不确定那个传说是他创造的仍是引用的):人身后要把生前在世上的脚印都捡拾起来,才气实正分开。也就是,人身后,须得将此生走过的路,通盘再走一遭。文章从那里引申开来。我记得那个做家的名字也就从此起头。而那个关于“脚印”的故事,亦对我影响至深,在许多时刻安抚了我对灭亡之无可挽回的忧惧。因为有“脚印寻踪”,所以灭亡能够是很具象的“忽如远行客”,不是那么完全地堕入死者死矣的虚空无望。而想到逝者于身后仍将(或曾经)呈现在曾与我们配合去处的路途,生者的驰念也似乎有了告慰。
那本书我回家很快读完,此中《忘川》一文我也曾整篇抄录。那篇文章里似乎传递了与“脚印”殊途同归的生命不雅。那本《王鼎钧散文集》我一读再读,却在其后良多年里并未再“碰见”那位做家——那时还不是网购世界,我对文学的索引限于书店所见和伴侣间互相保举:前者往往是偶遇,而阿谁时候似乎对他非分特别存眷的伴侣其实不多,但读到过的都觉得好。多年之后,我在“豆瓣”上看到许多人说起那个名字,都是从《脚印》一文起头“被冷艳”,也有许多人说最后看到那个名字下的只言片语,是在曾经昌隆多年的《读者》文摘上,豆腐块大小的一方文字读过便挥之不去,却也无从索引更多。
时隔多年,行过不晓得能否算弯路的一程,我毕竟仍是做了出书界的学徒。那时繁体字“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在收集书店算得是港台书中的热门商品。我当然跃跃欲试,但辗转已失了先机,才能与毅力亦欠奉,很快在一次交换会上听到时任“三联书店”总编纂的李昕教师为我们详解“引进鼎公回忆录”的个中经历,甘拜下风之余也有小小遗憾。但做不成编纂,亦无妨做读者。
鼎公的“回忆录四部曲”其实被评论得太多。史学的、文学的、哲学的,文字的、感情的、思惟的,彼岸的、对岸的、海外的,每个读者都能从鼎公的脚踪里寻获本身的途径。像我如许自诩“资深”的读者在如许的盛宴面前,私心里却升起无谓的担忧——在“重磅”面前,我几乎惧怕各人漠视了他那些篇什犬牙交错,却俱个漂亮的散文。像担忧渐渐赶路的人,会错过一步一个脚印的丰硕绵密。而鼎公的漂亮,正在他于关山夺路的辗转中,亦未曾按下心里的涓涓细流。他是时代的“在场者”,他把目光投向舞台的聚光处,也投向角落的晦暗之处。他把文字瞄准时代,但他笔下的时代不是大事年表的史学论纲,而是有名有姓的血肉之躯,是一言一行的情面状味。他笔录,但不行于笔录。他也抒发也节造,也旷达也细腻,他在时代的泼墨里兀自画本身的工笔,却又一笔一画超逸出个别境遇。他一再申明,回忆录不是自传,正如他寄寓于文字的,其实不只是东西性。文字在他手上,滴滴墨水好像血液,每一滴里都流淌着完好的文化基因密码。
二
宇宙是一时一地的总和,文学是点滴翰墨的会聚。在一场访谈里他自况为“退潮时海滩上搁浅的一颗海螺”——里面亦有海洋的反响,于是愈加猎奇他的丰硕恣肆、静水流深是如何练就。现在编就那一卷《滴青蓝》,好像还愿般勾起许多青蓝记忆。
那本文集,新做比例不大,但至为罕见,都是他90岁以后的耕作。旧做主题集中,与新做联系关系一体,互有生发,温故通新。写得久,读了更久,“文学”到底是什么——应该是什么,又可能是什么?他分门别类,讲事务若何被构造为小说,戏剧若何造造抵触,诗歌若何运意图象,书法若何闪现节拍……有例证厨子解牛,更有心得撒豆成兵。滴滴翰墨,看得见来历,青蓝互现,如妩媚青山投影在一池萍碎,庄严又温顺。鲁迅评论《三国演义》说“状诸葛多智而近妖”,读鼎公的数篇新做,我亦想到“多智而近妖”几个字。孔明军师的战场是群雄逐鹿的疆场,文学何尝不是做家的竞技场,兴师动众,排局布阵,一个字是一个兵,一句话是一个排,一个优良的做家是总司令,规划谋篇,运筹帷幄。用兵如神,下笔有神,高明之处,常人不克不及,只以神做解。神也好,妖也好,其实十年辛苦不寻常,没有谁的天才是雅典娜一般“一下地就全部武拆”(张爱玲语)。文字高手,无招胜有招,诸葛亮摆空城计能够退敌,死后又故布疑阵吓走活仲达。神机奇谋说到底凭的是良知知彼。唯有对世道人心的深入洞察和一兵一卒的认真策划,才气算无遗策。而鼎公的文字恰是如斯,典故、金句似乎信手拈来,识人阅世又别具只眼。明明讲着文学里的技法,笔锋一转却点破练达文字之后的洞明世事。“人在受苦的时候写出来的文章不要苦,享福的时候写出来的文章不要甜,有权有势的时候不要辣,穷途末路的时候不要酸”——是技法,更是心法。《滴青蓝》正像是兵马一生的将军,百战归来,他似乎随手采撷几场战役片段娓娓讲来,三十六计存乎一心。由此,你得以窥见常胜将军生长的横剖面,亦几窥见文学二字的真理。对写做的人而言,文字自己便是故土。乡音无改,母语不辍,精神世界的故土即可超越物理意义上的天空与空中。一小我能够别家、离乡、去国,但始末在场,依靠的是语言,是记忆,更切确地说是文字,是书写。
鼎公说中文“是故土,是宗教,是爱情,是基因”。念念中文,悠悠此心。滴滴青蓝墨,每一滴都是归乡的脚印,每一步都是母语的反响。
(做者:孙祎萌,系商务印书馆编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