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非烟之死:武侠是成人的童话(“那些遗落的亡灵”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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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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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遗落的亡灵

  之二:曲非烟之死

  “和风熏柳,花香醒人,恰是南国春光漫烂季节”,就在如许美妙的气氛里,金庸先生起头了《笑傲江湖》的叙事。可那明丽的春天并没有引发一场浪漫恋爱的到来,甚或相反,虽然随后便是“英雄救美人”传说的上演,但却给我们的英雄林平之带来了灭门之祸。春天成了杀人的季节,似乎从胸膛中喷射的热血也有着鲜花初绽的艳丽。初步的调子无疑是一次精妙的反讽,让接下来的灾难生发出更具震撼的力度。那些功恶的杀戮,只会让读者恶心和愤怒,同时加剧着对复仇快感的希望。但到了第五章,令狐冲正式现身——此前,他不断生长在别人的述说中——我们才得以发现,本来我们寄予期盼的阿谁命运悲壮的林姓少年,并非故事的配角。金庸开了一个不小的打趣,我们都被棍骗了。若是那个叙事学上的圈套允许被视为反讽的话,那么我们能够发现,那种风格竟然蔓延至小说的末结:金庸以一个关于大马猴的打趣完毕一本书——那是十五本书中仅有的一次,其它的多是石破天式的迷惘(《侠客行》)或张无忌式的骇怪(《倚天屠龙记》)——应该更能印证那一说法。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将《笑傲江湖》当做一幕暴力喜剧来读,虽然林平之是以自宫与自觉的代价报了大仇;虽然对令狐冲与任盈盈的最末归宿,“曲谐”,我们与金庸有着同等深重的犹疑。

  那么多个“虽然”——它还能无限延展下去——正在表示我们,那台喜剧的幕布,可能难以消弭悲剧的底色。没错,那恰是我要说的。江湖永久都不会被打形成喜剧的舞台,除非它的规则轨制健全如现代的美利坚共和国,除非行走其间的每一小我,都是禁受了爱弥尔式的教诲,都存有一颗替天行道的决心,都是天主委派的正义使者。而那些前提若能得到称心,江湖早已成了新的抱负国和乌托邦,金庸也有资格与柏拉图莫尔等人坐在统一酒桌上碰杯论道。那看似简易,但实正的小说家们都清晰,江湖间隔抱负国的遥远,恐怕需要用光年来测量——虚构一个桃花源式的场合其实不非常磨难,难处在于,如何使人们对它持以坚信,并且愿意为之前仆后继。因而,小说家们只好知难而进,把江湖绘造成暗中现实的影壁。也因而,我们所读到的武侠小说里的江湖——与现实一样让人伤感——都是冤魂缠绕着正义之剑的场地。暴力决不成少,因为它才是敬服合理性的独一东西。而依靠暴力实现的正义,无非又增添了新的冤魂。仇怨相报,永无了日,江湖就在如许暴烈的仇恨逻辑中流滴下去。

  在一曲明快的“笑傲江湖”合奏之后,我们来看一个冤魂的出场。曲非烟。那或许是一个很生僻的名字,即便那些熟读金庸小说的人们,也未必能在听到那个名字的霎时,无缺地从记忆宝盒中拉出响应的形象。当然,我们不消指摘本身上了年纪,脑袋的运转呈现停滞,那不是我们的问题。金庸在抒写那小我物之时,就没有诡计要将她铭记进读者的暖和回忆。曲非烟在《笑傲江湖》中的地位,远远比不上其他的陪衬,如华山派的二门生劳德诺——金庸确实是大手笔,竟然用如许一个二号人物为话头末结了故事;再如她的爷爷,日月神教的长老曲洋,虽然用在孙女身上的翰墨要超出祖父很多,但“笑傲江湖”那个题目,却是出自曲洋与刘正风的合奏之乐,仅此一点,小姑娘曲非烟就必定只能躲闪在曲洋高峻身影之后。她死得如斯惨痛,但做为亡灵,她照旧要被遗落。

  曲非烟的第一次退场,是在衡山派二当家刘正风的洗手大会上。其时形势冗杂而烦乱,第一配角令狐冲存亡未卜,林平之——代他出头的是驼子木顶峰,后来也成了他的敌人——正在与他的杀父敌人,青城派掌门人余沧海冷然对峙,刘家大厅里一片剑拔弩张。但那种场面却为曲非烟的洪亮声音与戏谑言语所突破,借余沧海之眼,一个灵动的绿衣女童闯入人们的视野。接下来是两人斗嘴,曲非烟的机智与余沧海的鸠拙淋漓展示,构成了小说更优美的一个镜头。而曲非烟的至大用途,却在于引出令狐冲的表态。其后的倡寮之战,令狐冲疗伤,以及与仪琳的情缘,再到曲洋临末前授“笑傲江湖”曲谱,曲非烟便已化为一条暗淡的隐线,牵动着叙事走向纵深。甚至她的死,也被莫大先生悲惨的胡琴之音、曲洋与刘正风一同离世的良知之情冲淡掩藏。她最初一次被提及,是仪琳在她坟前的祈求,但那时书写的重点已发作变易,祈求是为了显示仪琳的慈悲心肠,而非对曲非烟亡魂的呼唤。于她而言,灭亡就是谢幕,做为副角,她已完成本身的表演。结局若何,悲剧仍是喜剧,与她无关。

  我所存眷的是那个生命的磨灭,那个在小说里仅存活了三章的生命,那个年仅十余岁的生命,烟花般黯然陨落,却没有碎片飞进人们的回忆。关于如许一个笔直而懦弱的生命,我老是不由得要诘问,她为什么会死?她的死是如斯令人可惜,能否还有一种活的可能?曲非烟出场之时,虽然排场异常凶恶,但没有人会担忧她的平安。她对余沧海的搬弄是有预谋的搬弄,她的疯癫不外是一层狡黠的庇护衣。按照传统武侠的路子,她的背后隐藏着一个高人,一股奇异的力量,一种主导小说将来历程的奥秘化的权益,那足以维系她幼小的生命。即使到了后来,我们晓得了她的爷爷就是世人口中所谓的恶人,魔教的长老曲洋,并见证着曲洋身负重伤,病入膏肓——遮蔽她的力量消逝了——仍是不会料想她的快速灭亡。但金庸是如斯残忍,他让嵩山派的大嵩阳手费彬一剑刺入曲非烟的心窝,毫无游移和遮拦,如斯便告终一小我的归宿,也破坏了我们的一份悬念。

  那里有太多存活下去的可能,此中最可能的一种,是从年龄上考虑,模仿《神雕侠侣》,让曲非烟成为第二个郭襄——令狐冲原来就与杨过接近。那已属惨然。让一个豆蔻少女用一生期待一个风一般的须眉虚幻的爱,而那小我,却不断把她当做邻家的小妹妹对待。那是金庸小说中最痛苦的恋情。或许,我只能如许揣测,小说家为了制止情节上的反复,才让曲非烟香魂早逝;还或许,小说家认为,处于郭襄的形态其实是虽生犹死,还不如痛快一点,提早定夺,于是,死成了一种解脱。曲非烟若是要在《笑傲江湖》里活下来,固然能够如蓝凤凰那样口口声声喊令狐冲“大哥哥”,可履历一场情难的磨砺,却是一定的收尾。她又不如仪琳,尼姑的身份能够做为最初的出亡所。她必需去曲面,加上她的聪慧与个性,到头来只会徒增难过,只会将剧情闹得更乱。那还不如让她早些归于沉寂的好。死在那里又是慈善。

  曲非烟必需死,无论从叙事学仍是从小说精神上,金庸都有理由造造那个为我们不克不及承受的结局。而我想象那么多种不死的可能,仅是为了表达我的吊唁,为了让那个已遭遗忘的魂灵重被唤醒,让死焕发出生的意义。涉及到死与生的辩证,我愿意在最世俗的层面议论曲非烟之死的一种讲解。爷爷曲洋死了,她生平最坚实的屏靠轰然倾圮,以后的岁月,她将无人垂怜,无处依存。活着就是受难,而那此中的艰苦,连看穿世事的小说家都不肯想象与摹写。那是多么惨烈的苦痛。她身后的江湖,积压的抵触才实正发作,魔教与正派的争斗,正派内部的争斗,任何一场碰碰都是腥风血雨,都是万骨萎灭,冤魂累生。极富正义感的大侠客都因厌倦而退隐,一个孤零零的弱女子又当如何无视。做不得参与者,又难以做傍观者,所以不如退场。早死早托生。

  金庸让曲非烟在十多岁的少小死去,在他的小说中,是极稀有的一次。那近似于冰凉,而我却乐于揣测他的意图总倾向于好的一面。每次读《笑傲江湖》,读到第七章曲非烟之死,我便会想起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想起阿谁到了三岁就不肯长大的孩子。成年世界里本相的惨绝人寰,总让小说家们把悲悯的目光停留在婴孩或少年阶段,让一小我的表演提早末行。那配合的窜匿最适用于悲剧,因为它能够化悲为喜,复原生命的一丝亮色;但我说过,有着完美收梢的《笑傲江湖》踩着反讽的调门,至少貌似一幕喜剧,那么对曲非烟的死,我们只好好心地用“悲喜交集”来做个迷糊的小结。或许,那个词组还能够用在我阅读《笑傲江湖》的感到上。武侠是成人的童话,那是我的一贯观点,当然,需要加一个前提,童话能够分为两种:安徒生是孩子们的心灵守护神,他拯救了我们平乏的想象世界;而在必然意义上,金庸则成了另一个年龄段上的安徒生,他用小说拉回时间的焦距,延缓了我们的成年,让我们停留在某一个时代,神思恍惚,而又兴奋莫名。我们能够在50岁的年纪亲见那些童话人物,既不觉得目生,也不难为情。而早夭的曲非烟,正代表着如许一种精神,如阿谁永久是三岁的小矮人,她是另一个我们,是我们心灵深处阿谁不肯意成年的影子。成年的肉身,如令狐冲一样在江湖中冒险拼杀;不肯成年的魂灵,却在曲非烟的导向下,飘荡到另一空间的高处,俯瞰两个世界的存亡巡回,悲喜交集。

  2005年3月25日于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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