刈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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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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刈魂刀

  一、事端

  数骑快马,连袂而来。马蹄踏地声如鼓点擂过,促繁急震。马上乘客均是一身杏黄色劲拆完毕,影绰觑得,每小我腰间各悬了一把长剑。马驰迅疾,各人的剑鞘亦不住晃动,敲击鞍上,喀喀嗒嗒声音不行,同化其间。

  那些人似有要紧之事,一概目注前路,竟不旁视。马匹骏健,本就已奔行甚速,他们仍频频控辔扬鞭,催促快行。

  眨眼之间,那数骑人马便如旋风般自官道擦过,扬起地上尘土如滚滚长龙,曲随他们背影而去,末至远远逝没,蹄声亦杳不再闻。

  当时碧空如洗,天高云淡,却是初秋气候。烈日艳炽,正值午后,那片黄土平原上起的风,虽非朔方吼叫,亦也不是吹面不寒,只在空旷里激荡往来,兴起那道旁食肆斜斜挑出的酒旆旗幡,猎猎做响。

  恰有一阵风,斜刺里穿堂而过,掠带了黄尘扑滚入来。那个食肆本就是几根竹竿为柱,撑起几片毡席为顶,下设两付陈旧不胜的桌椅为座头,略可以遮得些莫要太毒的日头,挡得阵莫要太狂的雨水罢了。

  此中一桌,坐了两位客人。一个青衣短完毕的年轻人,看上去估计二十出头年纪,面孔俊秀,却也不失英气。他本在埋头吃面,被那黄尘刮掠进来,只得停下,一手去遮挡脸面眼睛,一手去掩面碗,一时间手忙脚乱,颇为狼狈。

  他对面所坐那人,一身白色长衫的儒雅打扮,腰间悬佩一柄显是饰物的长剑。只是那一身量地精良做工精巧的白衫,可怜尽染了轻尘,几已经变做黄色。

  但那人却似浑不在意,也未像青衣年轻人那样去遮挡风沙,恰是背对风向,只安然稳坐,眼看着他皱眉切齿却收效甚微,不由得微微莞尔,颊上立现了一个浅浅梨涡。

  那人一头青丝泽亮柔顺,用一根素色丝绦随意绾起,瓜子脸型,面庞秀美,五官精巧有致,肤色白净,看去细滑柔腻,清楚就是一个妙龄女子,只是为出行便利,做了须眉打扮服装。但看她前胸,因束紧腰带,凸挺的弧线很是明显,看来她本就未诡计抑或是未认实要锐意隐藏本身的女儿身份。

  她早已经停箸不食,面前桌上摆的那碗面,看着也似只被她用筷子拨挑过了一遍罢了。此刻她格格而笑,道:“看看……老天爷都赐顾帮衬你呢,怕你吃的味道不敷好,特意给你下了那一大把胡椒面,哈哈……”

  风沙略住,青衣年轻人收回手来,那碗中所剩的半碗面汤上,公然如撒上胡椒面般,多了黄黑一层。他其实还未吃饱,因半日驰驱颇觉饥饿,也觉得那面味道还算凑合,此际见那情况,却也无法,又被对座那女子无端挖苦一番,虽觉懊恼,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语来反唇相讥。

  面是必定无法再吃了,他反转手背,抹拭去嘴角汤渍,又随手揩在衣衫上。那件衣衫本就落满尘土,颇不整洁,立时就多了一条不忍卒睹的斑迹。

  白衣女子已不由得柳眉轻蹙,摇头斥道:“啧啧……好恶心的人!”

  青衣年轻人顾自从腰间解下皮郛,咕咕向口里灌了几口水去。他本就是故意要恶心白衣女子,此际也毫不在意,斜斜歪着脑袋,向她看去,悠然道:“你却是说说,怎么恶心了?”

  白衣女子却料不到他会有此一问,怔了一怔才反响过来,不由五体投地,大是不认为然,语气中也带了轻蔑,道:“你怎么能够如许……怎么能够擦在本身身上?”

  青衣年轻人颇认为然地点了点头,拖长了调子道:“哦……”他在本身身上来回审视几遍,再把目光投向那白衣女子身上,又是认真地上下端详几遍,刚才谑谑笑道:“呵呵……我大白了!我擦在本身身上,就是‘好恶心的人’,那看来我是应该擦在喻姑娘的身上,想必就不会是恶心人了罢。嗯,嗯……是我错啦。”

  白衣女子被他全无顾忌的目光在本身身上巡梭一番,心中已自觉毛。再听得他那话,顿时愤怒,一张俏脸挣得通红,杏眼睁圆,狠狠向他瞪去,气结道:“范洗尘!你……”突地她竟似颇为严重,四下张看一遍,发现阿谁横肥粗壮、精赤了上身的食肆老板斜躺一张竹椅上闭目小谧,邻座上只要一个糟老头子背对那边埋头淅沥胡噜地也不晓得在吃些什么,附近处一个楞头青小二正在专心顾问马匹,倒也没人留意他们那里。

  她竖起右手食指压在本身唇上,冲范洗尘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再双手按上桌面两头,探过甚来,压低了腔调,恶狠狠地道:“跟你说了几次啦,要叫‘喻兄’的嘛!你那是什么记性?仍是……仍是你有意的!”

  她的易容手段如斯之不入流,竟然还指望旁人看不出来!范洗尘却似已习惯,见怪不怪。看那情况,只怕他一天里若不是要被那位喻姑娘如斯那般怒斥上那么几遭,刚才是较为离谱之事。

  他又仰头灌下一大口水,将手中皮郛隔桌向白衣女子递去。她微微皱眉,嗔道:“哼哼……好没诚意!也不晓得礼让本令郎先喝!”伸手接过,却不嫌隙,也不做擦拭,间接就口喝水。

  范洗尘坐曲身子,收起惫懒,神采稍正,道:“喻姑娘令郎旁边,刚才可看清晰了过去的是几骑?”

  白衣女子听他提问,面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道:“当然晓得啦,一共是七骑人马!”

  她从来自诩眼明目疾,心性聪明,刚才又是专注细察,自不会有误。范洗尘略一点头,目中亦露出赞许之意。快马连袂,一闪而过,加之黄尘障目,常人确也罕见去细数出来。

  范洗尘道:“那七小我……从他们佩剑剑鞘看,剑身应是狭长窄仄,把手古朴硬实,为柏木所造,恰是点苍剑派兵刃的特征。”

  白衣女子不由抬眼看他,面露吃惊之色。

  他却眼看官道延伸的远处,目光明灭不定,接道:“七骑中为首那人,年纪约在四十上下,面白无髭,额上有一道创疤延至眼角,若确如传说风闻,当为昔年格毙苗疆凶徒雷禅一役恶战所留……那人应是点苍门下七大门生之首,‘流云剑’段朗才是。”

  他略顿得一顿,又道:“他们所乘骑马匹,腿脚矮短,却奔驰迅疾,看去急驰已久,罕见竟未见困滞。如斯耐力,非是滇马莫属。嗯……那七小我,神气剽悍,气量非凡,无疑就是来自云南大理,点苍门下七大门生了!”

  白衣女子早已是瞠目结舌,如看一个大头鬼般定定望住坐在本身对面的范洗尘,一副难以置信容貌。片刻她回过神来,讷讷地道:“你……你适才不是埋着脑袋,吃得像猪一样么?”

  范洗尘对她漠然一笑,道:“所以,今天起头你应该大白了,即便在我最像猪的时候,也莫把我实的当成猪才好。”

  他原先与白衣女子斗嘴调笑,神采惫懒,面上身上、举手投足之间,在在显露出一股仿如市井混混的痞气,此刻却已尽收。适才一番舌粲莲花,脸色凝重,所言头头是道,构想明晰,解析在理。看那神志,竟隐约流露了一股与他年纪不是太相符的成熟稳重气量。

  白衣女子一时颇感服气,专注看他脸庞的目光中,眼波越发流转,与他说话的语气也半带了骇怪,半带了歌颂,道:“你……你怎么会有那等目力眼光?你又是怎么会领会那些……那么多工作?”

  范洗尘抬眼看向遥远天际,正有一朵浮云悠悠飘过。他的面上,隐约泛起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气,道:“你莫要忘记了,江湖……我已经在江湖上飘荡了三五年啦!”

  他在说那句话的时候,面上神气,竟是落寞萧索,语气亦然。就连他的心中,亦都再度有了一个很是怅然的喟叹。

  ——莫非,那三年的光阴,是与无端浮现的那一张斑斓的、骄傲的、凄伤的、含情脉脉的,也是冰凉淡然的脸容契合交织,欲斩不竭,将理还乱了?

  白衣女子却未留意他心境改变,只觉他那张本就不难看的脸上,此刻所展露的神气,不论是睿智的成熟,仍是落寞的些许沧桑,竟都颇为吸引本身目光,不由得要呆呆凝看。顿然便觉心中微微一荡,面上瞬然浮起浅浅红晕,疾忙转开眼去,垂头喝水。但见他兀自出神,却又拿眼角去偷偷瞟他。

  范洗尘见到她突然神采奇异,漠然一笑,也漫不经心。随手取过放在一旁凳上的范阳斗笠,懒懒地扇了两下,道:“都说点苍掌门段震南段老爷子,同顾牛耳是过命的交情,看来传言不假。此次,点苍一派,大老远从云南巴巴地赶去保定助拳,也是几近倾巢而出了。”

  白衣女子悄悄咬了咬下唇,语带讶然,问道:“莫非……莫非那一次,他们……他们顾家的费事,实的有那么大么?”

  范洗尘道:“当然!堂堂的顾消愁顾令郎,此次可是做出逼奸友妻,伤人道命的事来了!你想啊,若要换做你是狄青翎狄小侯……是可忍,孰不成忍?”

  白衣女子听他说到“顾消愁”那个名字时,瞩目向他看来,似颇为存眷。再听得他说完,又撇了撇嘴,鼻中发出哼的一声轻嗤,看似不齿,又似怨恨,更有点不太自在地扭捏摆动身躯,白净的脸蛋,亦因莫明的嗔怒,微微涨红。

  范洗尘看她那付容貌,心下暗哂,更起了一个坏坏的念头,双手环抱胸前,轻咳一声,悠然道:“有个问题啊,就连像我如许的聪明人,也是想破了脑壳,也还未想大白哩。”

  白衣女子也不知是没有兴致领会他的问题,仍是因为被惹起了满腹心事,竟未睬他。

  范洗尘邪邪一笑,顾自说道:“江湖第一大帮派的少帮主,中原武林牛耳的独子,公推的文采风流第一,潇洒倜傥第一,名门四令郎中武功才俊第一……唉!据说顾消愁仍是个堪比潘安宋玉的美须眉!如许的一小我,世上不知有几女人,等着他的一顾,盼着要投怀送抱?”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嗒嗒地轻击桌面,似欲加倍引起白衣女子的留意。他面上的邪邪笑意未减愈浓,发出了一下显然无丝毫诚意的轻叹,又接道:“唉!却未想到啊,那位顾令郎,夜夜笙歌、左拥右抱还不敷,竟连本身更好的伴侣、世袭一等侯狄青翎的正室夫人也不放过,竟趁小侯爷醒酒,欺入闺房去将狄夫人玷污……也还实是兽性大发,临了又拔剑狂砍,伤了狄侯府一十七条赤手空拳、全无武功的仆众梅香人命……”

  白衣女子再听不下去,抬手啪地一声向桌面用力拍下,自长椅上立起身来,戟指向范洗尘,厉声道:“够了……姓范的!你怎地晓得他……他……顾令郎他夜夜笙歌、左拥右抱了?你又怎地晓得……那般工作必然是他做下,却不是遭人谗谄仍是冤枉,仍是……仍是有什么误会隐情的了?”

  范洗尘见她发怒,亦自收声,摊开两手,略一耸肩,全然一副无辜容貌,再吐了两下舌头,陪笑道:“好罢,是我胡乱揣测的哩,切莫生气,切莫生气……”却似觉还激得她不敷一般,又兀自小声嘀咕道:“……但是那位顾令郎他做出来玷友之妻、杀伤人命的那桩功德,江湖上早沸沸扬扬,却有谁人不知了?”

  她那下拍案而起,响动甚大。隔桌那位穿着秽烂的老者,也不晓得在吃着些什么宝物已自吃了半天,本来看似应也已吃得晕晕呼呼、七荤八素地,闻声亦都缓缓转头过来,冷冷睨了那里一眼。可怜的是那位食肆老板,罕见偷来浮生半日闲时间,一个加官晋爵封妻荫子迎纳第七十二房小妾的美梦,就此被震得破裂无踪,闻声蓦然惊醒,抬手先抹去吵嘴上三四缕长长短短涎水,再揉开两眼间一两层黏黏腻腻眼屎,自竹椅上稀里胡涂地坐起身,看将过来,也不知那边厢事实是起了哪等惊天动地的阵仗。

  白衣女子见状,不由啊的一声轻呼,跟着吐了一下舌头。她神气颇为为难,嘿嘿干笑两声,佯做抬手察看,又讪讪道:“好大一只苍蝇……呵呵,好大的一只苍蝇……”疾忙坐下。

  范洗尘却打蛇随棍上,不依不饶地紧盯她双眼,面带谑意,语含消遣,笑道:“好大的苍蝇哩……呵呵,好大的反响!莫非,喻姑娘……令郎旁边,也是那等着盼着要投怀送抱的裙钗步队此中一员,平昔早暗自爱戴顾令郎日久了,最是听不得半点他的坏话么?”

  白衣女子虽晓得他所说的是不得正经的风言疯语,却竟越发为难,面上又再泛起红晕。羞怒交加之下,狠狠啐了他一口,恨声道:“憎恨……你就是大苍蝇!拍死你那只嘤嘤嗡嗡的大苍蝇!你给我等着,范洗尘!看有一天,不撕烂你那张吐不出来象牙的狗嘴!”

  范洗尘嘻嘻笑得两声,也不再还口,心知打趣亦不成过分。他起身过去会帐,再将皮郛灌满了水,购得一些清爽干粮拆入负担,又叫来一盘清水,与喻姑娘各自洗了把脸,精神立见振作。拎起佩刀、范阳斗笠,唤小二牵来两人马匹,沿刚才那数骑去向,信马由缰,一路北行。

  想是他亦觉本身适才的言语确有过处,那一路遂又着意挑了些话语。他蒙恩师教诲,自幼曾饱读诗书,口才又好,也算颇具历练,不出几句话下来,早引逗得喻姑娘在马上花枝乱颤,娇笑声有若银铃一般,串串洒落于官道两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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