嘰哩咕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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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wen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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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嘰哩咕嚕

  王璞

  嘰里咕嚕是個地名, 可我查遍手邊所有的地圖也查不到它, 以致我懷疑: 世界上能否实的有這麼個处所呢, 抑或它只是出自我的想象? 寫小說寫得多了, 是常常會將現實与想象混為一談的。

  不過, 此時此刻, 當我在電腦上打出這一詞語, 腦海中清晰浮現出了那塊站牌, 在那個冰封雪涷的小站, 它呆立在那里, 孤獨而單薄, 好象隨時都會被漫天飛揚的風雪掃蕩。与此同時, 耳邊響起了一道久違的熟悉聲音:「嘰哩咕嚕!怎麼會有這麼怪的地名!」

  沒錯,這是母親的聲音。穿過漫長的時間隧道,我又聽見了她詫異的聲音,看見了她憂思重重的面目面貌,六十年前,在那輛開往西尼氣的慢車上。

  車開得慢極了, 讓人簡曲分辩不出它倒底是在走呢還是停著。我們便時不時地將面目面貌貼到冰霜雪凍的車窗上, 以確認火車的行進狀態。

  從北京出發已經五天了。之間我們換過了三次車。先是在哈爾濱, 從那輛開往莫斯科的國際列車換到一輛開往齊齊哈爾的綠皮車上, 然後在齊齊哈爾, 我們被送上一輛開往海拉爾的黑皮車。 然後, 黑皮車在一個名叫牙克石的小站停了下來, 我們就是在那里被裝到這輛比牛車還慢的慢車上。 父親說, 我們正在進入大興安嶺——中國更大的林區。現在是在爬坡, 即便是火車, 爬這麼高的坡也很吃力。我想問:「那我們為甚麼要到這麼高這麼遠的处所去呢?」但隱約感覺不會得到实確的答复,就沒問。

  慢車已經開了一天一夜, 還沒有到達目标地的跡象。車在每個站都停, 在不是站的处所也停, 好象一個筋疲力尽的人, 走著走著就走不動了,不能不喘气著停下來,「我得歇口氣喲。」在火車頭呼哧呼哧的喘气中我似乎聽見它這樣嗟叹。後來,我看了好幾篇描寫大興安嶺的文章, 雖是很高興有人跟我一樣惦記著那塊邊陲闢地, 但心里往往會浮起一個疑問: 他們說的那個处所跟我去過的那個处所, 是统一個处所嗎?

  為甚麼我會這麼想? 是因為他們的文章里都沒提到過嘰里咕嚕嗎?

  一九七二年、二零零三年和二零零七年的炎天, 我曾幾度重訪西尼氣——那個當年我們從牙克石坐了兩天兩夜慢車才抵達的林區小鎮。每一次, 我都照旧在牙克石坐上那輛開往大興安嶺腹地的慢車。白日, 我會成天成天地坐在窗口邊, 看風景當然是原因之一, 但未嘗沒有尋覓嘰哩咕嚕之想。

  火車一路上停靠了許多名字离奇的小站, 所有這些小站的風景都差不多, 其蒼涼風格令我想起一首曾經时髦一時的俄羅斯民謠: 「一條巷子曲曲彎彎伸向前,/不断通向迷霧的遠方,/我要沿著這條崎嶇的巷子,/跟著我的同志上戰場。」 面前的現實卻比歌里唱的愈加诱人, 藍天、白雲、大丛林是它們油畫一樣的布景, 而近景則是一座小板屋, 它悄沒聲響地趴在山下, 象趴在自家門前的狗, 慵懶,安然平静。前面立有一塊木牌, 標示出它們离奇的名字: 阿布拉得、得耳布耳、庫都爾、三十六、新帳房……

  但是, 沒有嘰哩咕嚕。

  是不是這個站已經被取缔, 或是從來未曾有過這個站? 又或是火車經過那一站時是在夜間, 被我錯過了? 我想去問問列車員,但話到嘴邊又吞回了肚里。那地名太怪了,即使是在這麼一堆离奇的地名中間, 它也怪得有點離譜, 聽上去与其象是一個地名, 不如說象是一道囈語。

  我發表了西尼氣那篇小說以後, 編輯告訴我: 晓得嗎? 网上有個「西尼氣吧」,网友中可能有你的小學同學, 他們談到你, 還有西尼氣。

  我上彀去一查, 果不期然, 实是我小學同學呀! 因為他們歷歷如昨地提到我的西尼氣往事: 「她穿的衣服總是特別乾淨整潔。」「她有一塊化學墊板。是從北京帶來的。」「對,她還有一把化學格尺。」

  「化學」,是當時西尼氣孩子對「塑料」的叫法。那年頭塑料成品即使在北京都很少見,更別說在西尼氣了。我的「化學」文具在班上引起了轟動, 時不時有同學央求我:「借你的化學板(或化學尺)給我使使。」

  有位网友好象是我當年老友, 因為她說她來我家吃過飯, 「她媽做的南方菜可好吃了。」 老同學在「西尼氣」吧里這樣寫道。她還說我媽向她傳授過一條烹調秘訣:「炒菜時要放點糖吊味。」她不断記著這句話,以致於長大以後變成了一名烹調愛好者。

  提到西尼氣這篇小說的也有好幾位网友。他們的對話大致如下:

  沒想到王璞對西尼氣會有那樣的感覺。

  是呀,她怎麼會有那樣傷痛的童年回憶?

  大興安嶺在她筆下怎麼那樣悲惨? 我倒覺得這里是全世界最美的处所哦。

  有人還晒出了大興安嶺的彩照: 比地中海的藍天更藍的天空、比加州陽光更明丽的陽光、令人想到童話的小板屋,令人想到抒情詩的白樺樹林……有些照片下還有說明:阿里河的草地、加格達奇的炎天、塔朗空的林海、西尼氣的小河,等等。

  可是,沒有嘰里咕嚕。

  我一遍各处翻看著這些風景照, 想要消弭掉那些在慢車窗外轻飘飘移過的往事記憶。可是不可,它們照旧隱現在美麗的彩照中揮之不去。

  也許因為我們來到西尼氣的時節欠好?剛剛下過一場暴雪,慢車在無邊無際的雪原中爬步維艱,不管朝哪里望去都是雪、雪、雪……暴雪安葬了一切:草地和林海、過去和現在、夢想和希望。而在那一片雪窖冰天之中,便顯現出那個幽靈小站,潜伏在雪下的黑房子,房子前那塊黑色的木牌,上有四個白色的字: 嘰哩咕嚕。

  四下里看不到一個人也看不到一棵樹。也許人啦樹啦都是有的,只是都被掩埋到雪下面了,那個惶恐的孩子看不到它們。她看到的只要那塊黑色的木牌和牌子上白色的字。以致於後來許多年里她的世界就只要那兩種顏色:黑与白。從前去後的繽紛色彩都被這兩種顏色趕盡殺絕。

  那些西尼氣老同學們,他們當然不會理解我的感覺了,因為他們是土生土長的大興安嶺人,未曾有過一夜醒來發現窗外風景從天安門變成了嘰哩咕嚕的體驗。

  我曾試圖参加「西尼氣」吧,好跟老同學們談談大興安嶺。可我的上彀技術太爛,總是被各種各樣不明不白的理由打回: 戶名不對、密碼不對、戶名与密碼不婚配,或者乾脆:网址不存在。使我懷疑:莫非這吧站也跟嘰哩咕嚕這個地名一樣,是個馬爾克斯百年孤獨式的存在? 有成千上萬犠牲者的慘案轉眼就被鎮民們遺忘。而那名執拗地講述著那一記憶的幸存者,反而被各人當成了瘋子。

  我便沉住氣又回到原先的寫做中去,心里想,說不定有一天會有一個人來告訴我,是实的哦,我跟你一樣,实的見到過那個名叫嘰哩咕嚕的处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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