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戛纳回来到如今，还从其他角度写过几篇聂隐娘，但最初仍是把那最早写的一篇贴出来。本年戛纳很糟，幸亏有侯导和他的《聂隐娘》，也幸亏有《卡罗尔》。以致于一切的不如意，又都变得不重要了，就仿佛亲历了一个汗青的时刻。
P.S.其实聂隐娘只是一部很地道也很率性艺术片子。能看进去，需要有良多涵养和不雅影量，说到底不是拍给老苍生看的剧情武侠，而几是小寡形式主义杰做。写那篇文章就是想做一个不雅影导言，给那些不熟悉侯孝贤不雅寡。恳求多一份耐心，多一份好心，也多一个看片子多元视角，发现好莱坞之外其他叙事和美学可能性。艺术片子和群众片子仍是两回事。聂隐娘成本太高。宣传只能走传统剧情武侠卖座片子套路。通俗不雅寡会有不雅影等待落差很一般。侯孝贤的好，和乔伊斯的好，必定是小寡才气懂，那需要经年品尝的锤炼和对现代艺术最根本美学启蒙。但我敢打包票，本年大陆院线上映所有片子中，《刺客聂隐娘》绝对是最经得住时间查验的艺术品。
侯导痴迷唐代已久，按他本身话说，“唐朝更前卫、不为传统所限，能够逃脱儒家的道德标准，视野其实更大更具现代感。”他大学时读唐人传奇，最喜《聂隐娘》一篇，就落下了念想。但又觉得是古拆戏，筹办起来恐需长年积淀，就想等年龄大一点再拍。可转眼间，人就老了，不拍不可。
所以，当沉稳镜头迟缓地推开了黑白的银幕，清风哧嚓着摇摆着山峦间的花树。此前甚嚣尘上的所有的噱头和传说风闻都烟消云散了，阿谁已经辞别大银幕八年的侯孝贤又回来了。《刺客聂隐娘》——它不是贸易片，也不是武侠片，亦不是汗青剧，它只是一部地道的侯孝贤式的片子。淡到极致，重映千年。
适时恰是安史之乱之后，各地藩镇的权力，与朝廷或消或长，此中最强的是“魏博” 藩镇。魏博上将聂锋（倪大红饰）之女隐娘（舒淇饰），十岁即被道姑嘉信公主（许芳宜饰）带走，被并训练成绝世刺客。十三年后返家，衔命要取两小无猜的表兄——魏博藩主田季安（张震饰）的人命。而隐娘末不克不及斩断人伦之亲，又顾忌田季安诸子年幼，藩主死，其妻元氏（周韵饰）一族必趁虚而入，大乱全国，毕竟选择不杀。并在告终一切后，与负镜少年（妻夫木聪饰）飘然远去。
比拟于裴铏笔下寥寥千字的唐代传奇，《刺客聂隐娘》剧做多易其稿，只留原做可能，却已然是个全新的故事。谢海盟在拍摄手记里把编剧过程喻为“造一座冰山”，银幕之上的形迹皆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功夫却都在水下，是隐而不见的一整代绝色大唐，也是侯孝贤一生工夫的拜托。
世人皆知，少时孝贤有江湖气，根据墨天文说法，一双木屐、一条布短裤在街头巷尾跑来跑去，浓眉一锁，自认为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时，好斗、好赌的阿孝咕在风气彪悍高雄城隍庙也算是个叫的出名号的小地痞。砸过铺子，进过局子。仗义江湖，他恁是把曹孟德名言倒过来念，引认为座右铭。就是如许一个“甘愿全国人负我，也不成我负全国人”的豪侠却跟着工夫荏苒而愈发“恬淡”。到了晚年，实的要拍“武林”，却像个入定的老衲，把江湖气洗得一尘不染。
乍看《刺客聂隐娘》，那哪里是武侠片！
先讲那个“武”字。虽说片中也有拳打脚踢，舞刀弄剑，但却招招见血见肉，即便高手对决亦是十招之内见分晓，几个来回就胜败清楚。没有任何特技，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动做，更没有险象环生之际突来救场的绝世武学。以长镜头、大远景独步世界影坛的侯导，即便拍摄打戏也少剪辑，无特写。一招一式，曲奔主题，清清晰楚，明大白白，其实不超离现实，全都落在实处。
再看那个“侠”字。如以“杀一独夫贼子而救千百人”来测量刺杀田季安那一家国大义，隐娘自是“侠”女；然后因念及田季安诸子年幼，恐其身故而致魏博大乱，伤及百姓苍生而下不杀之心，同样也称得上是全国“侠”义。可隐娘的杀与不杀，以及与田季安之间青梅木马的情愫种种，却永久都藏在舒淇那张没有情感的脸背后。一百分钟片子，隐娘对白只要寥寥数语。家国悲戚、儿女情长全都深埋胸中。甚至为嘉诚公主身故异乡而感念流泪时，亦是用布帕蒙脸，闷声恸哭。侯孝贤心中的“侠”女毕竟下落在一个“隐”字上头。
就像在片子中，窈七（隐娘）总如一只飞鸟，轻着于高树之上，鸟瞰着表兄六郎（田季安）的府邸，眼底的“每一样景物，都是记忆”。而半个多世纪以前，少年阿孝咕闲来就跑去城隍庙，翻墙、踏树躲在高处偷吃芒果，也不焦急下来，而是任由轻风轻抚树杈，若无其事地俯瞰着眼底涌动的人流。就在阿谁时候，侯孝贤突然感应时间停了下来，能有一个角度，看见他本身所身处的时间与空间，一种孤单的表情涌上心头。侯导常说，日后会拍片子，多半要逃溯自此。但曲到拍完《小毕的故事》，墨天文丢给侯导一本《沈从文自传》，他才实正寻回那自童年起就埋下的镜头美学。那种“沈从文式”的视角，有一种胸襟，老是很远地俯视着世间发作的一切离合悲欢。很客不雅，但也很哀痛。侯导说，那是导演的视角，也恰是他的眼里的人世江湖。
也恰是从《风柜来的人》起，侯导的镜头起头变得很长，也很远。他老是轻栖在生活的高处，游刃在时间与空间之中，回望年少时的记忆（《风柜来的人》、《童年往事》、《恋恋风尘》），又重拾汗青裂缝间的人世沧桑（《悲情城市》、《戏梦人生》、《好男好女》），悲哀却又超然的了望着在他江湖里挣扎的好男好女们（《南国再见，南国》、《千禧曼波》、《更好的光阴》）。
在那个意义上，《刺客聂隐娘》在侯孝贤创做生活生计里有几分出格，挤不进上述三个序列，但又有些接近《海上花》。只是十七年后再来“坎城”，他展开地不再是一把民国金纸褶扇；而是一轴氤氲的山川画卷。沈从文式远景镜头在日渐颓势的中唐山河间沉稳的摇移，像极了纳千山万水于纸墨方寸之间的青绿文人山川画。第一次，华人从光影的裂缝里寻回那遗失已久的古典美学，重铸了那掩埋在急躁现代生活之下的仪式感。
《刺客聂隐娘》剧本第一稿是钟阿城写就的，他曾说，侯导的剪辑不求逻辑因果，不讲行为的完好性，却独强调整体量感，因而得了中国诗文并列法的神韵。例如“萎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三短句间并没有一定逻辑因果，但并置一处，荒莽的意象却不假多说，劈面而来。在那点上，《聂隐娘》无疑做到了极致。影片里有几场空镜，缠绕在我脑海，久久无法忘记。彼时，隐娘在负镜少年搀扶帮助下救其父其舅于元氏乱贼之手，栖身于农家农家疗伤以求自保。落日之下的农舍，背靠远山，鸡犬相闻，炊烟袅袅；了望过去，孩童啼笑打闹，恰是陶渊明的诗境。翌日拂晓，天色将晓，前有大河潺潺流淌，层峦青山相叠在后，孤岛寒树则独屹大河对岸，宛若林云山川，一派荒寒气象。忽有几个舞动的墨点，那是三两只寒鸦，一时振翅远飞，颤动的枝杈照旧在空气中发出细碎的回响。无外乎，舒淇会说，拍《聂隐娘》，其实就是在等——等风、等云、等鸟儿散去。侯导就那般细腻聆听着天然的回响。在那个谦虚的山川画意的世界里，“人”仅是隐于古典画卷中的几个墨点，寥寥数笔写就，藏于山水大泽之间，是画家渐渐向凡尘投下的几粒米。
于是，《聂隐娘》中故事和人事既是如斯那般的淡，仿佛纷歧而再三的频频看，就抓不住此中的深意和密意。可是却又忘不掉：忘不掉窈七口中高古的念白，字字打在心头，皆是人世无常的悲惨；也忘不掉聂锋——倪大红的浓眉大眼，像极了阎立本《步辇图》里的唐人，笔笔皆是古意。而侯导，就像是把一生的江湖儿女情都落在了南台湾那风驰电掣的摩托轰鸣声里，那般浓的声响，那般浓的爱恨情仇，他都留给了最挚爱的南国。其时也还年轻气盛，心里一有委屈，也就横刀一提，枪一把，喊上高哥和扁头，一阵打打杀杀。也可能是曾经戾气太重，只一寻常委屈，就起赶尽杀绝之心。到了老年末年，杀人如十拿九稳那般便利时，反却是化为了一个绝世女杀手，斩断不停的都是人伦之亲，念念都是不杀之心。可那一浓一淡仍旧逃不出统一个江湖，就像李天禄在《悲情城市》里的话：“为什么当地痞？还不是为了敬服整个庄子”。外表上是帮派情怀，骨子里却是儒家文化里的家国全国。
《刺客聂隐娘》行将结尾时有一场近景特写是故事纲领里本来没有的。如若未曾记错，那也是整部片子中独一一个胸部以上特写。镜头里，隐娘暴露着一条胳臂，负镜少年危坐其后为她背伤敷药。隐娘如有所思，面庞孤寂，沉吟道，昔时嘉诚公主从长安远嫁魏博，就像青鸾一样，死在陌土，没有同类。
隐娘口中所念是其幼时记忆——细雨暂歇，白牡丹盛开，似千堆雪。嘉诚公主危坐其间操琴而念：“罽宾国国王得一青鸾，三年不鸣，有人谓，鸾见同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青鸾见影悲鸣，对镜末宵舞镜而死。”
侯导曾说，他那小我一辈子都不会变，他拍片子，就是喜欢故事里那样一群人，因而责备不来，只能闪现出来，远远的安静的看着他们，看他们在本身的人格和命运里挣扎，逃不掉的，一片苍凉。艺术那条路，也是一样，创做的时候，不雅寡是不在的，搞清晰本身是如何的人，就只能一条道走到底，越走越深，到头来，都是一小我，没有同类。
片子节最初一天，我跑去看了第二遍《刺客聂隐娘》。出来的时候，万里晴空了两个礼拜的戛纳突然飘起些零散的细雨来。就着片子里的情感，又想到那般绝世的片子却很可能拿不到金棕榈，心里就有些伤感。也可能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突然大白了，《聂隐娘》其实讲得是孤单，是青鸾舞镜：一小我身处琼楼玉宇，无人知，无人懂，只能踽踽独行。但孤单的又不行是，着于枝头的隐娘，深宅宫中的田季安。仍是银幕背后的侯导。他一小我拍片子四十年，但是绝大大都时候却不被懂，只好对镜自舞。所以，侯导才说重要的是拍了什么，做了什么，“我本身做没做到我本身心里最清晰”，大白那个事理，又哪里会在乎得奖不得奖。
正如一个高士，登高而望，渺沧海之一粟，而前朴直是津渡，水气凌空，苍莽烟波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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