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小我都有本身的童年世界。我的童年是在川东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渡过的。
从我记事起,环抱我们村子的就是一层层乌突突的山。通过山间的隘口,能够到几里外的镇上去赶集,外埠的货郎也间或来村子里转一遭。除此之外,我童年的所有记忆都点缀了那个山凹里的村庄。
春天的村庄原来是很美的。翠绿的山林和原野,黄灿灿的油菜花从山坡铺展到谷底,葱茏的竹林将村庄的草屋、瓦房都罩住了。房前屋后,桃红李白,恰是“渐欲诱人眼”的时节。清爽土壤的潮润、桉树的淡香、核桃树的青涩,整个村庄都洋溢着一股春天的味道。但就在一夜春雨后,你会发现,山凹坡脚,老屋旁侧,突然飘起了长长的纸幡,或许还有成串的纸钱。那些物件,被青竹竿挑起,斜斜的插在大小坟茔上。那些坟,有的新黄未褪,有的青苔累叠。村里的风俗,家人逝世,能够埋葬在房屋四周的空地里。所以,清明节几乎家家户户城市买来那些纸的祭品,让它们和花草一样开放在房前屋后。风中的纸幡们,飘得很高,呼呼啦啦的响着,孤单的墓地也因而变得有了动感。
每当那个季节,我的眼里往往是含着恐惧的。老的坟堆倒也罢了,只是那些崭新的坟茔里,往往是我熟识的村中的人。也许就在不久前,我站在喧天的鼓乐声里,亲眼看着他(她)卧在黑漆的大棺木里,被黄土一层层笼盖。生的形象和死的过程,比照是如斯强烈。用村里人的话说,新坟的煞气比力重,死者的灵魂离世不久,还在阴阳两界游移。清明节的纸幡似乎让我感触感染到他们在各自坟头上招舞的手臂。颠末那些新坟,我老是目不转睛,快步急行,只听见“呼啦啦”的纸幡在死后一路追逐。
生于宅第,葬于屋后。在村庄人们眼中,生和死的旅程就是如许的近。因而,村庄是人的世界,同样也是“鬼神”活动的场合。在我小小的心灵中,村庄一些角落老是和一些奥秘的事务和形象联络在一路的。
村子对面山头上的小学校,过去是一个道不雅,曾经供着一些木胎塑像。据说村庄有人病重垂死之际,半夜里总能听到那里有铁索哗啦颤动的声响,那是小鬼动身来锁拿人命了。其实自从学校建成后,琅琅的读书声代替了颂经声,道不雅里早就没有了道士,泥塑的神像也已灰飞湮灭。但道不雅、寺院那些曾经做为人神沟通的处所,照旧还在维持着心灵的奥秘和严肃。在各人心目中,人进入阴间,也是要履行必然的法式的。寺院就类似于今天别国的大使馆,是去天堂办签证的处所。
村庄东边尽头的山坳,是乱坟岗子,安葬村里夭亡的孩子以及非一般灭亡的人。在村民们的意识中,那是孤魂野鬼游荡的处所,天黑常有磷火出没。因为村里还有大片的田地在山凹里,白天里随大人劳做我也常去。在他们翻地时,我亲目睹到萎干破裂的残骸不时呈现。大人们老是嘴里念叨着“造孽”,小心地把它们拢成一堆,再次入土为安。其实,我印象中那仍是一片水草丰美的处所,因为没有人栖身,蒿草很兴旺,窜来跑去的野物也良多。还记得贴着山崖处,总有一眼泉水终年汩汩的渗着,大人们安息时,会让我们摘几片巨大的树叶,盛一捧清冽无比的山泉不寒而栗送到田间。只是跟着夜幕临近,阴风四起,那里的田野就人迹罕至了,鬼神们的聚会即将起头。
在我上学途中,总要颠末一座窄窄的木板桥。据说有溺水而亡的怨鬼,常在此出没寻找“替身”。因而孤身一人通过时,我老是高声唱着歌壮着胆,飞似的跑过。类似的处所还有很多,好比有暗潮和漩涡的堰塘,壁立峻峭的悬崖,烧毁的水井旁,那些处所总有一些生命在此末结,被视为凶恶之地。也许顾忌孩子们的平安,大人们也愿意向他们体例那些典故和传说风闻,以防他们贸然接近。
村庄曲到八十年代初才起头有了电。在此之前,微弱的油灯不断陪同着天黑的人们。屋外,风从竹林穿过,沙沙怪响,黑影憧憧。屋内灯火如豆,孩子们恐惧而又热切地围着大人们听各类鬼魅的见闻。眼睛不时瞄一眼山墙上晃动的各式怪影,似乎鬼怪们也在四周听故事。其实,实正的鬼我不断没有见过,只是从他人煞有其事的描述中,你不能不信赖鬼魅就在我们身边。关于见到鬼魅的时间和地点多是不定的,有的说在乌黑的野外,有的说在朗朗的月下,有的说在夜深人定的三更,有的说是晨曦微曦的拂晓,有的说在日夜交接的黄昏,也有的说在日头暴射的正午,一句话就是,无时不在。在我的亲人里,做木工的舅舅算是见到鬼的次数比力多的。据说他一次夜行,颠末一片柏树丛生的坟地,突然丢失了标的目的,在其实不大的树林里转着圈,曲到附近一家人户早起点灯才唤醒他。后来我才晓得那种履历叫“鬼打墙”,似乎很多人碰见过。还有一次,舅舅早起赶集,天还乌黑。在颠末一条峡谷小道时,他发现本身前方也有一小我在垂头赶路。想搭话聊天缓解孤单,不意老是没有回应。紧赶慢赶,前面的人老是和他连结着同样的间隔。走出峡谷,鸡叫头遍,再找那人,竟踪影全无。此次遭遇对舅舅精神刺激很大,他确信本身碰见了“异类”。在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神智恍惚,木工的手艺活也做不成了。
生活在如许的情况里,从小我对暗中是惧怕的。每当我发现本身孤身处于暗中时,恐惧会立即包裹我的全身。有那样一个春天,大旱,村庄良多的水井都干萎了,妈妈要很早就去一口独一有水的井边列队。黑夜里,我睁开眼,往往发现身边的妈妈早已起身走了。远山的崖洞,野猫唤春的声音隐约可闻,如小儿夜啼。屋后风起,竹枝在瓦面沙沙划动。脑子里所有关于鬼神的记忆无法抑行的奔涌而来。我严重地拽住被角,恐惧地扫视房间里每一个可能有动静的角落。长大之后,即便我已经大白,鬼神是不成能存在的,但那种对夜晚的天然恐惧却不断顽固的存在着。只不外,城市的情况让那种惧怕得到了很大缓解。
如今回想起来,村庄确实是个降生鬼神的好情况。四处可见的坟墓,乌黑无声的夜晚, 精神无聊的村民,无法阐明的一些奥秘现象,等等因素。都使得鬼神一定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门。人们敬鬼神、怕鬼神,同时又编造、传布各类鬼神的故事来打发无聊的业余生活。有时候,鬼神也似乎成为家庭成员的一部门。清明、七月半、春节等一些特殊的季节,鬼神要享受家人的祭祀,摆上祭品,呼喊着故人的名字,拨动着纸钱,絮叨着说着家长里短,那是家庭成员的亲近和交换。根据人们的主不雅判断,鬼神也是有善恶、亲疏的别离的。故而将天然灭亡的亲人葬在房前屋后,即便显灵,也是家鬼,可以佐家人安然。而一些含委屈死或凶死的人,则被人们认为必然会到人世做祟的,将他们远远埋到村庄外面,成为没有归宿的野鬼。鬼神世界也是如许一个有着次序的社会。
鬼神们,陪伴着我们良多人的童年时代,其实不可排弃的成为我们精神世界的一个构成部门。只是,跟着村落的日渐奇怪,跟着灯火的日渐通明,跟着我们更多的归宿于盒子而不是进入坟墓,鬼神们保存的情况日益逼仄,就像珍稀动物一般。总有一天,我们的孩子会没有了对鬼神的恐惧,更没有了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