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状元
武圣酒楼的格局和别处没什么差别：都是当街一个弯刀形的柜台，柜台里筹办着热水，随时能够烫一壶温酒。
昔时，华雄引铁骑挑战袁绍，连斩袁绍两员上将，关羽出战，曹筹划温酒一杯，与关羽饮，关羽曰：“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出帐提刀，寡诸侯听得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寡皆失惊，正欲密查，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下，其酒尚温。
一想起三国英雄关羽温酒斩华雄的典故，武林中人常常喜欢趁闲时到武圣酒楼花四文银子，烫上一壶温酒，渐渐品尝武圣关羽的往事。——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如今每壶温酒涨到十文银子，再花一文银子，能够买到一盘牛肉，一碟花生，做下酒物了。若是再多出十几文银子，就能吃到一只烤全羊，但来酒楼的顾客多是手持打狗棒的丐帮门生，他们大致没有如许阔绰，又不会降龙十八掌，只能坐在通俗座位上喝酒，只要佩宝剑的，才踱到酒楼的雅座上要酒要菜，渐渐品尝。
店小二的样子太傻，武功根柢薄，不合适招待雅座上的武林高手，所以掌柜就安放他侍候通俗座上的酒客，丐帮门生固然容易说话，但唠絮聒叨缠夹不清的也很很多，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要亲眼看到酒壶泡在热水里，然后才安心，在他们严密的监视下，羼水也很难，所以没过几天，掌柜又说店小二干事才能很差，只因保举店小二给掌柜帮佣的人是少林派掌门，名声在江湖上数一数二，解雇不得，所以掌柜就叫他专管温酒那种无聊的小事了。
店小二从此成天站在柜台里，专管温酒，固然没有什么渎职，便总觉得单一，有些无聊，掌柜一副脸孔很凶，丐帮门生没有好声气，教他活泼不得，只要武状元一拐一拐踱到酒楼喝酒，才能够笑几声，所以他对武状元的记忆出格深。
武状元佩带宝剑，按理说应该坐到雅座上喝酒，但掌柜偏偏安放他到通俗座位上喝酒，他与以乞讨为生的丐帮门生混在一路。
堂堂武状元，不入雅座，竟与乞丐同坐，不免难免遗笑武林。
他身段高峻，神色青白，皱纹间常常夹着些许伤痕，一只脚有些跛，身上穿戴战袍，但战袍又旧又破，似乎十年没有洗过，那战袍外佩挂的宝剑非宝非剑，是徒具剑形的破铜烂铁。
他对人说话，老是满口武功招式，满口少林武当，诸如霸王举鼎，苏秦背剑，弹无虚发，见血封喉等等，又如拳打少林，脚踢武当等等。而且他一边说武功招式，还一边演示动做，从他的语言联络到他的打扮和行为，所有人都觉得好笑。
店小二传闻，武状元生平以拳、剑、镖三绝技蜚声武林，他的太极拳、太极剑，功力深挚，颇得内家精华。
他曾应试武举，名列状元，他考上武状元后，曾在京城就任武职，还创建了精武门，但因练内家功夫过度，走火入魔，全身气血逆流，神经和经络受损，招致武功尽废以及半身不遂，与人言谈，语无伦次，井然有序。所以他无法再胜任武职，俸禄被朝廷取缔，精武门门生嘻嘻哈哈跑得一尘不染。
认识他的人良多，有的仍尊称他为武状元，也有的人则戏称他为武痴子。
武状元一到酒楼，所有喝酒的人都取笑他，有的人说：“武状元，你武功那么高，怎么脸上又添新伤了，怎么不消一招见血封喉将对方一击致命？你那武状元是不是浪得虚名？”
昔日的大英雄，今时的可怜虫啊，他嘴里发出颤音，对店小二说：“温半壶酒，要一碟花生米。”便排出九文银子。
又有人说：“你必然是偷看人家习武了！”
武状元睁大了眼睛说：“你怎么人凭空污人清白，我是武状元，什么武功没有见过，只要人家偷看我练功才是。”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目睹到你扒在十二金钱镖局的门墙上偷看俞剑平镖头练功，被俞镖头发现。窃看武功，是武林大忌。所以俞镖头对你不依不饶，把你吊起来打。”
武状元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狡辩说：“偷看练功不算偷看……偷看武功！习武之人商讨商讨，能算偷看吗？”接着即是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之类的话，叫无论是懂武功仍是不懂武功的人哄笑起来，酒楼里里外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来酒楼喝酒的最多的人是丐帮门生，他们常常付不起帐，只好佘欠，只要武状元，从不拖欠，固然间或没有现银，暂时被记在帐本上，但不出一月，他必然还清，从而店小二从帐本上拭去武状元的名字。
武状元已喝了半壶温酒，涨红的脸垂垂恢复了生气，他似乎又想起位居五虎猛将之首的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英雄气慨，从而摆出一副与关云长一较高低的容貌。酒楼里一丐帮门生问：“你当实是武状元？”武状元看了看那名丐帮门生，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情。
又一丐帮门生问：“你到底会不会武功？”
武状元立即显出颓唐不安的容貌，脸上覆盖了一层灰色，嘴里嘀嘀咕咕自语，满是些打遍全国无对手之类的鬼话，所有喝酒的丐帮门生全都哄笑起来，酒楼里里外外充满快活的空气。
那时，一贯诚恳的店小二也跟着哄笑，掌柜其实不指摘他，并且掌柜见了武状元常常如许，也要笑一笑。
武状元天然晓得不克不及跟他们议论武功之道，有时，就对着酒楼的小猫小狗比画几下武功招式，有一回问样子傻而武功根柢薄的店小二说：“你练过武功吗？”
店小二点点头。
武状元兴奋地说：“你练过武功，我就考一考你，练武的根底是扎马步，马步怎么扎？”
店小二很是不屑，就偏过甚去，不再理睬他。
武状元等了很久，很殷切地说：“不会扎吧，记住，马步要如许扎，未来成为武林高手，当然要练好根底，扎好马步。”说着，他本身起头演示扎马步，谁知他的脚已跛，扎不稳，便摔了一跤，在世人的哄笑中他爬了半天才爬起来。
店小二说：“谁叫你教，不就是小菜一碟吗？”说着，他跑到酒楼大厅中央，两腿弯曲，将摆布两拳缩在两肋，如许就扎成了十分原则的马步。
武状元显出极快乐的样子，竖起大拇指：“对，对，对，可是马步有四样扎法，你晓得吗？”
店小二不耐烦了，努着嘴回到柜台内，懒得理他了。
武状元见店小二不听本身大谈扎马步的武学精华，便叹了一口气，显出很婉惜的样子。
有几回，武状元将鱼骨鱼头扔在了地上，引来了小猫小狗，它们围住武状元，希望他赐与它们更多的食物，那些小动物的眼睛望着碟子，武状元慌了，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做出种种武功招式，口里喃喃自语：“那一招是少林伏虎拳的招式，那一招是武当龙爪按摩手，那一招是丐帮的关门打狗……”
可是他究竟结果是半身不遂，稍一做出武功动做，就跌倒了，他跌倒在地时，小猫小狗将他的碟子里的鱼肉全数叼光了，一溜烟跑了。
可惜小猫小狗们不会笑，否则，早就笑得撑死了。
武状元是如许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酒客们照样过。
大约是中秋前的三天，掌柜正在结帐，看见帐本上有武状元佘欠的帐目，说：“武状元良久没来了，他还欠了十九文银子呢。”
店小二觉得武状元确实很久没来了，也不觉得孤单。好象有他不多，无他很多。
一名丐帮门生说：“他怎么会来，他的一条腿跛了，如今另一条腿也被打断了，没法走路了。”
掌柜说：“他为什么会被打断腿？”
那名丐帮门生说：“他如许子偏偏不合适练武了，可是他偏偏要窃看人家练功，窃看人家练功，就是窃看人家的武功奥秘，宣扬进来，人家独门武功不是露馅了吗？以后就难以称霸全国了，所以武林中人隐讳有人窃看武学，可是他那回却窃看青龙帮丁帮主练功，被丁帮主打了大三更，再后来就打折了腿。”
“打折了后如何呢？”
“如何？谁晓得，也许是死了……”
掌柜不再问，仍记住武状元的欠帐。
中秋后，秋风一天比一天凉，看看将近初冬，店小二穿戴棉袄，还成天烤火。一全国午，没有一个顾客，店小二正闭目养神，突然听到一声：“来，温一壶酒。”
那声音很低，却很耳熟，店小二站起来一看，说话的人是武状元，他在柜台下对着门槛坐着，他的脸上黑并且瘦，身体已经不成样子了，仍穿戴一件破战袍，他盘着两腿，下面垫着一个蒲团，仍佩着那把锈迹斑斑的破剑，见店小二没理他，又反复说了一句：“温一壶酒。”
掌柜伸出指头，说：“武状元，你还欠十九文银子。”
武状元很颓唐地仰面答复：“那……下回还清吧，那一回是现银，酒要好。”
掌柜仍然像通俗一样浅笑，说：“武状元 ，你那回又窃看高手练功了？”
武状元那回也不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不是窃看武功，丁帮主怎么会打断你的腿？”
“跌……跌断……跌断的。”武状元分辩说，他的眼神像是在哀告掌柜，不要再提。
此时，酒楼里已集聚了许多丐帮门生，都跟掌柜取笑他，店小二温了酒，端到武状元坐着的门槛上，武状元从破战袍里摸出四文银子，放在店小二手里。
店小二看见武状元满手是泥，才晓得他是爬在地上一路爬过来的，纷歧会儿，他喝完了酒，在世人的哄笑中，坐着用手一步一步地爬着走了。
自此以后，酒客们再也没有见到武状元了，到了年关，掌柜拿过帐本，见帐本上仍记着武状元欠银十九文，到了第二年端午，武状元仍然没有来还欠帐，转眼又到了中秋，武状元欠帐已一年了。
店小二仍在温酒，许多武林中人在一遍遍重温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典范故事，却再无人想起武状元。
店小二暗想：可怜好笑的武状元诚然是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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