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多年前读过做家邓友梅的小说《那五》,那时候少不更事,只觉得写的那么一“膏粱子弟”好玩。前些天再读小说《那五》,却有醍醐灌顶之妙趣横生。紧接着,我又重温了邓老的小说《烟壶》。能够说,单凭那两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既不深思,也不伤痕,不跟政治的“地道小说”,邓老毫不逊色海明威、卡佛等人,堪称巨匠。
《那五》那小说在我看来,已经好得字字珠玑,难以打破了。我斗胆缩一缩,试述其高明之十一。
“房新画不古,必是外务府。”那五的祖父做过外务府的堂官,积下一府财产。受父荫,那五的父亲福大爷刚七岁就受封“乾清宫五品挎刀侍卫”。辛亥革命一来,解了鸡都不敢杀的福大爷挎刀的懊恼。大清一倒,福大爷和儿子那五角逐着折腾财产,卖房子卖古董,“玩儿”日子。
贵寓的琴师胡大头陪福大爷过戏——吊嗓,喊好。
那五混一帮贝子、少爷走卒斗鸡,听戏看花。
父子二人把财产发卖个罄尽,福大爷是时候地撒手西往,那五成了舍哥儿。
“那五”那个崎岖潦倒膏粱子弟的角色,比力像陆文夫小说《美食家》里的墨自治。那五和墨自治那类人物,在社会转轨之时,老是透着“社会性”和“戏剧性”。《美食家》重在写墨自治在社会变迁中逃逐食的社会性,《那五》则重在写“那五”混事的戏剧性。
一开篇邓老就以戏谑的笔调点出那五祖上有些财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父子玩儿似的把家财散尽。那五后面碰上的那些事儿,根子就在那里。
那五的祖父晚年收了一个耕户身世的丫头紫云,那五的祖父身后,紫云守着马号的一小院过日子。紫云把空着的配房租给带着痨病浑家的过医生,帮搭着给人浆洗补缀过日子。紫云帮着过医生赐顾帮衬卧病在床的过老太太,过老太太觉得本身灯碗要干,死活要把过老头拜托给心慈面软的紫云。紫云在请示福大爷后,和过医生结成了兄妹。过老太太于是安心地撒手西往。
小说在那里一展一转,描摹世情的同时点出那五在混不下往的时候还有那么一个往处。
传闻那五崎岖潦倒,云奶奶就和兄长过医生谋划把少奴才接到贵寓,好歹能够管一口饭、一身衣。过医生在客店找到那五,却食了个软钉子:我们家不兴管姨太太喊奶奶。噎得过医生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那五那么说的时候,正蒙着一高足意:帮索七出手一套“古月轩”瓷器给一德国人。眼看生意就要做成,偏偏被古玩商马齐搅黄了。
五路可走的那五只好屈身投云奶奶。
卖瓷器那一段古玩行里的“故事”,随势而就。买卖做不上路,那五彻底断了生计,只好投云奶奶。前倨后恭,一高一低,低调的奴才收容高调的奴才。
倒驴不倒架儿,穷了仍有穷了的讲究。那五窝头大了不食,咸菜切粗了难咽。偶尔食顿炸酱面,还得把肉馅分往一半,按仿膳的做法单炒一小碟肉末夹烧饼食。云奶奶用体己赎回那五的衣服,那五又恢复一天三换。换一回洗一回,洗一回烫一回,稍有不服整,那五就皱着眉头嚷:像牛嘴嚼过似的,喊人怎么穿啦!
过医生劝那五学医:医者小技,总能够混口棒子面食。
那五说:我一看《汤头歌》《药性赋》脑壳仁就疼。有没有简便点儿的?好比偏方啊,念咒啊!要有那个能够学学。
过医生说:念咒我不会。偏方倒有一些,您想学治哪一类病的呢?
那五说:我想学堕胎。差点儿没把过医生气背过往。
讲究。死鸭子嘴硬的那五脱不了“子弟范”,总想找那坐享其成的事儿干。
有人碰事儿,就有事儿碰人。一路好笑的事儿就那么碰那五而来。
那五东投亲西访友,随索七捧角儿的时候熟悉了《紫罗兰画报》的编缉马森。那《紫罗兰画报》专登坤伶动态,后台新闻,武侠言情,奇谈怪论。社址在煤市街一小店,报社总共一西一中做派的编缉马森和副编缉陶芝两人。瞧那五是捧角儿的里手,编缉马森聘那五做了《紫罗兰画报》没有薪水的记者。那五过上了用小报新闻混食讹饮的日子。
那日,《紫罗兰画报》连载的“醒寝斋主”的言情小说《小家碧玉》断档,副编缉陶芝拜托那五觅“醒寝斋主”索稿。
那五在胡同里碰着妆扮光鲜的一男一女,经指点觅到“醒寝斋”。那五和斋主一番“按摩”,才晓得本来小说是抄抄补补,买买卖卖。
那五问道:我看外边的小报上,全在登您的小说,您同时写几部啊?
八九部!
全写好放在那儿?
不,写一段登一段,登一段食一段。
适才我看那《小家碧玉》不是全都写好了的吗?
噢,那是二手货。
小说看到那里,我是笑到不可。本来那些鸳鸯蝴蝶派是那么回事,小说的抄补、买卖,也属于古已有之。计较那些取利的小说是谁写的,那却是笑话了。
那五经“醒寝斋主”那么一点拨,遂向斋主买一武侠小说《鲤鱼镖》,指看着那三手货名利双收。小说交到编缉马森手里,一推再推,就是不发。那五不明原委,副编缉陶芝只好对那五说那比如票友唱戏,得花钱请客扎场子。那五掏钱请客之后,小说《鲤鱼镖》得以“听风楼主”的笔名颁发。
那五的小说一登,就有人指桑骂槐,八卦那五的门第。要命的是惹形意门一武师“武存忠”不愉快,给那五下了战书。报社遂开了费事等身的无薪水还倒贴发稿的记者那五。
那武存忠清末在善扑营当过拳勇,民国以后在天桥撂场子卖艺,七七事情后改行打草绳。大隐约于市。
那五接战书后没食过一整桩饭,没睡过一宿踏实觉。在“福寿镜土膏店”,那五一个劲给武大爷赔不是,最初以息争的体例了却了那段公案。武大爷的特技吓得那五丢魂失魄,再不敢做贩武侠小说成名成家的梦。
魂不守舍的那五再投云奶奶门下,过医生已经往世。那五过了几天粗茶淡饭的日子,思谋着找“醒寝斋主”那长幼子问功。不意却被斋主楼上的鼓戏角儿贾凤魁的兄长贾凤楼高薪请往,给贾凤魁架秧子起哄。
那五赁一身行头,做回了外务府少爷。那日架秧子,冤大头阎大爷来了劲,误了点,闹了事。溜出戏园子的那五偏又被劫了道,扒了皮,差点儿没冻死。幸亏碰着琴师胡大头,胡大头找武师武存忠借来衣服才把那五接到打草绳的做坊。
胡大头和武存忠帮那五思量人生的路该怎么走?那五想了想,觉得仍是唱戏熟。
那五就学了京戏。
那五做记者,催稿子,买小说,登小说,惹拳师下午,不测息争,找“醒寝斋主”算账,又不测地被请往架秧子,架秧子被劫道扒皮。那么一大段“事儿赶事儿”,经邓老妙笔点染,觉得发作在那五身上都合情合理,又风趣,让人忍俊不由。
云奶奶缝补缀补,挣一口杂合面。穷票友那五登不了台,只好到电台唱戏,靠播告白挣两钱儿。那五传闻南苑飞机场的大兵请人教戏,管食管住还一月两袋面粉的工钱,于是高就。面粉却是挣了两袋,解放军一围城,那五挈两袋面粉上路。病困在车店,一袋面粉成了药费,一袋面粉抵了店钱。瘦成人灯的那五奔回往看云奶奶,开门的却是赁房的大鼓角儿贾凤魁。那五那才大白架秧子那一段就是个套。
解放军进城,那五到新政府注销。负责注销的女干部看了那五的履历,认为他的成分是城市穷户,做过旧社会的文艺工做。遂喊他到一个专管通俗文艺的单元报到。
那五的凄惶在病困车店到达飞腾,讲食讲穿讲玩的膏粱子弟混到食不上穿不上,瘦成了灯人儿。最不情愿认可却又被新政府的女干部划成了“城市穷户”。那和小说起头的“必是外务府”两相比照,在诙谐、戏剧中收尾。
邓老的另一篇小说《烟壶》起头放得缓,后面收得急。在交叉老北京风味的同时故事撒得开,收得巧,对掌故的运用妙到毫巅(僧人砍手和驱羊进茶座)。但结尾估量早在邓老心中盘亘多事,尾收的急可能和他在病中写做有关。那篇《那五》却至始至末一个调。
邓老是老派的“京味做家”,其味儿比老舍,刘绍棠,王蒙,王朔都足。论味儿,那篇小说似乎只要老舍的《断魂枪》可比。小说中的数段对话描写,抽出来都是极好的(小说中有那么“甄嬛体“的一句)“对口相声”。读小说的同时,让人想到刘宝瑞巨匠的《斗法》,那那五就是贵族版的“孙德龙”,糊糊涂涂,混混沌沌,诙谐布衣地混迹在老北京的神韵里。
此后谁再说鲁迅白话小说第一,我跟谁急。书话那地儿破例,那里都是些写小说的,搞学术的,惹不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