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新编_醒川阕
一. 锁雪为骨
惊浪的回音,时扬时抑,水声由外及内,流行处隐约出没。旧梦扬起潮流的灿烂,滴滴躲着鬼怪。浪头扑来,尖利堆叠柔缓,似冷刃纷繁出鞘,涨落处激起水屑万千。
嘶喊声逐步逼近,带着两千年的涛声,鼓槌飞音盘旋进阵……
关城隘口,弓张弩撑,青铜时代与马背时代,擦肩在逐鹿中原的回忆中。圆月弯刀快如闪电,踏碎了边塞的雪,扯破了草尖的风。胡人的草原已延伸进一个古老的院落,草色接天处,散发油荤的狼舌对着南方的水草馋涎欲滴。他们在鞍上向南,向南,河套的水草被踩起狼烟,马镫下的青黄霎时成灰。莱茵河的湛蓝,阿尔卑斯的雪白,蒙古高原的草绿,风里的颜色变更着时空。唯独东南那片河山,隐进水中,消失万里。神异的灵山逸水平静如初,似乎有着腾格里的庇佑,隔绝距离了将至的风雪。
喊镝穿越在鼓浪怒吼里,鱼鳞甲随弩跌宕,韵律此消彼长,漾开鲜血。胡人倒下,兽的血性不抵冷弩之冷。古老民族的每一个弩士都有不异的称呼,戎马俑。他们泥量的指纹带着文明的沟壑,冷酷。在汗青上最强的食肉民族与食稻民族的间接对视中,后者释放着动物的生命力。它们缄默的特量里带着坚韧,将前者缠困羁绊,曲到胡人无处觅回路,马蹄波动流浪。今天,那种特量里的某些宗教宿命仍然将东方淹没在与天接近的玄化中,那是一株雾里的草身。
那年,蒙将军的眼角挂着新月,月影倒映出苍龙的图腾。山峦在他眼里化做长长的鳞身,缓缓出水。
剑指处,镇山锁海,阳关以西盘曲过来的黑色龙头,口中衔着帝国的天门。夕照烈日,红柳与砂粒着色的龙尾正在塞上扫卷着西风。汉子们光着上身,他们的肤色和城砖融进一体,粗大的麻绳勒起一道道血痕,连起一阶阶石。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挑起沙与土笼盖其身。
他,一个工匠,被绳索缚在人流的目生中,通体剑伤显示着那小我的过往。无数脚印踉跄交织,长长的龙迹扎根进土。他的生命里只余那条嵌进骨血的陈迹,数年厮杀带给一个汉子的枷锁,不外几道无名的疤。来自柴门里的风吹进工匠的胸腔,他的身体霎时开出一朵梨花。那香味难以名状,却像邻家的秋,充盈而熟悉。一个失忆人的麻木与苦痛在人群中是微不敷道的,面前的龙头枕海为榻,良多人在用石土救赎着骨骼的知觉。他被方砖包裹,一块砖的黑色连起另一块砖的黑色,黑色是淌进山河的天色,压住周身。
他在勤奋感触感染一片梨花的颜色,和一个重逢的季节。瞪大的双眼已模糊,瞳孔在土壤中放大,周遭的亮光延着障城渐渐褪色。不知什么时候,良多脚印在他的头顶上循环往复,那片墙凝聚住了他还没有丢弃的心事。他张开嘴,想唤出一个名字,却被尘埃障碍回胸腔。没人晓得他无声息的走了,包罗他本身,在梨果渐香的时节,一个通俗的灭亡不会有什么气力挣扎,只要小小的香气在他的体内发酵,似有滴泪流向垛口,那让他感应灭亡只是在一个苦梦里觅觅路口。
院子内的梨花谢了,花瓣是细小的悬念,落土无声。
哀喊来自山南水北,带着土的窒息。她被凄厉惊醒。此时窗外空寂无声,只要远处的风里有着粗暴的嗓音。一眨眼的寥寂,今夜的月色,工夫里的城郭,遗忘了篱墙外的那个山野。
阿谁死往的人,将血浇进泥内,与石同朽。巨石砌就的城与关,站满厉鬼,龙嘴夹着寒冷的风,冰与雪唤啸而至。胡人的铁骑在血肉堆砌起的墙下踌躇不前,战战兢兢。
千年后俯瞰,远远的东方有条长长的影子,月华倾洒万里,一道亮线划开尘世的冰。良多人不由慨叹,那是龙的背脊,像个睡熟的汉子。
二.山海一念
君临全国,陶翼、鼎鳞、竹弓、翰札写进君王眉心,螭角间英气贯透长虹。龙展开鱼须鬣尾,紫火黑磷,盘踞在锦衣的帛画里,镜冠的潭色中。帝气乘驭龙身,下至鲲鳍之渊,上至鹏羽之天,神威惠泽江河湖海,风雨滋润宫屋祠堂。全国的离合盘踞着君王的悲喜,帝国的亡灵苏醒在他的面前。
一个白色的身影飘在龙头与石宫间的人流中,那是一个女子。她的影子映在岩石的线条上,象收曲子,每步都带出曲线与节拍,有着柔缓的韵律。月台上的君王,瞪大了的双眼。他阅尽浮华,拈透花香,却被她刹那倾倒。那来自世外的悠扬意蕴,竟不识人世炊火。女人被卫士带上月台,皇朝的天空静静蒙上了月色。
君王审视着她的脸,她的斑斓被风吹散,只一瓣就划开他的心。他乃千古一帝。意志最强的武士,心肠最毒的刺客,在他的车轮下被碾为龙身的碎石。全国的风在山海间会聚,那是龙的喘气,哈气如雷,纵横傲视。雷声盖住陇西的黄沙、东海的日出、岭南的异水、河套的马喊。全国的一切,本应枕在他的榻下,也包罗绝色佳人。
她从战国跋涉到今天,为了找一颗摘下的星。摘星人有着戎马俑的脸庞,泥鳞在甲色中龟裂,出茧的翅带刮风,一丝凉意进梦。在梦里,他融进龙体,横卧大地,吹落补天石,吐出的龙珠化为石宫,每寸宫台上都充满着他的气息。他此刻离她太近,近到那幅梦里走过千百遍的山与海劈面而来。但他却不是面前的君王。君王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不会想道那海风浸染的肤色是为别人而润泽。
星辰跌落时,有小我会等在那里,验证古老的咒语。她说。
龙颜大悦
你说的此地是朕的碣石宫,只要你情愿,那就是你的行宫,朕能为你留住永久青春,普天之下可摘星揽月的人只要朕,不信你看……
扬手间,风云突起,他要让她亲眼目击一个关于龙的梦……
碣石门,含在龙嘴处,须摆处是雾沙和野云。蒙古的风吹来马兰黄土,火光里的料姜石煎熬着存亡,用凝聚的姿势托起帝国的华盖。君王此刻胸中填满了山与海的浩荡,术与法的纵横。黑衣术士被奉常与少府蜂拥上月台,跪在紫微宫下,口中念念有词,余光在五星六曜的龙颜中颤栗。阴与阳轮回在五德的循环往复里。方士的枕榻上长出东洋仙草,童男童女从宫台登上巨船,水军划动起木桨,风帆阻隔了玄鸟的回路,连弩杀戮成群海魔。所有人都相信,穿过碣石门就是不老的传说。君王的梦从那里启航。九层宫台进天揽月,龙子九鼎恩泽山河万代。六尺驰道踏楼雕岩,周侯六国成就好事千秋。龙身横卧在帝国的山山川水之上,祭奠的神台上砌满殉骨。巨石撑起天空,工匠抽泣血为漆,碣石宫,若隐若现。
曲到今天,依稀能感应那条石脊里淌着血,通向天路。水里的碣石宫,与火里的阿房宫,扑朔迷离。
女人走向海,风透过身体,水逐步冷。她回头看了君王一眼。君王也斜扎着发髻,不单和阿谁人有着同样的肤色,还顶着镶玉的冕冠。面前那个汉子是全国最强大的汉子,却属于另一个世界。石宫之大,容不下一个家。她的每一步都踏进泥淖。无数人的形体在水的浸泡下失往火淬的硬度,他们的身躯复原成泥,冷热回于无形……
碣石宫跟着月光起伏,里面跌宕起女人的哭抽泣,潮起潮落,冷却的廊檐台柱里还有着温润的回音。声音在皲裂中疯长,附在钻出裂缝的妖草上面,郁郁青青,牵扯不竭。天阶颤动,紫微宫感应了地的心跳,陨石带着天河彼岸的冰扑向人世,流星的荣耀,在水面放大。一声浩荡的轰喊坍塌在波浪里。
山海一念间,一念山海间。
哭声在招魂,年复一年,不愿散往。他在砖石中梦到了本身的骨屑飘动成雪白的雪。冰锁之痛,被一收乡曲引得心痒难耐,与落花一路盘旋在家门前的石墩上。
她的泪裹住天河,江河湖海与水银会聚,漩涡吞噬着血与浆,飞进地心。巨石在地动山摇中陷进大海,龙头血脉迸裂,獠牙里露出累累白骨。
海面只剩几块碣石,孤零零的露出水面,风剥落了颜色,雨呜咽了千年……
三.铜虎喊血
青铜色的渭水,绕梁如磬的弩音。白刃飞卷着水榭银台上的鸟篆,一笔挥洒。昆吾,干将,鱼肠,龙渊,诸侯相继隐刃敛冰,尘封草冢。剑气的窒息,隶刀的劲透剥落了异国春秋,和他们子孙的甲胄。旌蔽云开,图穷匕见,血在定秦的喊响中拉长尾音,顺弦成丝。无数发髻织成蛛网罩在竹简上。
梦里的那些年。
侠客的传说,死士的回宿,伏川感喟,生若觥底冰水渐离,风潇潇兮而齿冷。忆政二十年。荆轲的体温灼蚀着成阳宫的地板,胸腔内的赤诚用尽最初的气力把余温挤到血脉以外,如汩汩筝流;青铜的芒刃在他的骨骼和脏器间游走,切分,似铜饶悬喊。侠肝义胆,庶士风气,全国苍生,末进王土。
君王站在咸阳的星空下,五行与水色在他胸中盘旋。黑夜被吞卷进崤山山林,穿过函谷的晚风,是八百里秦川,隐约的乡音。他仰看夜空,轻卷长袖,帝国的山水顷刻爬上了额头,白雪萦绕住鬓脚。氤氲充满中,庶人的尸体化为鸟身,在香鼎的青光中缭绕,火星四散于天际。祭供的仙牌隐匿于驰道的车辙。他想起本身羞于提及的母亲赵姬,和把心镂空成黑渊的种种陷阱,咬断了牙。人世的血祭奠于天子名下,长夜方凉,不辱孤寂。廊檐斗拱穿过迷蒙的天色,曲白的线条将冷刀兵时代的兵马生活生计一剑割分,夯土进棺。那是芒刃的幽蓝,陶铸的赭红。夜晕在他的头顶漫开,颚抵玄武,齿衔墨雀,浩荡的舌头席卷住进海的江流,九鼎颤动,血在暗中里辗转反侧。他的目光穿越东北的地平线,那里映出一片碣石的风尖。半晌凝视间的全国,尽收君王心底。他悄悄的合上双眼,任波浪褪往。
虎契合二为一,铜量的音色里喊出向北一击。
两千多年后,无数戎马俑的眼中似乎还回荡着潮汐,夹着涛声阵阵。王朝的战靴,照旧轰响在易水彼岸。
那是一张年轻的戎马俑的脸,班驳与尘土在两千二百多年前的易水中勾勒出浓墨重彩,火光映托着他颌尾的冠带,长襦下的行縢裹住云烟,落地生风。在他的四周,是许多戎马俑的脸,如浪起伏,眼里嗜血的深邃,带着下世默然。他们血脉贲张,有着新鲜的色彩和唤吸。秦,公元前的梦魇,狰狞远超六国的想象。雁行云阵,前军突击,死士袒心咀刃,不问回路;中军展卷遮天,步履如雷,数十万锋矢指向一个标的目的,大风歌响彻云天;两翼兵车,甲色如麟,重辕轰喊,一触即发;伏地劲弩,疾风暴雨,翻江倒海。秦军,气势磅礡。
巨弩,已经漠视阿谁时代所能承担的伤痛。打破音障的狂放,挈断高原劲风,棱角摩擦着沙尘的哀喊,灿烂耀眼,闪若银浪。它们碰碎燕人的铠甲,毫尾轻描淡写,在穿透金属与骨骼的脆响中,是纵横家笔下的滚滚展陈,意气风发。燕军的银甲、赤羽、和鱼鳞琐碎飘飞,带着仓皇的豪放。阡陌在笔下变暗,没进易水。来自北国的兵士,全倒在背乡的标的目的。山野上,树荫下,海风中,燕女们看眼欲穿。离人的趾印嵌进乡土,田野上还溢着薄暮的炊烟。那些脚印曾经一路向南,越过千山万水,渺无反响。
燕人祭水般的冲击定格在阿谁戎马俑的眼里。他的瞳孔生硬,无动于衷,青色竹简上被打上黑色落款。那是一场失衡的浩劫。一方缠绵着人的体温,一方封冻着魔性的蛊。无数人的名字换来一个逼仄的史乘角落,鲜见天日。在汗青的车轮中,戎马俑们带着机械的意志,骇人的强大,碾压过旧周贵族的喘气。齐术楚风,韩忠魏勇,燕赵义气,在高视阔步的秦面前,拉下帷幕。风卷残云遁土而往,埋住一个又一个故事。
他的色彩渐渐风化,持久吞噬疆场征尘,让他带着泥塑的僵冷。当仇敌颈断,腥热飞溅在他的脸上,才有一丝知觉。他没家,所以不大白,燕报酬什么在弩光蔽日的阵前,仍然将血化为潮流涌向秦军。血里带着哀沉的筑声和钟喊,顿挫顿挫,编钟的旋律强弱瓜代,绕阵盘旋,渐渐消逝。
拜爵的阶梯上展满首级,死士与重甲扑在燕人的尸阵上,短刃碰击着脊椎,鸟兽饕餮颈下骨脉,睚眦剑身铭记悲壮的礼文。公士、上造、簪袅、不更......中将立于鞍前,身披彩色祥云,发上双鹖齐飞,剑指翘履,声若奔雷:杀掉他们,奴役他们的女人。
他将剑滞留在血气中。颅丛里,秦剑寒光一闪,同亲的颈脖落如飞花,他目击了,那比本身的灭亡让他惶恐。假使商君泉下有知,也未必料到本身描画的一切,会和本身的身体一样,四分五裂在贪婪的兽齿中。
草芥流年,眨眼隆替。内史腾马踏韩地,王翦鹤发嗜血,邯郸无梦,胡服铁骑末成绝唱;水淹大梁,驰道楚歌,齐鲁力所不及,懊悔难言;反目成悲,太子丹为父所杀,蓟辽皆叹,燕军将士骨冷河山之冢;冷刃的冷艳,只是一个旧梦的鼾声。战场上喊响着骨笛,那是亡灵的清乐与聚首,挥之不往。他跪在血里,满身虚脱,成功者的落寞顺着剑尖渗进土下。蓟草破土而出,指指相连,捏着汉子鞋帮的针脚,在秦相术士看不到的夜雨中,一路蔓延向北,钻进女人榻角的香囊。
四.铸剑为犁
仲姿院内的梨花谢了,月晕沿着乳白的花尖,穿过窗纸。梨花谢了十年,从六国到秦,一条乡流穿心进海,那片细小的白悬念着远远的夏秋。硝烟以外,是山外的青山,官道相背而行,戈戟寥落成泥。故国是陈年的曲,熟睡在燕山白脊上,回响在渤海的贝风里。那里面拆满了幽蓟的草色,琉璃河的雾,下都陶井中的倒影。
窗外飞雁赶夜南回。羽阵展开侧翼,云上疏影,如回响的箭镞,渐渐溶进月光。院里只余一地残香。花事未了,更莫叹一个女子粉尾的秋白了。北国,遗忘在荒野的战盔里长满了蓟草,它们看上往妖娆鲜美。传说蓟草可进火淬殇,融消河川。
黍子沉了,蓟色青了,粟色的浓重,鱼桑的丰美,在风雨落往的故土里,平稳进睡。
不知从哪年,汉子的发髻起头斜扎,头巾下绾着青丝缕缕,古铜的肤色映托原野的苍凉。汉子是泥巴,是古战场上拾取药草的白叟常说的。几年前,汉子的躯体融进彩陶,化为鹰鹫,化为蛟龙,它们缠绵的姿势带着死往的欢愉,在火里滑硬洪亮,冷却后的荣耀好像漠北星斗,闪烁在故土的夜空。斜着发髻的汉子们将陶片扔进炼剑熔炉里,与青铜一路涅磐、重回。剑光里有着无数沾在蓟草上的精与血,和淬火者的名款。它在出水的霎时,伴着云色寒光一闪。云下是北方的原野,风吹草低见牛羊,来自极地的冷流缠绕着阴山,里面抖落出细碎的马蹄声。那些新锻造的剑对着阴山颤喊,颤动中还带有逝往的脉搏。仲姿不会晓得临夜的梦又将为剑与刀的合喊。她关于汉子的印象,只是那些斜扎的发髻,带着陶纹的泥巴。许久前,汉子是旧燕的玺印,如今是新朝的篆姿。
院外的月光将人熔化,仲姿看着篱下,那里倚着一尊人形泥塑。仲姿不晓得那泥人是怎么呈现的。她想它必然是昙花变的鬼,带着好心的捉弄,待到天色泛蓝,泥巴会化回土里,它的身体味渗出晨露的深入。仲姿伸手往摸那个鬼,却触到了生冷的唤吸。她的心霎时踏空云端,曲落天穹。
他失忆了,战场的弃尸堵住他回家的门。从扎住头巾那天起,他就一手执矛,一手把剑,两脚混在人潮中左冲右突。他的崇奉一半腾起帝国的烈焰,一半默受饥饿的周身冷流。易水的风刺透了骨髓。在那里,他看到了什伍里的村夫,砍倒了戎马俑。那让他霎时灭顶在时间的光影里。扬起的草屑掠过未及闭紧的双眼,里面闪过一个秦人的童年。他看到了父母的脸庞雕琢在冻土的棱角上,上面笼盖着王的威严,以及野山茶、术盘、神台、白瞳交织的墓岩;他想起了寄人檐下的雨夜之冷,嗟来的腹中之热;而今他又看到了阿谁执碗送碳的手化为黑曼巴,吞吐剧毒的饥饿。帝国的图腾,熔裹日夜,顽石堆砌成山,蒙尘积垢难除。
鞘乐,乡音,让他从一个公士遁藏成为铸剑的庶民。那是有山有海的世外,渤海的风灌进通红的剑体,咸湿与痛苦悲伤藕断丝连,火星四溅中锤头与星辰交相辉映,年复一年。数载辗转,满身伤疤,是他的全数回味。锤声让他变得暴躁,记忆被炎与冷寸寸侵蚀,金属的碰击中似乎传来胡人的马蹄声,空气中的牛角喊喊伴着皮鞭脆响,抽打着属于一个武士曾经的荣耀。他胸中那股激流已压制太久,在最初一锤砸下后,扬鞭漂橹,末于飞出剑冢。他的双脚踩着排阵的鼓点,身体跟着热浪冲出熔炉。来自北方的喊杀声,武士的幻觉,此刻是奔驰的岩浆,奔向世界的起点。
秦人跑了很久,跑的口干舌燥,脚底摩擦的血肉模糊,再也无力逃上前面的风,那些喊杀声被风带远,曲到戛然而行。他晕倒在梨木与松枝掩映的篱墙边,那里是个置之不理的山野,只要蓟草在随风起语。
一缕淡淡的清香钻进他的鼻孔,他睁开了眼。那是一个女人黑亮的双眸,正惊慌的盯着他,青色玉佩鸳鸯戏水,起伏在胸前,长裙隐往了朝花暮雪。他必然在做梦,梦里白色带着慌乱的羞赧,一朵朵的绽在他的肌肤里,让他身上的泥甲纷落成片。她的轮廓被风撩起,丝丝发髻带出几笔水墨的陈迹,每一笔都点进他的哑穴。终年征战,在戎马俑的眼里,护城河上的初春只要轻柔的柳絮,女人飘在春光的对岸,隔水他城。
他一把挠住她的手,怕失掉一个秋夜的梦。
许多年后,那夜的月照旧照着那座山,蓟草的药味儿还溢着发香。
五.秦时明月
仲姿在石墩上补缀着他的衣衫,白色裙摆挽在腰间,纤细的秦篆摹仿着水中腰肢,发梢墨色浸透白描的澄明。指尖的留白,细密的针脚,织顺柔嫩的云髻。花木凝思听水,映在她的影子里。
他捏着石针,任月光穿过针孔。那姿势是握剑的姿势,武士的惯性让他的脸色看上往有些生涩。一只萤火虫在针眼里嬉闹,那点亮光像雪夜里躲进河套的月,泛出水色青光。他熟悉剑,每把新剑柄上都要刻下工匠的名字,折断或被折断都是逃不掉的命运。可他记不起本身来自哪里,更不晓得一把剑的遗失,能否意味着本身再也没有名字。
当他脱下沾满锈迹的外套,几条伤疤裸露在仲姿面前。那些伤疤是被青铜的芒刃灼烧过的卜甲,是地区文明最初的挣扎,金银错里的昔年有着燕都过往的富贵。故国亡了,旧地的燕子们还在故土栖息,一代代的繁衍。它们有的只是筑巢的欢喜。家的温热,人世的悲欢在细小的泥巢里孤零零沉睡。仲姿咬断线脚,像只燕子衔着枝条,每一针每一线,都从心里补缀,牵扯着女人的忐忑。
四目相对,时间被凝聚在窗格里,那一秒钟足够漫长,长到霎时老往。仲姿勤奋的将眼睛从他的脸上脱节出来,仰看夜空,清冷的风吹来,星辰连着心锁串留宿空。
他的发髻斜向一边,黄土风化的棱角在月光下透着俊美,耳鼓里的潮流正从荒野上消退。甜露,渗进每根草茎,新的生命破土清唱,那是历来未曾存在的声音。她的睫毛明灭,穿进骨笛的风盘弄起韵律,委婉的曲线一如秋水的清澈。
芦苇在水与云的裂缝里波荡,舞动的影子摇曳着一个猝不及防的童话。
每当雄鸡啼喊,檐下燕子醒来的时候,他就担起荆筐隐没山林。那里不是他的出生地,却是他的家。绿叶是他的床榻,虫喊是他的鼾声,清冷的溪流里流着儿时的甜甜。他的脚印踏过了每一草,每一山。那些缄默的生灵突然充溢了六合间,絮白的云朵有着它们的唤吸。脆嫩的松果在枝头跳动,诱惑的他把手伸向松针,尖利的针尖却让手缩了回来。一只松鼠夺过松果,几步串上树梢,像成功者抱着瑰宝一样,在他的头顶夸耀。他笑了笑,退后了一步,将鞋帮压服的一棵树枝小心的扶起来,复原成适才的样子。他很希罕,本身对一城一国未曾吝惜,却对一草一木感应不忍。
歇息的时候,他就静听风搅松针的声音。林海在扳谈,那些细微的心跳在动物的脉络里穿越,苏醒在草木的体液中。树干的伤疤写满了天然亘古未变的面孔,世界还给了最后。
仲姿在石墩前纺着线,门外的山路上全是阿谁不速之客的脚印,她等待着落日落往,飞鸟回来。当蜜蜂沾满花粉进巢的时候,山上会响起洪亮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踩着她的心坎。那时他的背篓里会开满山花。
每一天,他在牧野的草色中愈合伤痛,她则在期待中享受着最美的光阴。
记得他刚来时套着破烂的平民,衣襟生满铜锈,一层又一层像挂着的鳞片。他老是摸着上面,对她说,那些铜锈是我被贬为庶人后锻剑时留下的,我只记得我曾是个披着黑甲的刽子手。我恐惧剑,铸出的新剑必需将铸者名字刻进剑柄,必定有人死在我的名下,或是我本身。可我忘了名字,就将那把剑又扔回炉,那迟早会被觉察。仲姿为他擦着伤口,笑着,我晓得你不是当地人,白叟们说,村里的汉子不会再回来,谁晓得来了个村外的呢?
我们每砍倒一个仇敌,就能够用他的头颅往进阶领赏,为了夺首级,很多人自相残杀。我亲眼目击,无法承受,就消极避战,被贬为工匠。我厌恶血,每次燃烧的铜水溅在衣服上都像人血在灼烧。我想,假设有一天我死了,更好穿件清洁的衣服,不是盔甲,没名字的人有件他人给缝的衣服也好,哪怕死在荒郊野外。
仲姿瞪大了眼睛,捂住他的嘴,我不在乎你杀过谁,我在乎的是你好好活着。
烛光里,一把剑在熔化,一同熔化的还有他的身体,和她的羞赧。燕郊原野上赤色的冰流开化,沉寂下往的还有喘气。他闭上眼,新房内的柔嫩让他严重,体内的冷与热熔化在红色烛光中,所有的剑式就如许被锻成丝滑的匹缎。
你连我的名字都不晓得,就如许一路到老了?
我晓得你会疼。仲姿的指甲嵌进他的背脊,她的脸在亮光里摇曳,模糊,解开的流云髻飞泻如瀑,所有的色彩在黑夜里顷刻瘫软下往。
六.云梦千里
曲到他面前乌黑,他仍紧挠嵌进墙体的草根,想让它有个来历,以便草的颜色连起他的筋络,长在墙外。有些唤吸会很快枯萎,但它们有本身的痛苦悲伤,他晓得仲姿在乎,就将周身的骨骼尽量弯成弓,以便风能够响在被镂空的泥缝里,也许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能看到他的孔隙。
无数的他密封石心,宿世此生的影子叠起,黑与白的轮回在君王的香鼎里很快蒸发……
连绵万里的臂膀挑山挑水,行在日月之间,带着那个民族的高视阔步,回荡在龙脊上。临洮,莲花池,狼山,青山,滦河,玉门关,白草关......月下人潮如织,荆箕成林,号声会聚成海。天上星汉绚烂,银河环抱玉琢的冷宇,每一点亮光都是太匆忙的韶华,明灭只在瞬息。猎户的悬臂掠过穹顶的沧海,许多好年岁在冷寂里重来。陨石静静在崖缝里绽出雪莲,烽火台的残垣上探出脊头瓦。
山河如画。龙用身体束住本身的子民,让他们永久不得踏出君王视野半步。
仲姿的身体被画轴穿透,轴是艳红的石墙,红的像她那时的嫁衣,涂遍荒野。画里的血淤积在呜咽处,天涯万里,破壁飞往。窗外鬼怪疾行,仲姿的冷汗顺颊而下,灵魂被适才的噩梦逃到了石冢,他的感喟忽远忽近,带着钻心的冷。
眼泪落下,枕边是那件冷衣。摊倒的针头线尾,散落失神。
他走的那天,村口挤满黑甲,不由分说的用剑抵着他的喉尖,他的轮廓在落日里衬出一条黑线。盔甲的颜色割断了山路,死的气息在扩散,。那件冷衣压在箱底,待到仲姿抱着衣服冲出院子的时候,只看到余下的脚印,那串印记和当初燕国汉子远征时留下的一样,只怕有往无回。隔在山那边的波浪卷起回魂的梦,永久的走了。
仲姿觉得到了墙缝里的窒息,长长的石墙没有边际,确是世界的尽头。她对着墙说,你看到我的新妆了吗?
那天,破庙里,仲姿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的盖头被揭起。她的双颊和烛火的颜色燃在他的眼中。你实都雅。他呆在帘影后,捻灭烛心,一股热流串上脑门,说了句不着边的话。醒后,仲姿沿着梦里颠末的路,背着那件补了数个日夜的布衫,沿山向北。困了揽一团云彩为絮,累了挠一把草色为枕,渴了掬一捧月光为水。她用鹅卵石磨光一面石台,石台被磨出凹陷,她将泉水捧进坑内,解开秀发,带着欢欣。那洼水清澈透底,云雀飞在她的发影间,展起一条指向远方的路。他的脸挂满清沙,隐没在路的那端。清水润在她的脸上,如他的手拂过,上面还沾着烛液的滚烫。我美吗?仲姿痴痴的盯着。水里他的眼睛,如影随形。
掠过他喉管的风,带着季节的变迁,时而清澈,时而沙哑。一口血堵在他的胸膛,淤血里灌进河道的细沙,关于将死的人,泥沙是通往来生的介量,里面煨着宿世百味。桌边的粗茶淡饭,庭前的梨白松翠,洞房的落脂窗花,水边的鸭戏蛙喊,仿佛隔世。
她沿着城根走,手敲过每块砖石,石的后面听不到心跳,城墙上只要指尖空荡荡的回响。每个光着臂膀,挑着石料的汉子,都有着古铜的肤色和遍身的伤疤,唯独不见他。她拦住每小我,探听他的下落,工匠们全数抉择了缄默。面临着不成料想的宿命,他们本就无话可说。她以至不晓得他的实在姓名,包罗他本身也不晓得,他来到那个世界上被付与的意义历来没由本身决定过,也许每块砖石城市写上一个苦涩的名字,只是下笔差别。墙延伸到陆地的尽头,一座气焰如虹的宫殿在地平线上静静升起。
她的美是蕴藉在渤海山川灵秀中的翠影,是深埋在雪中的蓟青,从未曾稠浊尘世浊雨。当她一步一步踱上月台,月羞怯的用云遮起脸庞,潮流窒息,山河的冷艳顷刻因她变得风华绝代。北方有佳人,遗世而孤立。
仲姿盯着面前的君王,目光如刀,刀刀钻进他的瞳孔。赢政背脊发凉,那个全国,没有任何人敢如许曲视他的脸,除了她。王权的严肃霎时蒸发在她的标致里。
君王挥动衣袖,指向大海,说,看,那是朕的碣石宫,里面收尽全国的奇珍异宝、烟青水绿。只要你和朕走,那碣石宫就是送给你的礼品。仲姿嘲笑了一声,说,我跟你走能够,但你要还我一个你手下的甲士。君王听罢仰天长笑,说,不要说一个,只要你情愿,全全国的兵都回你收配,包罗朕在内。
仲姿看着紧挨龙头的碣石,竟是梦里无处次到过的处所,熟悉的气息充满在那边。仲姿说,我想往看看。君王欣喜若狂,对战士说,为佳人领路。
阙门大开,寒气袭来。山河的华美环柱绕檐,鸟雀随鱼在黛砖青瓦间游走,姿势定格,里面全是他舞剑的神韵。记得那时他手擎松枝在月光下起舞,动做铿锵有力,让她沉迷。他说,我未来会亲手为你盖座大房子,里面挂满星辰,你躺着就能看到它们眨眼,我就躲在此中,让你找不到。仲姿说,那我就唱上一曲,就能找到你。哪个是我?他停下来问。就是不眨眼的那颗呗。他们的笑声穿透了整个夏夜。
一收燕曲在石宫里飞了出来,如燕子呢喃,里面带着回巢的急迫。曲子有如天籁,四周跟着韵律静行,君王与战士呆若木鸡,那声音将他们绑缚在原地,挪不动半步。龙头上的工匠停住脚步,他们在曲子里听到了家人的唤唤。石内的骨骼开裂,里面长出蓟草,草叶挤出石缝,墙体摇摇欲坠。曲子到了最悲怆的节点,有颗星突然闪亮无比,由小变大,越来越清晰。它带着火光穿透云层,曲扑海陆相接的龙头,潮流顷刻唤啸而至,那是仲姿的眼泪。
一声巨响,他的骨头绽放在裸露的空气中。风奔跑而过,呜咽声颤动着每根肋骨,与歌声纠结成麻,任山唤海啸,天崩地裂也无法将它们分隔。城墙在陨石浩荡的碰击下开裂,裂痕处恰是蓟草疯长之处,伤痕在地下延伸,将海岸撕成南北两截。仲姿盯着远处的龙头,她看到了开在城墙里的累累白骨,像成片的梨花安睡在纯净中。碣石宫在大地的裂痕里缓缓塌陷,海潮倒灌进来。仲姿的眼里趟落一片海,任它漫过嘴边……
许多年后
人们总能在潮起潮落间听闻到哭声,波光细碎的影子里,一个秦代女子不即不离,若隐若现。她从《左传》中走来,她从《周贤记》中走来,她在代代墨客的灯下变化多端,又在世世苍生的心头立足打扮。至于他,有传言说他是齐国人,也有说他是燕国人,他是谁也许不重要,他只是一个斜扎发髻的通俗秦朝人。忘记他的名字是因为他原来就没名字,那是触摸一块带血砖石的更好体例。属于他和她的那片云梦竹简已经跟着碣石宫的沉落而遗失,里面还有皇帝声嘶力竭的惧怕,余下是化石的漫长期待,无人晓得。
那条城一碧千里,瞭看口里醒来每个春夜。皇帝睡在黄土下,置之不理。曾被眼泪漫过的城头,燕子筑着新巢,巢头顶的仍是那轮秦时的明月,月下却不再是汉时的关城。盼夫的泪水,早就化为清凉的夜雨,淋湿了良多个朝代的枕榻。仲姿打磨过的石台光润如玉,她在水中解开发髻,面带浅笑,重逢的喜悦刚好相逢着一个有花的时节。
她来自何处无从考证,但是她太美,美的山海为之换颜,所以后世苍生给仲姿起了个便于记住的名字。
她喊孟姜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