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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宋建炎四年八月戊寅,高宗赵构下旨,以长公主之仪仗迎在三年前的“靖康之变”中随徽宗赵佶、钦宗赵桓及数千宗室子女、后宫嫔妃一路被俘北上的柔福帝姬回行在临安皇宫。
朝散郎、蕲州知府甄摘亲身护送那位自金国逃回的帝姬进宫。当侍卫宫监层层地把柔福帝姬车舆已至皇城正门丽正门的动静传到坐于正殿中等待的赵构耳中时,他几乎是一跃而起,步履维艰地走到殿外,朝宫院外柔福未来的标的目的看往。
丽正门外,两名宫女走至柔福所乘的云凤肩舆前,先一福行礼,再自两侧牵开绯罗门帘,又有两名宫女上前存候,并请危坐在软屏夹幔中,墨漆藤椅红罗裀褥之上的帝姬下舆进殿。
肩舆中的女子悄悄款款地起身,在宫女的搀扶下移步下来,哈腰低首间头上的九株首饰花所垂珠翠与两镶金博鬓及身上所系白玉双佩碰碰有声、叮当做响。下舆时她不寒而栗地略略拉起珠珞缝金带的墨锦罗裙,露出一点凤纹绣鞋,以足点地拾级而下。
扶她的宫女相视一眼,心下都微觉骇怪:那位帝姬的双足不像皇女们缠过的纤足,尺寸似乎要大许多,在她精致的打扮和崇高的气宇映托下显得其实不协调。
柔福甫下舆便有两位美人迎了过来,双双浅笑欠身问安。
她们是赵构的嫔妃,婕妤张氏和秀士吴氏,遵赵构旨守侯在丽正门内以迎帝姬。
柔福还礼,再缓缓端详她们,从她们的服饰上猜出了她们的身份。在把目光移至吴秀士脸上时,她突然浅浅地笑了。
“婴茀,”她对吴秀士说:“你成我的皇嫂了。”
秀士吴婴茀面色微微一红,道:“我只是侍侯官家的秀士罢了,官家不断虚后位以待邢娘娘。”
柔福点点头,不再说话,然后在一位尚仪引导和两名嫔妃陪伴下向皇帝赵构所处的文德殿走往。
赵构立于文德殿外,看着他妹妹柔福渐行渐近。那日天阴,不见阳光,迎面吹来的风已满含萧瑟秋意,她轻柔地行走在殿前邪道上,衣袂轻扬,墨锦罗裙的身影突然显得有点凄艳而奇异,好像一朵自水中渐渐浮升上来绽放着的赤色芙蓉。
她末于走至他面前。看清她面庞后赵构悄悄长舒了口气--那五官与他记忆中的相符,她是他的妹妹柔福帝姬。
柔福慎重下拜,向皇帝哥哥行大礼。赵构立即双手相扶,道:“妹妹免礼。”
她也其实不被宠若惊,只淡淡道:“谢官家。”
她的口吻和神气与赵构估量的全然相异。赵构略一蹙眉,又温言唤她小字,对她说:“瑗瑗,你能够像以前那样称唤朕的。”
柔福昂首看他,半晌后轻吐出两字:“九哥。”
她的腔调中没有他等待的温度。他有些失看。再细看她,发现她的眼角眉梢衔着一种应与她十九岁韶华全无相干的冷淡与幽凉。她的体态消瘦,皮肤嚣张地苍白着,而且回绝精心着上往的胭脂的侵染,使那层艳粉看上往像浮在纯白瓷器上的红色浮尘。
但是,在挥之不往的阴霾下,她的标致仍与她的枯槁一样不可一世。
注:建炎四年八月赵构尚未移跸临安,小说中顾及情节时间有所更改。
第一章 康王赵构#8226;华阳花影
1.芳诞
哲宗赵煦崩后,向太后在神宗赵顼诸子中抉择了第十一子赵佶为帝,那即是赵构与柔福的父亲徽宗。赵佶深受其姑夫、贤惠公主驸马王诜影响,从那位汴京风流才子那里继续和发扬了三大喜好:绘画、蹴鞠和食色。他号称继续父亲赵顼与哥哥赵煦的遗志,像他们那样推行新法以强国,但借皇权之便及时行乐的热情很快胜过了即位之初的满腹壮志。他做不到如父亲赵顼那般锐意变革不事游幸,而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觅花问柳上的造诣就远非父亲可比。他为数浩瀚的妃嫔共为他生下三十一个儿子和三十四个女儿,赵构是第九子,柔福是第二十女,同父异母,在偌大的宫廷中照理说应像其他皇子与皇女那样,各自与本身的母亲栖身,甚少有接触的时机,虽有兄妹名份,关系却大多是疏远的,即使相逢也未必了解。
但是,柔福对赵构来说却与此外妹妹纷歧样。自她降生之日起,他便很清晰地意识到了她的存在。
赵构记忆中的母亲韦氏是位十分温存恬静的女人,像后宫许多女人一样,以一种仰视而崇拜的立场低微地爱恋着他的皇帝父亲。她经常在黄昏之后立于所居天井之中赏园圃内的春兰秋菊,目光却不时有意无意地飘出影壁墨门,似在觅觅某人的身影。往往如斯一站即是许久,曲到月上柳梢,目中的期看渐渐燃尽。
长大之后,赵构起头大白了母亲赏花的含义,也看懂了她其实不受父皇溺爱的事实。与父皇此外妃嫔比起来,母亲贫乏能吸引他的长处。身世不及王皇后,姿色不及大小刘贵妃,口才不及乔贵妃,“资历”不及王贵妃与后来被封爵为后的郑贵妃,若实要觅值得一提之处,母亲惟剩的即是那冷微身世培养的一脉温顺的脾气了,可是那在一身风流才子习气的父皇看来却也未必是什么亮点。
在寡妃中,赵佶出格溺爱王、郑二贵妃,她们起初是侍奉向太后的宫女,因伶俐伶俐又乖巧,颇得太后欢心,太后遂命她二报酬慈德宫内侍押班,赵佶还在做端王时,每次进宫向太后存候都是她们代为传报。赵佶见她们姿容鲜艳妩媚,人也聪明而善解人意,便有了爱悦之意,不时与她们目挑心招。那一切向太后都看在眼里,待赵佶即位之后就把她们赐给他为妃。
也许在两人之中赵佶更爱郑贵妃一些,所以在德配王皇后崩后即封爵郑贵妃为后,但对王贵妃的溺爱也绝非通俗宫人可比。王贵妃所育儿女很多,她先后生下郓王楷、莘王植、陈王机及惠淑、康淑、顺德、柔福和贤福五位帝姬,柔福生于政和二年,是王贵妃的第四个女儿。
赵构的母亲韦氏只生了他一个孩子,并且,那已经是很不测的成果了。她起初只是侍侯郑皇后的宫女,与皇后宫中另一宫女乔氏非常要好,两人遂结为姐妹,并约定若以后谁先获皇上宠幸必为他举荐另一人,共享天子恩泽。后来仍是活泼喜人能言善道的乔氏先吸引了赵佶的目光,得宠之后她一路升至贵妃,而她也并未忘记当初誓约,在赵佶枕边说尽好话,劝他纳韦氏为妃。那事对赵佶来说天然何乐而不为,不外临幸之后转头便忘,只给了韦氏一个毫无地位可言的“平昌郡君”的封号。幸而韦氏颇有命运,寥寥几夕侍寝之后便怀了身孕,并于大看元年生下了赵构。
韦氏尔后一生的尊荣全由此子带来。
因生了赵构,她很快被进封为婕妤。跟着赵构的生长,赵佶逐步发现那个儿子有差别于其他诸子的伶俐与胆略,于是对他的母亲也非分特别施恩,再进封为婉容,不外韦氏的地位始末难与其余宠妃比拟。
赵构第一次觉得到那点是在政和二年母亲生辰那天。
那时他年仅六岁,但反常早慧的他已能清晰地记住那日发作的事,并在未来的几年中理解了那事透露出的讯息。
当他父皇赵佶黄昏之后果实走进母亲韦婉容的天井时,她竟全然没反响过来,一时忘了存候,只愣愣地看着她的皇帝良人,木然呆立,不发一言。曲到赵佶笑着对她说:“韦娘子可是不熟悉朕了么?”她才满面晕红地拉着儿子赵构施礼。她习惯了黄昏后的无看的期待,却早已忘了若实比及了人来的时候她该若何面临。
随后的她笑得仓皇却喜悦。她的玉颜在流逝光阴中悄悄暗淡,此刻由衷的欣喜末于给了她重焕容光的时机。多年以后赵构仍然记得很清晰,母亲那时目中闪现的神摘是他从未见过的。那日的母亲反常标致,在父皇命人点亮的华灯光线之下,她温存地依在父皇身边,听他语笑晏晏,间或悄悄抬目视他,脉脉浅笑。
她的笑脸在赵佶不经意地说起一个事实时突然有凝聚之感。他说:“朕记性实是欠好,若非乔贵妃提醒,险些就忘了今日是韦娘子生辰。”
但是,她那一霎时的失看神采很快消逝,重又浅笑开来,连声谢官家的眷顾垂爱和礼品恩赐。后来赵构揣测,也许,母亲是很清晰,能在生辰之时得到皇帝的临幸已是不测之福,她本无资格计较那个膏泽是发自他本意天良,仍是在他人劝导提醒之下出于同情施舍才施于她的。
可是她那罕见的幸福光阴也并未继续多久。那晚生辰宴席未罢,便有王贵妃的宫女跑来禀告王贵妃即将早产的动静。
王贵妃本次预产之日是在五日后,没想到竟会在那日便呈现早产迹象。宫女说贵妃似乎深感痛苦,恐是难产。
赵佶闻声大急,立即起身向外走往,连向韦氏道别都没想到。韦氏也惶然站起,不敢挽留,只默默一福恭送。却是赵构逃着出往拉住了父皇的衣服,对他道:“今天是妈妈的生辰,爹爹必需走么?还会回来么?”
赵佶垂头和言道:“爹爹如今必需往看看。一会儿会回来看你和你妈妈的。”
然后决然离往。那晚再也没回来。
赵构与母亲对着残席等至深夜,才有宫人来报:“王贵妃生下一位小公主,官家很喜好,又见贵妃产后虚弱,所以留下看管,请韦娘子不要再等了。”
赵构闻言再问母亲:“爹爹是不是不来了?”
韦氏默然半晌,然后悄悄把他抱起,浅笑着对他说:“构儿,你又多个妹妹了,喜不喜好?你爹爹要赐顾帮衬你的新妹妹,所以今天来不了了。但是不妨,我们不成以怪他。”
从此赵构便记住了,他有一个生于政和二年,与他母亲一生成日的妹妹。
政和三年,赵佶仿周朝称公主为王姬之旧造,改称公主为帝姬,用二字美名替代以往的国名封号,郡主称宗姬,县主为族姬。
赵构记得阿谁妹妹的美名是从乔贵妃口中听来的。某日乔贵妃前来与韦氏聊天,其间谈起王贵妃的女儿时突然很有兴致地说:“姐姐见过王贵妃的四女儿么?就是跟姐姐一生成日的阿谁。长得实是玉雪心爱,并且一见人就笑,也不怕生,甚是可人。官家赐她美名为柔福,是所有帝姬中更好听的了。”
韦氏一听也笑着说:“实的么?那我什么时候也往看看,趁便预备点礼品送给她。”
她们陆续闲聊着,都没在意一旁玩耍的赵构,也不晓得他不断默默地听着,并记下了那与母亲一生成日的妹妹喊柔福帝姬。
2.缠足
临安皇宫内,在几句礼仪性的漠然冷暄之后,柔福随赵构步进殿中。
她的步态自小时起就很斑斓,出格是如如今那般平静地移步的时候。赵构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个十五岁少女的身影渐渐自记忆深处浮现而出,大袖长裙、褕翟之衣,头上戴着九翚四凤冠,微浅笑着应父皇的要求以淑女之姿翩翩地走着,有步步生莲之美态。
那是什么时候?她行笄礼之时罢。他郁然感喟,为她旧时容貌。
但,当柔福迈过门槛进殿时,他重视到她探出罗裙的足。
那不是他印象中柔福的纤纤金莲。
他立即想起了一事。在迎柔福回来前,他曾命以前熟悉柔福的内侍省押班冯益和宗妇吴心儿前去越州验视,看甄摘所发现的那个姑娘是不是实的柔福帝姬。两人回来说:“眉眼完全一样,只是略消瘦了些,问汴京宫中旧事也答得无一错误,不外双足比以前大了许多。”
确实大了许多。
赐座之后,他仍频频思量着那事,目光不由长久迷惘着停留在她的罗裙边上。
柔福看之了然,淡淡问道:“九哥是觉得我的双足比以前大良多罢?”
听她婉言问出,赵构难免有些为难,道:“妹妹想是被迫走了许多路,食了许多苦。”
柔福恻然一笑,对他说:“九哥晓得当初我们那些本来鞋弓袜小的帝姬妃嫔是怎么被送往上京的么?金人羯奴呵斥着聚逐我们,便如逐赶牛马一般。到了金国,再不是皇亲国戚,整天如通俗奴仆一般劳做,也没人再侍侯我们缠足。而今乘间逃脱,光脚驰驱回来,行程将有万里,岂能尚保得一双纤足如旧时容貌?”
她说着那些惨痛故事,却无哭诉之色,眼中不见丝毫泪意,神气强硬得全然目生。
那是她么?三年前的及笄少女,和面前的苍白红颜。恍惚间那两个标致的影子悄悄堆叠又别离,赵构突然觉得哀痛。
他强以浅笑来掩饰本身的情感,想引她忆起一些美妙往事:“瑗瑗,你还记得第一次见九哥时的情景么?与你缠足之事有关。”
她闻言抬目看他,双眸闪着一缕奇异的幽光,说:“若非九哥提醒,我却是忘了我缠足之事与九哥有关。”
赵构第一次见到柔福时,她已经六岁了。
政和七年,柔福的生母王贵妃薨。一次困难的生育损害了她的安康,灭亡先于衰朽降临在了她身上。临死前,她把年幼的几个子女拜托给郑皇后赐顾帮衬,此中,也包罗柔福。
十一岁的赵构也把那事记住了。从柔福降生以来,他所闻声的所有与她有关的事他都能一会儿记住,也不知是为何,十一岁以前,他以至连她长什么样都还不晓得。
他是在政和七年秋的某一天,郑皇后的生辰“千秋节”那晚见到柔福的。
皇后的生辰有很浩大的庆祝仪式。白日,皇后在坤宁殿承受妃嫔、帝姬和命妇们的重重朝拜,黄昏之后,又在赵佶扩修的新宫城“延福宫”设有舞台的宴春阁内宴请寡皇亲与命妇。教坊司仿百鸟齐喊吹打后起头进席,世人按尊卑依次行酒向皇后祝寿。每一盏酒间都有优伶乐伎特殊的演出,例如唱歌、献舞、乐器独奏、杂技百戏和杂剧等等。节目礼节繁多,总要继续到深夜。
赵构起初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透过花团锦簇的贺寿情景和皇后在各人拥簇阿谀之下的笑容,渐渐想起了母亲那年生辰苦等父亲的外形。皇后的生辰是各人都应该庆祝的千秋节,而母亲的生辰就只能那样暗澹地过么?
他下定决心,末有一日,他会把母亲的生辰也列为节日,让她能够在那一天承受全国人的恭喜。
起头演杂剧了,他事实是小孩心性,受不了那些对年幼的他来说晦涩无趣的对白,便随手从桌上取了个寿带龟仙桃的面点,然后静静自母切身边溜了出往。
延福宫很大,工具各十五阁,雕栏玉砌与水景园林相连系,嘉花名木,幽胜好像生成。此时处处华灯相映,照得园中如白天,但出了设席的宴春阁,外面却很清幽,想是人大多都聚在阁中了。
一只蟋蟀突然喊喊着在百无聊赖的赵构面前一闪而过。他一时鼓起,把手里仙桃揣进怀中,便逃了过往。那蟋蟀非常乖巧,引得他疾走拨草,左扑右按,忙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已绕过了几处园门曲径。
待他末于挠住蟋蟀,放进随身带的金丝笼中时,突然闻声一阵啜抽泣声打破远处喧哗的锣鼓声传出,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中。
细细的哭声,与今日的喜乐气氛完全相异。于是他大感猎奇,顺着声音传出的标的目的探往。
又穿过两重门,他走到一处宫阁前,门上题字曰“绛萼”。里面有烛光,他辩出那哭声是由女孩发出的。
门未锁,走进往,穿过小厅,进进里面的卧室,然后他看见了那哭抽泣的女孩。
约五六岁的小小女孩,穿戴白绸寝衣,披着过肩的整洁秀发,坐在床上嘤嘤地哭,见他进来立即警惕地看着他,有点惊慌之意。
“你是谁?也是宫女吗?”他问。
她踌躇了一下,可能是在想要不要理他,最初仍是摇了摇头算是答复。
见她承认,又重视到了宫室内的精致陈列,他立即意识到了她的身份:“你是父皇的女儿罢?是哪位帝姬?”
“我……是柔福……”她怯怯地答道。
他有些讶异。全没想到如今见到的就是传说中的柔福。
“你为什么哭?”缄默半晌后,他问她。
柔福垂头,揉着红红的双眼说:“我醒来,那里一小我都没有……”
本来她是恐惧了。当日父皇分开母亲要往赐顾帮衬的就是那个小工具和她的母亲。想起那点,他有点淡淡的不悦,但转头一看面前的柔福突然间所有的不快近乎烟消云散了。本来她是那么个小娃娃,皮肤细白,五官精致,同情兮兮,会流泪的瓷娃娃。
她确实是需要人赐顾帮衬的,所以他在那一霎时原谅了父皇当初对母亲的轻慢。
他走到她床边,告诉她:“侍侯你的宫人可能见你睡着了就跑往看皇后的寿宴杂剧了,不外不妨,我是你九哥,我能够陪你说话。”
“你也是我哥哥?”她有些欣喜地笑了:“母后把我接到那里来后我的哥哥们都不克不及经常来看我了……”
赵构点头道:“那你是不是很闷?来,下床,我带你出往玩。”
柔福欣喜地容许,掀开被子下床,岂料脚一沾地立即蹙眉痛苦地轻喊出声。
赵构忙问她怎么了,她指指说:“我的脚好疼啊!”
赵构垂头一看,发现她的双足被条状白绫一层层地紧裹着,并且还用针线密密缝合了。
他大白了:“你是在缠足罢?”其时的宫廷贵族女子已有缠足的习惯,赵佶也喜好小脚女子,因而规定每个帝姬都要缠足。
柔福点点头,神采委屈,泪光莹莹明灭。
“很疼么?”赵构虽知缠足之事,但对过程和女子对此的感触感染其实不领会,也没听人说过,因而觉得很希罕。
柔福重又坐回床上,说:“又痛又热,疼得很难睡着,我适才就是被疼醒的。路都走不了,我不克不及跟九哥出往玩了。”
“既然疼,那就把布拆了吧!”赵构一边说一边摸出本身身上的小金刀:“我帮你拆。”
柔福游移地说:“是母后要我缠的……”
“可是弄得你那么痛苦就应该拆了啊。”赵构说完便间接往挑她足上缝合白绫的针脚。
柔福虽有些恐惧,但能去除那个束缚事实是快乐的,便也不再说话,任他为本身拆走白绫。
赵构花了很多时间才完全解开一圈圈频频缠绕着的白绫,然后,他看到了一双红肿的小脚。
她小腿上的皮肤粉嫩心爱,但双足被裹得通红肿胀。此前足掌被人紧压密缠,以求尽可能地按捺生长,使足形显得纤曲。解开之后柔福似乎觉得有点痒,便伸手挠了一下右足,足背上立即被挠破,显出一道血痕。
赵构忙拉开她的手,说:“不要挠,如今那层皮肤很薄,再挠就血肉糢糊了。”
柔福又不由掉下泪来,说:“我见过她们给我顺德姐姐缠足,到最初每次都缠出好多血,布跟皮肤都沾在一路了。”
赵构同情地看着她问:“你缠了多久?要缠成什么样?”
柔福道:“我才缠了两个多月。似乎最初要把足部余外的血肉化往,仅以皮肤裹骨才行。”
仅以皮肤裹骨?赵构骇怪道:“那脚还能走路么?”
柔福点头说:“我三个姐姐都是如许缠的。爹爹说,缠足后固然走路会慢些,但步态很都雅……”
赵构几乎提早替她感应了那种锥心的痛苦悲伤,安抚泪水涟涟的妹妹道:“我往劝爹爹和皇后不要让你缠足吧。”
“实的么?”柔福一喜,问道。
赵构称是,她便浅浅而笑。看到她笑,他也觉得很高兴。
突然重视到她房中桌上有一桌未动过的饭菜,看样子放了很久,已经凉了,赵构便想起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还没用晚膳?”
“嗯,”柔福说:“脚太疼,我哭了一下战书,然后睡着了。”
赵构记得从宴上带出的仙桃,对她说:“那些饭菜凉了不克不及食,给你个点心食吧。”
岂料伸手摸出,却发现仙桃在刚才他蹦蹦跳跳捉蟋蟀时已经被挤压碎了。为难地笑笑,然后道:“如许吧,我往御膳房给你找点工具食。你想食什么?酥儿印、芙蓉饼、骆驼蹄、千层儿、蟹肉包儿仍是糖蜜韵果圆欢喜?”
她摇摇头,担忧地问:“你要出往么?那么我就不食了。”
赵构晓得她是恐惧一人呆着,就安抚道:“我往往就来。给个小玩意陪你。”探进袖中把拆着蟋蟀的小金笼取出递给了她,然后飞快地朝御膳房跑往。
那时寿宴上的菜已经上齐了,宴席又还没散,所以御膳房中厨师都已出往小歇往了,只要个厨娘坐在门前打盹。赵构自她身边走进往她一时也没醒来。
因逢皇后生辰,御膳房里的各式点心天然非常齐全。赵构按本身更爱食的挑了几样,用一个大碟子盛了便出门回往。不想刚走出几步那厨娘却醒了,一见他施施然自房中取走了食物立即大怒,一边迈步冲了过来一边破口大骂:“杀千刀的小黄门竟敢在老娘面前偷食!”
赵构闻声转身,冷冷道:“你看我是谁。”
那厨娘一愣,看清了他的服色,立即硬生生地收回了即将挥到他脸上的手,试探着问道:“不知小官人是……”
“广平郡王。”他平静而不失严肃地说出本身那时的封号。
厨娘忙跪倒在地,赔笑道:“本来是九大王。奴仆有眼不识泰山,冲犯了大王,请大王恕功。大王取的点心够么?要不要奴仆再送些过往?”
他淡然端详着那个足下的奴仆,见她皮粗肉糙,举行卤莽,长得甚是丑恶,并且说话间有一丝难闻的蒜味自她口中散出,心下颇觉得厌恶,便对她道:“没必要。你走罢。”
她点头哈腰地容许着,垂头退后几步才敢转身回御膳房。
赵构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那位厨娘长着一双不曾缠过的天足。
注:本书中人物年龄均以虚岁计。
3.绛萼
那个发现令他想起了一个以前不曾留意的事实:宫中女子,凡是身份崇高的多半都有一双纤纤小脚,连略有点地位的宫女也都缠足,父皇有些妃子身世冷微,进宫之前是天足,便经常沦为小脚妃嫔的笑柄,因而那些妃子往往掉臂年长双足已定型还强行再缠,想尽办法就是要让脚看起来更小些。而实正从未想过缠足,且大大咧咧、不以天足为耻的就是那些如面前厨娘一般的粗使奴仆了。
本来对女子而言,双足的尺寸间接代表着她们身份的尊卑。
所以,像柔福那样娇贵的帝姬,他的妹妹,怎么能够不缠足,日后任双足长得跟那个粗陋的厨娘的一般大呢?
一路想着那个问题走回绛萼阁,尚未走近便闻声柔福惊惧的哭声自里面传出。他立即快步冲了进往,却看见她的卧室早已站满了许多人:郑皇后,及大大小小数位奴仆。
柔福的床前坐着两名仆妇,正在伸手往捉缩在床角的她,而柔福瑟缩着拉着被子边躲边哭,拼命摇着头哭着说:“我不缠,我不缠……”
赵构跪下向皇后存候。郑皇后见他突然呈现有点骇怪,但也没多问,只点了点头让他起来,然后又转头对柔福说:“唉,哪有帝姬不缠足的呢?趁着没人就本身把白绫解开,你那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又对仆妇命道:“还不快些请帝姬伸足出来!”
仆妇容许着强行把柔福抱了出来。柔福一声尖喊,挣扎着朝赵构投来乞助的目光。
赵构见状重又跪下,对郑皇后说:“母后请不要责怪柔福妹妹,适才是臣帮她解开白绫的。臣知错了,那就往劝妹妹承受缠足。”
郑皇后略感不测地凝视他片刻,最初颔首道:“好,你往跟她说说。”
赵构走到柔福面前,她似乎还没大白他刚才所说的意思,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喊道:“九哥……”
赵构一时也不知该若何劝她,缄默许久后说:“妹妹,父皇的女儿都必需有一双纤小的脚,那是不成以改动的事,你长大后就懂了。如今固然会疼,但忍忍就好。假设疼得睡不着,你就听听蟋蟀的喊声,听着听着便能睡着。”
他把点心递给一旁的仆妇,然后从柔福的床上拾起她挣扎时散落的蟋蟀笼,默默地放在她手里。
柔福垂头看着笼中的蟋蟀,两滴眼泪委屈地掉下来,惊得那蟋蟀起头在一时鸦雀无声的阁中无休行地喊喊。
仆妇见她不再对抗,遂让一名宫女过来抱着她,然后一人捉住一只脚,拭净之后在上面洒上一层明礬粉,再从头用白绫紧紧地包裹起来。
郑皇后笑了,和言对赵构说:“九哥年纪虽小却非常明理,实是罕见。现已晚了,你快回往罢,你母亲必然在急着找你呢。”
赵构只得告退,出门前回头看看柔福,只见她疼得不竭蹙眉喊喊,脸上全是泪水,手里紧攥着他给她的小金笼,看来痛苦悲伤之下用力不小,那笼子只怕已被她捏得有些变形。
他不忍再看,掉头离往。
他在临安皇宫中为柔福预备的宫室也赐名为“绛萼”。当他带她至绛萼阁时,她久久凝视着门上的匾额,如有所思。
那时宫院内的木樨正开得盛,轻风一吹便有阵阵郁香袭来,她觉得到了,略略回首浅笑道:“木樨很香。”
赵构亦朝她浅笑道:“不只有木樨,那院中种满了四时花卉,有迎春、桃花、杏花、榴花、蔷薇、牡丹、百合、萱草、栀子、菊花、木芙蓉和梅花,四时皆有花可赏。”顿了顿,又说:“我记得妹妹很喜好樱花,已命人往觅更好的品种了,明年春天,那里的樱花必能开得如华阳宫中的樱花那般灿艳。”
“哦?我曾跟九哥说过我喜好樱花么?”柔福问道,却没看他,目光悠悠地飘浮于院中花草之上,腔调风淡风轻。
“你忘了么?”赵构怅然道:“你以前常在华阳宫中的樱花树下流戏。有一天,你在花雨之中荡秋千……”
她穿戴淡淡春衫坐在树下的秋千上悄悄荡着,那粉色的樱花花瓣飘落如雨,轻柔地依附在她的头发、脸庞和衣裙上,色彩清艳温和,与她春衫之色一样。
柔福静静听着,像是颇进神,却见他不再说下往,便诘问道:“然后呢?”
“然后?”赵构非常讶异,看着她蹙眉问道:“你……实的不记得了?”
柔福一笑,道:“那些事过往很久了,我未必每件都能记得。”
她怎会变得如斯目生?连那段记忆都放弃了,似乎只留下了那个仍然标致的躯壳,而里面的灵魂已全然改动。
赵构与柔福默然伫立在绛萼阁前的木樨树下,相距不外天涯,他却无法地觉得到三年多的光阴已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辽远如天边的间隔。
自那年千秋节后,连续数年赵构再未见过柔福。柔福由郑皇后抚育,管教甚严,不准她随便外出与兄弟接触。宣和三年十二月,十五岁的赵构被进封为康王,次年行冠礼之后,赵佶赐他府第命他出宫栖身,他与柔福就更无碰头的时机了。
宣和七年,金军大举南侵,目标曲指汴京,形势非常求助紧急。赵佶急到手足无措完全没了主意。群臣定见先命太子监国,皇上南幸暂避,待危机去除后再返回京城。李纲则以血书相谏道:“名不正则言不顺,监国何以安内攘外,陛下不如禅位。太子贤明,定能挽回天意、拾掇人心。”赵佶也早没了治国御敌之心,遂附和禅位,于宣和七年十二月下诏召太子赵桓进宫即皇帝位。赵桓涕抽泣推辞,赵佶不准,于是赵桓受禅,接手治国,尊赵佶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郑皇后为道君太上皇后。赵佶与郑皇后便出居龙德宫,不再干预干与政事。
次年赵桓改元为靖康元年。那年春正月,金人再次大举抨击打击京师,驻军于城西北,金帅完颜宗看(斡离不)遣使进城,邀大宋亲王及宰相前去金军寨议和。赵桓先遣同知枢密院事李棁等人使金。那李棁小心谨慎,一踏进金军寨瞧见金军将士便已吓得六神无主,不竭发抖,哪里还能“议和”,金人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只剩了点头的份。在如许的情形下他带回来了金人提出的四条耻辱和约:一、向金纳金五百万两,银五万万两,表缎百万匹,牛马万头;二、割让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三、宋帝尊称金帝为伯父;四、以宋亲王及宰相为人量,前去金营,送金军过河。
赵桓无法之下几乎完全承受,但在派哪位亲王前去金营为量时难免迟疑。召了几位一贯号称有胆识的弟弟前来筹议,他把询问的眼神投向他们,却无一人敢安然响应,都一味垂头默不出声。
赵桓摇头感慨:“现在国难当头,贤弟们竟都难为朕分忧么?”
那回话音刚落便听殿外有人朗声应道:“请陛下准许臣出使金军寨,为陛下分忧。”
赵桓一喜,抬目看往,见一位少年昂然迈步进殿,神气坚决,沉着自如。
那是他的九弟,其时十九岁的康王赵构。
注:宋宫眷称皇子为“哥”,皇子之间也按排行称唤相互为“某哥”,无论长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