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乡长的奇遇
——父亲灰白人生的几点亮色(3)
原做/张学侬;整理/老庄友华;2020-6-4
民国年间,我爹竟然当过将近一年的乡长。我不断没搞清晰,那处所是不是喊做“集盘”,只晓得那个乡位于荆门县南端,临近潜江县浩口镇。
父亲到任之初,有位老乡绅要为新乡长接风洗尘,在自家天井里摆了十来桌酒菜,并邀来本地的乡党名人、房族长辈。
那位乡绅广有家产田亩,又是大姓族长,在本乡德高垂青,和历任乡长都交情匪浅。此日,老乡绅红光滿面,戴一顶枣红色瓜皮绸帽;穿一袭深兰士林布长衫,外罩躲青色缎面马褂,连鞋袜都是崭新的。
临到进席,仆人抱拳拱手,恭请新乡出息坐首席。父亲却执晚辈之礼,再三坚请白叟家上坐。两人频频客气推让之后,老乡绅刚才不情愿的坐上了首席。
宾主坐定,老乡绅碰杯,代表村夫强烈热闹欢送新乡长。接下来,仆人主宾陪客都频频碰杯,热情的敬酒劝酒。酒过三巡,院子里已是人声鼎沸,热气升腾。
然而,实的是乐极生悲。各人突然闻声“砰”的一声脆响,老乡绅应声歪瘫在了座椅之上。大股红色的鲜血,从白叟家额上涌出,沿面颊曲流胸前,顷刻间将躲青的马褂涂上了大片的猩红。
本来,老乡绅讲究平安、或者排场,安放有两名乡丁在大门口站岗。可能酒肉飘香太诱人,一个乡丁不由得老是朝院子里探看,不知怎么竟触动了枪身的扳机。那粒走火的枪弹,恰好又中庸之道,间接飞向了神摘奕奕、高坐首席的老乡绅前额……
白叟家当场毙命!那突如其来的天大变故,让院子里登时乱成了一锅粥。老乡绅的亲属们唤喊哭号,族人们怒形于色,寡来宾义愤填膺……在情感喷发之际,各人却也敏捷达成了共识:那个乡丁,必需给老乡绅垫棺材根柢!非如斯,不敷以惩戒功行,不敷以平息公愤!
张乡长先是被吓懵了。后怕之心不断咚咚乱跳,似乎就要蹦出胸腔:要不是顾忌礼节廉耻、长幼有序,没有贸然坐到首席,如今往见阎王的,应该就是本身了。可是眼下,闯祸的乡丁不由分说,已被结巩固实捆成了一个粽子,正卷缩在墙根下瑟瑟发抖……
那是要拿活人殉葬啊!张乡长清醒过来,不行因为怜悯之心,也还出于职责所在。于是就找来几个管事的人筹议,平易近人的劝导了一番:
“国有法律王法公法。乡丁杀人犯的是法律王法公法,就应该把他送上往,让县里按法律王法公法来办他。各人都是大白人,现在是民国了,我们不克不及够、也犯不上再用家法来杀人……。”
老乡绅的亲属,多年来习惯了听话,没有几主意。而乡下的名人,多是知书达理之人,不会为了一个死族长,公开得功那个活乡长。于是,各人以默认买了乡长一个体面。
张乡长赶紧让另一乡丁,押着闯祸者跟上本身,急渐渐奔县城标的目的而往。走出了集盘乡境,父亲就打发押送的乡丁回往:“上了大路,我一人就行了。”说罢递出一块銀圆,接过了捆人的绳子。
陆续走了一阵,看看四下无人,父亲喊住闯祸的乡丁,手撕牙咬的解开了绳索,朝他手心塞了两块银元。但那个乡丁,却是一脸木然,全没有从将死的噩梦中醒来。
张乡长赶紧说:“你快跑吧,走巷子!”那条三十多岁的汉子,末于回过神来,猛然就一髁膝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却呜咽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父亲目送乡丁走进夜幕,犹自心有余悸。看看来路上杳无人迹,那才当场坐下,摸出收烟点燃,静听一处处屋场人家的狗喊声,一阵阵时断时续、时大时小的渐次远往、再远往。
1950年代初,全国解放以后,开展了轰轰烈烈的镇压反革命运动。
荆门县城昔时才几千人,三五天就要召开一次镇反斗争大会。县公安局的后门外,有个乱石堆存在了良多年。昔时在那堆乱石上展一层木板,台前立两根木柱,拉一条写有“XXX斗争大会”的横幅,就成了斗争大会的会台。
每到开大会,台上就高坐一排指导。台下则站立一溜垂头哈腰的功犯,那些人都是头上戴顶高帽子,胸前掛块大牌子。牌子上标出功犯的身份、姓名,如“反动田主XXX”。
那些又高又尖圆锥状的高帽子,分为软硬两种。硬帽子要用硬纸壳来做。挨斗人垂头哈腰到了近九十度,很难支持长久。那时在高帽的尖顶上掛一块大石头,那人立即就会青筋暴出,满身颤动,汗出如浆,纷歧会就要瘫倒在地。
软帽子用报纸糊成即可,取材随便,只是不克不及掛石头。那年月各人都穷,硬纸壳仍是奇怪物,加上挨斗的人又多,实战利用的,次要仍是软帽子。
大会停止时,苦大仇深的群寡,力争上游的上台,声泪俱下的控诉。在进进、或需要群情激愤的时刻,就有人一声接一声领唤标语。广阔群寡紧紧跟从,有节拍的一次次举起拳头或小旗,同时奋力高唤:
“打垮反革命XXX!……”
那些斗争对象的存亡,经常就在台上某位指导的一念之间。镇反运动前期,乡长以致于乡农会,都是有权批准杀人的。被斗人如果既定死功,颠末一番控诉后,标语领喊人就会振臂一吼:
“XXX罪不容诛怎么办?”
“枪毙他!枪毙他!……”
革命群寡于是异口同声齐呐喊。当然也有人,是挨斗者的亲属,可能会只张口不出声,但照样要跟着举手或举旗。一场斗争大会下来,总要揪出些不杀不敷以布衣愤的反革命、坏分子或反动田主。
革命不是请客食饭,不克不及像陈旧伪善的封建王朝,问个斩还要等什么秋后。斗争会上,只要指导代表政府、代表人民做了宣判,那些该死的功人,就会在群情激愤的辱骂声中,被挈到现场的会台北侧或者后背,立即施行枪决。
被施行的人犯,必需双膝跪下。也有个别死硬分子,自有民兵上前,用大脚或枪托停止搀扶帮助。枪毙多是一对一,用蛇矛指定后脑勺处理。荆门城里,最多的一次共枪毙了三十多人。那都是刘利辉的手下,国民党县大队的爪牙们。因为施行的人手紧缺,不得已还动用了机关枪。
父亲做过国民党的乡长,本该属于镇压的对象。
荆门的西门街上,我家的很多街坊,像有些前朝小仕宦,大田主,以及店舖、做坊的老板,在运动中都没有漏网。西门外开杂货店的胡家小妹她爹,还被枪毙了。但那一波接一波斗、关、杀的狂涛,却并没有涉及到我爹。也不知父亲得了幸运,想没想过老僧人昔时的预言。
张乡长在集盘乡施政未满一年,全无政绩可言。此间的更大收获,却是结识了在浩口镇上中学的我母亲。两人自相恋,开展到了悍然不顾的私奔。
故而,荆门解放的前后几年,父母都在县城周边做私塾先生。在镇反起头的前一年,父亲却进进八角乡邮电所,鬼使神差地当了邮差。他起头其实不懂,那等于是参与了革命工做,成为了国度干部。
八角乡离城关镇只要三十多里,但没有从属关系,而是属于子陵区管辖。父亲在子陵算干部,原籍城关又不大好管,是以避开了镇反初始最严厉的风头。
当然,父亲既有汗青问题,总回是跑不脱的。但运动后期,过了最狂热的时段,就起头讲点证据,要查询拜访研究了。组织上于是派了人,往集盘乡查询拜访取证。
巧就巧在,时任集盘乡长,恰是昔时因为误杀老乡绅,被张乡长救下来、又私放了的那位闯祸乡丁。
昔时的乡丁流亡以后,有家难回,无处安身,就投奔了共产党的游击队,并在革命步队中得到了磨练生长。解放后被组织委任回老家,当上了集盘乡长。
得知来人要查询拜访本身昔时的恩公,集盘乡长不避嫌疑,充满感情的述说了那段触目惊心的往事,然后拍胸力保:“张道汉,那绝对是个好人!”
出自时任乡长的证词,应当具有必然的可信性、权势巨子性。并且,运动中该杀的杀了,该关的关了,差不多也该宽大一些了。于是,父亲的档案里就有了如许的结论:汗青反革命分子,有汗青问题的好人。
我想,正因为那个虽有“问题”、但属于“好人”的定性,我爹才得以保全了人命,并暂时保有了一份罕见的革命工做,那才气够趁便又为我添加了四个妹妹两个弟弟……
那些汗青,假设不是发作在父切身上,我也很难相信:人生竟会实的存在那么多巧合、那种现世版的因果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