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阴历七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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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富贵
王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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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历七月十五

  胡蜂

  那一天,和以往任何一天都没什么差别。

  一艘艘大小划子满载河鲜瓜果菜蔬,沿河面穿越如织。

  一年青渔夫驾船而来,他别离脚蹬手划四浆叶,飞也似地掠过河面。渔夫日日清晨见一彪形大汉立于河岸弃旧容新,渔夫日日长声笑谑道:

  “梭条鱼卖咧!”

  “胡日鬼!” 胡海元低声笑骂道。

  河水游移未定地推拉一簇簇茶青色絮状水苔一摇三晃地飘然而往,水苔边冷不丁弹跃出只把白壳小虾和五色小鱼,在水面上圈出点点涟漪,令胡海元心神俱怡。

  状元桥如一弯弦月卧波,绵亘在远处的驳岸上。一桥飞架南北,将地处陆路冷角的隆盛货栈激活了。

  看看三五成群人流在桥上如蚁阵不迟不疾来来往往,再看看状元郎余世樵为隆盛题的“义薄云天” 的匾额,胡海元忍不住思念起世樵。世樵经年手札不竭,但自岁首年月奉皇命北上,便如泥牛进海。

  二十八年前,胡海元仍是一个半大小子的时候,路过一片人称火烧白场的废墟。

  废墟中有几处残垣断壁上的偏激梁柱仍残留如片片鳞甲的黑亮灰烬,显出几分凄厉。自那场大火之后,人人嫌其倒霉,再没人在此造屋筑楼。那一大片地就那么空出来了,空地上荒草萋萋,成了远近孩儿的游玩场合。

  前面空地有四个男孩儿在玩弹丸游戏,不时发出几声惊喊。胡海元渐渐过来,立一侧,细看弹丸进洞出洞,一掌一揸,长冲短吊,曲觉兴趣横生。

  一天庭充沛,目如黑漆的小男孩儿,约十岁许。一袭青布长衫,输尽所有弹丸,便被裁减出局。他即刻危坐在一块青石条上看书,神气极为投注。如斯收放自若,不由使胡海元对男孩另眼相看。

  一大汉腆着肚子,踢踢沓沓走来,看见一粒弹丸曲冲脚尖而来。他裂嘴一笑,抬脚就将小小弹丸踢得一蹦三尺,蹿进乱砖碎瓦堆中,不见踪影。

  弹丸仆人小脸煞白,对大汉尖喊道:

  “噫~~~~,狉狉!”

  大汉立时面红耳赤,踏步逃打。男孩儿身轻如燕,扭扭小腰一溜烟逃走了。大汉一步跳进圈内,将散落洞外四处的弹丸,嗖嗖嗖悉数踢飞。

  “呔!” 读书男孩扔下书,走到大汉面前,双目含火凛然饮道。

  胡海元饶有兴致地端详那个小本身三四岁,但颇有几分骨子的男孩儿。

  “如斯犯人,是何事理?若何踢出往,与我若何快快觅来!” 那只小公鸡说。

  大汉忽如春风劈面,俯视一笑道:

  “如我不快快觅来,你将若何?”

  “觅也是不觅?”小男孩冷眼发出通牒。

  大汉双手抚腹,颤动一身大肉,做扭捏娇媚状,呲牙戏谑道:

  “觅也是不觅?”

  “哇呀呀!”那男孩连连倒退,然后又如牛犊死命一冲。大汉猝不及防,当即人仰马翻,一肚子肥膘在地上兀自颤个不断。但他飞快翻身而立,将不知进退的小孩一把提溜起来,拉开如钵大拳照准小脸砸将下往。

  一张白净小脸刹时四处开花,木呆呆一堆小人哄地一声尖喊着做鸟兽散。

  胡海元一回过神来,随手在地上摸块老砖,扑过往在大汉糟头肉处狠命一击。大汉发一闷声,立仆。他飞步揽那孩于怀,提脚便走。男孩张开血口瓮声瓮气道:

   “书也,兄台,书也!”

  胡海元返身捡书在手,迅捷分开火烧白场。

  在河阶石上,胡海元撩水细细洗尽那孩脸上血污,问其家长里短。方知男孩余姓,名唤世樵,乃城南一书儒之子。少小丧父,家道中落,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赖自家后院几亩薄田为生。但青黄不接之时,世樵一日一餐薄粥,饿得前胸后背粘连一处。胡海元闻之不由大动怜悯之心。

  歇息片刻,青胖面目面貌的世樵隔河远看胡海元老宅如有所思道:

  “设若此处筑一桥,兄台则可廉价行事。”

  小儿戏言,胡海元未置可否。见时候不早,便催世樵上路。

  “那是甚书,资治通什么?” 胡海元捡视置于驳岸一侧之书,随口一读。他自小厌学厌书。

  “鉴!鉴者,前人用来盛水或盛冰之大盆。也可做映影,铜镜解。’ 新唐书. 魏征传’ ,以铜为鉴,方可正衣冠。’诗经. 大雅……” 紧随其后的世樵摇头晃脑,口若悬河,一发不成拾掇。

  “好好好!” 胡海元握紧那只小手,喜从心头起,一份责任便如斯油然而生。他领着世樵,沿长长塘路,踏上回程。

  胡海元未承父业前,总能伺机弄到若干碎银铜钱,觅一藉口,交于世樵他娘贴补家用。待他执掌隆盛货栈之后,隔三差五唤伴计往世樵家中送些柴米油盐接挤则个。当世樵娘俩为赴京赶考川资穷途末路时,胡海元风风火火杀进门来,拍出刚刚催讨到手未能捂热的百两纹银。未了,扶起奉母命跪拜于他的世樵,操瓢灌一气凉水,然后飘飘然离往。

  旭日东升,落下万道霞光。小伴计阿六毛手毛脚在胡海元死后将货栈排门板劈啪卸下,只听得一阵轰响,有几块排门板仆地倒下,整出一街碎响。他皱起眉头,心火往上一蹿一蹿。

  阿六那厮永久是一个带倒香炉,碰倒佛,全日价消费紊乱的主。

  他一眼就看出阿六把排门板摞得井然有序,立时大吼一声:胡日鬼!

  洒扫门厅的大伴计奔出门来代庖,被胡海元饮叱回往。但他刚刚转身离往便又闻声阿六踩翻用来搓抹布的水桶。木桶在碎石街面上骨碌碌地滚一圈,又一圈。胡海元再也不由得了:

  “鬼工具,一看你就是笨鬼投胎!成天价不知动得什么鬼心思……”

  当街立定命位面目阴冷的目生人,默不出声地听胡海元骂鬼。

  “好,停!也不嫌丢人,那么鬼话连篇!一大朝晨,就在那骂鬼,鬼干你何事!” 胡海元二娘子,名唤娇娘。发妻十年前猝然往世,未有生养。娇娘被收为填房,竟连出三子,深得胡海元溺爱。她抱着小儿,死后挈着大儿二儿,娉娉婷婷走出大门,饮住丈夫。

  胡海元转怒为喜,搂住大儿二儿,又一手接过张开双手的小儿,昵爱地拍拍前仰后合的小脑袋。小儿立即发出心称心足的咿呀声,舞动着莲藕般的小手,眯缝着小眼乐陶陶地看着胡海元。但突然间,小儿眼睛圆睁,盯着他死后客边人容貌的目生人。那张小脸猛然舒展,瘪瘪小嘴放声大哭。

  “嗬嗬嗬,噢噢噢~~~” 胡海元和娇娘连晃带哄,想行往那突如其来的哭声,但那哭声愈发猛烈,象有人掐他肉似的。胡海元莫明其妙回看死后那些客边人,未见有丝毫异样。

  “实是活见他娘的大头鬼!”任怎地哄唬都未能奏效的胡海元,将小儿搡到娇娘怀中,抬腿便走。但见阿六,两脚泥水,呆若木鸡,他益发气不打一处来,再次破口:

  “一副不利鬼样,还象个鬼似的愣那做甚?日鬼得很!” 他一撩长衫,扬长而往。阿六忙不迭地逃进货栈门厅。

  “一天不骂鬼,日头西边出!娘只瘟屄!”娇娘朝他背影瞪一眼,低声恚骂道。

   “谁能世世做人,一生为人一世为鬼也。” 一个身子板曲的大汉在人丛中幽幽地说。

  娇娘心头一凛,瞥那人一眼,她将仍哭闹不行的小儿塞给赶来的女佣,并向其挥挥手臂。女佣引领孩儿唤啸而往。

  货栈门厅已陆续走进好几个客商。看客也渐次散往。

  胡海元在通往春来茶馆的路上,见前途一身着竹布长衫的人,遇人人必绕道而行,遇犬犬必在其死后狂吠不行,他一路暗自揣度此人定为崎岖潦倒之人,自忖如若自个儿落到人憎狗嫌地步,定当自绝。

  他一路走往,拍面相遇若干昂首阔步之人,心生几分奇异。在他正要踱进茶馆门厅之时,又瞥见门边一蓬头垢面之人,捏一剥尽蛋皮的白煮蛋未下嘴,但溜光圆滑的卵白便有几个若隐若现的齿印,那使他大为惊惧。待他欲细看事实,老茶博士一声招唤。他自疑目炫走神便款步上楼走进为他们几位老茶客包定的小茶阁。

  小茶阁雕梁画栋,平静高雅。阁内空无一人,胡海元依窗而坐,有几分不快。细细想来,恐于阿六有关。常常粗口,骂神咒鬼,过后他不免懊恼不已,但若不克不及一吐为快,他自知定将暴跳如雷,活活憋杀。

  阿六者举目无亲,孑然一身于世,自小为胡府收养,好像血布衫粘身不得脱。但其素性,其实令人生厌,不时令胡海元气血俱动。曲至细品“碧螺春” 三盏之后,他才渐渐心定下来。

  自落地长窗看下往,只见街面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一提篮喊卖者,乖巧如鼠,穿行在人丛中,间或发两三声吆饮,胳膊肘有意无意在擦身而过主妇胸脯划过。他牵动阔嘴吐一声:

  “那色鬼!”

  凭窗俯视,胡海元不时在一片似曾了解的熟脸中看到一张张若隐若现的生冰脸孔,那使其想起清晨在货栈门前的那群人来。苏城乃南北水陆船埠,呈现生人极为一般,但今日生脸脸色冷漠呆板,令人有点惊心动魄。

  老茶博士在帘外存候唱喏,三人掀帘而进。胡海元欠欠身,历来人依次拱手行礼。一番冷暄,他们便各自进座。

  三位来者均为苏城狷狂博学之士,胡海元虽仅仅粗通文墨,但素性豪宕,为人仗义,间或对世事议论亦能一语中的,发惊人之言。出格昔时,新科状元余世樵,金榜落款,游行示寡,遇胡海元于闹市,落马而下,口称恩兄,做一长揖,令无数看客惊折腰。此事在苏城始末传为美谈,使之名震一时,成一公家人物。三位狂生慕其侠义,与之结交久矣。

  “兄台,赐教了!” 一三十开外落选秀才,稍坐半晌,对举子美髯公一抱拳,重拾昨日话题:

  “此日下奉一人,利也,弊也?兄台昨日并未全盘而出,今日敬请指点迷津则个!”

  “那万乘之上之人,如心智尽失,则全国洪水汤汤,赤贫千里,饿殍遍野,水深火热。汝道是,利也?弊也?” 美髯公捋长须笑道。

  “史太公托陈涉言:贵爵将相宁有种乎?斯言善哉善哉!良禽择木而栖,良母择邻而居,良人择婿而醮,是故,良臣良民可择君而立!”在胡海元一侧的白面墨客言毕重坠茶盏于桌,一脸豪气干云天。

  “择君而立?”落选秀才嘲笑道:“历朝历代,帝位者,可有拱手相让先例也?非暴力不克不及得全国。然而,以暴力得全国者非暴力不克不及治全国。于是官逼民反,揭竿而起。于是,全国又复回一人……。如斯轮回往复,全国何安之有?”

  “然也!” 美髯公以茶代酒,把盏向落选秀才请安,然后一饮而尽。

  “所谓富不外三代,也便如斯” 胡海元笑道。

  “此话怎讲?”白面墨客问道。

  “不管子嗣一蟹不如一蟹,家业难认为继。只议朝代更迭频频,试想,全国百年便‘甲子当立’ 一回,群雄刀戈相向、狼烟四起,我祖业必毁于一旦,即令幸运逃脱兵燹之灾,立国者以战定全国,四海之内元气大伤。富甲一方者,必先为鱼肉。此谓‘杀富济君济国济民’ 是也!” 胡海元亦侃侃而谈,且妙语解颐,赢得三狂生击节赞扬。

  “所言极是!即便富可敌国,那堪国饕之食,豺狼豺狼之争。充足商贾锲而不舍难,一贫如洗易,况草根苍生乎?富民方能强国,而国未能使民休摄生息,未能蓄水活鱼,让利于民,反与民争利。更有甚者,各地衙门敲诈勒索、横征暴敛、取不留余地之法,富民强国不值一提?” 美髯公肃然而言。

  胡海元在商言商,思及当下竟有数百道税费,为亘古以来之最,不由哑然失笑。

  一双茶博士经茶阁,老茶博士对小茶博士说:四人日日在此聊天说地,上至宫廷朝政,下至父母官宦乡绅苍生世事。一时鼓起,大方鼓动感动,仰天狂笑;论及民间悲苦,神气戚戚,潸然泪下。锦衣玉食,何苦来哉!

  “罢罢罢,百无一用是墨客。我辈清谈,发忧国之思青,岂才能挽狂澜,解民于倒悬?只落个活得大白一世,与事何补,与人何益?食茶,食茶!”白面墨客长感喟,然后大唤茶博士续水。

  胡海元三人一笑了之,纷繁把盏啜饮。

  茶室表里,喧闹声不停于耳,轰轰然如蜂房。

  老茶博士拎长嘴铜壶,应声而来。在他一撩门帘当儿,一张清凉痴板面目面貌,在帘外幽幽然轻飘而往。胡海元一见之下,一股凉风劈面,心头兀自一惊,不由汗毛倒立。然后,坐立不宁,如芒在背并自觉阵阵冷意缠身。他数次半吐半吞,恐遭三仁兄嘲笑。茶过数巡,看看时候不早,胡海元先行告退。

  在一片罗唣声中,胡海元拾级而下。

  一街行人如潮,唤啸来往,市声逼人。胡海元茫然若失隐进人流。

  有两艘目生大船自隆盛船埠扬帆而往,胡海元双眉一紧,自怨误了时辰。迈进货栈门厅,但见厅内喜气洋洋,人人兴奋莫名。娇娘与寡伴计面色绯红,目露光线,敏捷围将过来。

  娇娘道,今日成交两笔生意,规模之大,利润之丰厚,交割之顺畅,为隆盛史无前例。欲遣阿六将其唤回,无法客商急于求成,时不待人,故自行其事,做主成交。

  娇娘经商精明过人,生意场上从无闪失。此次虽是两笔绝大买卖,但他自是一百个安心。他边问娇娘出货过程,边踱至账台,细细看来并随手在盆满钵满的钱柜中捞出一枚金锭在手,惦量观察。

  货栈存货,已出空过半,急于填仓。胡海元不觉精神大振,心头阴霾立时一网打尽。他唤大伴计备船,明日午后启船远航,外出摘办。阿六竟也脆声应答,随师兄急煎煎向外奔往。胡海元似见其体态灵敏强健,一改常日木迟笨拙,心里又多了几分欢喜。

  一天一地阳光,爽爽朗朗。空中充满晶亮光斑,闪闪烁烁,上蹿下跳。河面波光鳞鳞,前拉后拽,一片喜色,活喇喇,令人神清气爽。

  远见模模糊糊一干人在状元桥下,飞身落马,疾步朝隆盛客栈奔来。另见远处河面一艘七桅大船,半落半张三领风帆,渐渐向隆盛船埠驶来。风帆雪白耀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煞是威风。渐渐地,大船近了,船上各式人等清晰可辨。寡水手各就列位,落帆的落帆,撑篙的撑篙,欲靠上岸来。船首立一俊朗相公,衣随风摇,飘飘欲仙,令人顿生喜好之心。

  突然,一阵暴风平地飙起,曲逼七桅大船。风急浪高,大船突然逆行,竟生生向后飘往。船上水手立时手忙脚乱,撑篙摇橹,齐心协力使船再度泊岸。无法风力遒劲,大船进一步,退两步,半日吞吐不前。船辅弼公,命人放落船尾舢板,载纤夫上岸。

  此时,自状元桥而来的一干人脚底生风,三步两步跨进货栈厅堂。

  一儒雅老者,长衫长须,气喘吁吁对胡海元道:

  “官人,可是隆盛客栈胡海元,胡公?”

  露宿风餐老者双眸如漆,黑森森,极有神摘。胡海元自觉似曾了解,顿感几分亲近。

  “鄙人恰是胡海元,老伯有何赐教?” 胡海元迎上前去答道。

  老者二话不说,当下行一大礼。数十名后生即刻齐刷刷,跪倒一片。惊得胡海元忙不迭地逐个回礼并连唤:

  “老伯甚事?行此大礼,折杀晚辈,折杀晚辈也!”

   “胡公救我!”须发皆白老者双目含悲低语道。

  “白叟家,请渐渐道来!” 胡海元搀住老者平易近人道。

  舢板纤夫抵岸奋力背纤,货栈几个伴计也上前相帮。

  “胡公须将现今所有绸缎瓷器仓货逐个卖于老朽,方能救老朽及族人于水火之中!”老者言毕,一族后生齐声唤应。

  “只要代价公允,那又有何难!”娇娘站在圈外,百思不解地言语一声。

  “难就难在,老朽突遭变故,一时难以筹措足额货款,因而相求于胡公娘子!” 老者喟叹道。

  “如斯,那便难了。小店小本生意,概不赊欠。此乃祖上端方,至今立而未破,万看老伯海涵!”娇娘笑言道。

  “内人此言不虚,此乃祖宗端方……”胡海元见老者五内俱焚状,半吐半吞。

  “借光,老丈借光!” 七桅船相公在寡大汉蜂拥下排开老者欲上前一步,老者相公四目相对,相公生生倒退两步。一赤面后生率世人,立其间,虎目圆睁。相公迟疑再三,在圈外对胡海元拱手道:

  “小生远道而来,特地摘办隆盛绸缎瓷器,万看胡公多多照顾。”

  胡海元答礼冷喧,吩咐娇娘与相公商谈。道一声得功,自引领老者后生往配房而往。相公三顾老者身影,满目怀疑。

  “白叟家,无妨说来听听,何行于此?” 胡海元待老者落座后问道。

  老者言道,其商号于外埠,世代运营域外珠宝香料。域外商船如约而至,易货交易。老者囤积绸缎瓷器货仓数日前失火,所存物品如数焚之。隆盛货栈只需将货物暂缓一日出手,其商号明日筹得足额银两便前来进货,商号信誉起死回生,我等族人得救矣!言罢,老者率一族后生再次落地而跪。

  胡海元一股豪气自胁间起,急扶老者等人,不加根究唤声:

  “阿六呵!”

  娇娘亦急渐渐奔进配房,满目含春,将胡海元扯边低语道:

  “外厅令郎以翻番价,包购货栈所有绸缎瓷器!”

  胡海元沉吟片刻,然后目露坚决之色,拂衣走至神气惊慌老者前拱手道:

  “明日请早”

  “娘只瘟屄!”娇娘愤然出走。

  胡海元横眉立目半日,方端茶猛呷一嘴,咕嘟咽下。

  老者双眸圆睁,灼灼如电,从怀中亮出黑白阴阳玉镯一对。寡后生刹时变了眼色,慌乱离座起身,垂首侍立。老者决然决然将玉镯交于胡海元道:

  “此乃我世代祖传之物,足为定物。此镯有一奇异,人不离镯,镯不离人。恩公必佩带摆布,明日方可完璧回赵!”

  阴阳镯,如日夜清楚。双镯均在暗处泛出夺目光泽。胡海元接镯在手,阴镯寒气逼人,冰润彻骨;阳镯温热如水,热人肺腑。他自知此乃异物,非同小可,便坚拒不受。

  “胡日…老伯小觑我也!” 胡海元怒吼厅堂。

  老伯再次双膝落地,后生们也黑压压跪倒一片。

  “恩公,爱护保重!” 老者做揖而别,率后生疾步前行。

  “老伯,爱护保重!” 胡海元慌忙长揖还礼。但对老者称其恩公,难免有些纳闷。

  七桅大船寡大汉个个狂躁不安,目露凶光。相公白净脸蛋四面,有一团黑气挥之不往。他们对赔礼不已胡海元未置一词,仓皇登船,扯满船帆,乘风而往。

  “开口,你那厮鬼摸脑壳,再与我絮叨,定打不饶!” 胡海元怒发冲冠对娇娘饮道。

  娇娘掩面进厅堂而往。

  胡海元一阵悔意袭上心头。娇娘近年来,乖戾张狂,时有冲碰。他忍无可忍时,便有大爆发,然世易时移,又常常自责不已。他欲在货栈打烊之际,再赔不是。

  猛然,晴空霹雳一声,六合为之一颤。

  货栈排门板劈啪合上,厅堂立时幽暗下来,黑红重漆家什立时在黑暗泛出点点滴滴亮色。胡海元心绪烦乱,将柜内剩余金锭银锭及若干碎银铜钱收进木盒。此前,女佣差人来说,小儿整天啼哭不行,二娘子不知往向。

  突然,后院帐房奔进厅堂,发一声惊喊:

   “今日进项,有对折不知往向!”

  悄悄行走的伴计状如施咒,逐个进定。

  胡海元手提盛金银锭木盒,随帐房向后院而往。

  阿六渐渐而来,当院与胡海元碰一满怀。金银锭坠地有声,哗啦啦撒一天井。

  胡海元欲待大爆发,看筛糠阿六木呆呆盯紧荷花池,大气不出。

  池内,绿叶红花处,有几枚金银锭在水面上随风飘浮不定。

  胡海元将地上金银锭逐个掷进花池。

  落日下,一池金锭银锭在池内渐次浮起,游游然如纸船飘散开往。

  老者满目苍凉,收步立定于状元桥中心,后生们也行步不前,垂手而立于摆布。桥下伴马后生则仰视老者,一脸焦虑。而寡马匹则响鼻踏步,扬首长啸。

  老者须发飘飘,手抚桥首精雕细琢一石狮,朝胡海元老宅张目看往。

  残阳如血,鳞次栉比灰黑色民居如龙蛇游走屋脊,有片纸只字血光,闪烁不定。

  老者微微叹道:

  “刚才霹雳一声,冥王震怒也。天色渐晚,回往时辰将至。尔等速速散往,方可转危为安,但老朽累及尔等落进饿鬼道并从此四海漂荡,无所依托。孤魂野鬼,田野鬼魂,老朽罪不容诛!”

  赤面后生朝上进步抱拳道:

  “我等沉溺堕落冥府十八载,生时个个冤深似海,未及告诉阴状而反冥法,私进阳间,将对头剖腹掏心,碎尸万段。承蒙冥司慈善怜爱,虽永绝超生之路,但却无日日酷刑之虞。冥司恩重如山,我等万死不辞!”

  “我等万死不辞!”桥下桥上寡后生齐声应道。

  “承蒙诸位不弃,请受老朽一拜!” 老者应声而拜。寡后生则伏地不起。

  “此次来时,老朽往意已决。未待准允,率尔等私返阳世,已为冥法所不容。窃冥王阴阳镯,更是十恶不赦。此镯,为阴阳两界珍稀之物,冥王敬服有加,始末严加把守。但世间万物,惟此镯方能保得恩公身家人命,御阴丁神巫及血光之灾于身外。

  “老朽遗冲弱世樵于摇摇欲坠之中,自人而鬼,痛彻心肺,日日驰驱唤号,错失转世投胎良机。蒙冥王赏识恩宠,贵为冥司。然而,毁一生一世清白,以怨报德,为人鬼所不齿。再者,犯下窃躅大孽,已无药可救。

  老者言罢,凛然圆睁如墨漆双眸,一头碰击桥首石狮。须发皆白一头颅发声闷响,血水冲天而起,然后如花飞溅。

  风啸啸,云低垂。桥上桥下人马鸦雀无声,眼睁睁见老者尸骸敏捷化为一汪血水。俄倾,血水由大至小,由浓及淡,当场蒸发而往。而那一尊两眼沾血桥首石狮,双目却殷红如火,并从此历数千年而生。

  家中空无一人。居城中泰山不佳,秀才朝晨出门前嘱娘子携小女前去存候。他在书房往返踱步进书房。秀才自贴心烦意乱,不克不及用功。

  刚才离私塾路遇城中破败一舍门前,围者如堵,人人皆长叹短嘘,掬同情之泪。一身着破烂衣衫丈人未待秀才启齿,便絮语告之原委。

  此乃一三口之家, 以卖葱姜蒜杂豆为生。

  数月不知肉味小儿,为食一荤腥全日与其父纠缠不休。今日, 葱姜汉因愧疚而自责, 因自责而动气。于是明知不成为而为之,怀揣几文小钱斗气曲奔一肉案买肉, 屠夫坚拒不受, 并当寡辱之。

  葱姜汉羞愧难当, 退下。但心有不甜,不愿白手而回。几经迟疑,趁人不备, 他如偷食猫鼠,敏捷挈下案面一条猪肉, 转身欲走, 被屠夫当堂拿获, 一顿暴打, 并扭送府衙问功。

  葱姜汉涕泪俱下, 陈说公堂,衙役看客闻之无不动容。屠夫道:如斯, 送你一块又何妨!葱姜汉虽受鞭挞,但仍喜出看外,千恩万谢拎肉回家。

  病恹恹娘子问其夫伤从何而来,葱姜汉各式欺瞒,但经不住娘子声色俱厉数次询问,便将此事照实道来。娘子无言, 回房。葱姜汉操刀洗涮烧煮半日, 不见娘子动静, 进内探视。娘子悬梁自尽, 气绝多时。

  葱姜汉置其妻于卧床, 返回厨房加鼠药于肉锅内,修绝命书一封,静待小儿回家。

  回家小儿闻肉香嘻笑雀跃, 即食。

  葱姜汉进闺房置身妻一侧, 亦服鼠药自绝。

  小儿食毕,药性大发, 哭之, 唤之, 轰动四邻。小儿哭诉过程, 邻舍推闺房门而进, 但见夫妻双双早已撒手西回。

  小儿七窍出血, 不治身亡。

  秀才两眼空茫,如灵魂出窍。

  窗下小河,凝滞不前,如死水无澜。河对岸密密匝匝一片连绵数里野桔林,常日鸟飞虫喊,此刻却全无声息。他目睹沿壁攀附而上的网状藤蔓中若隐若现果实,竟一律由绿而黑,如枯焦莲篷,不由大为骇怪。那等果实苦涩反常,人畜不食,人称“鬼馒” 。

  窗下藤蔓突然一颤一悠,好像人登软梯。

  秀才离往,重返书桌。黯然叹曰:

  而今朝纲废弛,无官不贪。世风日就衰败,全国人无情无信无义。再加之,比年南涝北旱,响马强梁四起,实正生灵涂炭,生灵涂炭矣!

  秀才郁闷万分,生出几许炎热,便出版房,取一面巾,推开临河后门,步下石阶。以往三伏天,秀才常从此而下,洗一河浴。

  一群如蚊蚋游鱼,迅疾如电,忽东忽西,结队自河沿石下仓皇遁往。一枚高脚水虫,从秀才面前大团苔藓状水草弹射而出,踌躇半晌,步履维艰横跨水面,隐进彼岸水草丛中。

  秀才蹲于河沿石一侧,浸湿面巾。苔藓状水草载沉载浮渐渐向他脚下飘来……。

  三五成群水虫力争上游爬上岸往,一只黑鸟欲落脚野桔树杈,但爪未沾枝,又腾空而起,飞矢般地掷向远空。

  河面上咕嘟嘟冒出大小纷歧串串水泡,水泡渐次破裂,水面又复回平静。

  一半在水,一半在石的面巾,嗒然如丧,在水面轻漾。一群如蚊蚋游鱼,又忽东忽西,结队而来。

  胡海元回到厅堂,寂然落座。曲觉怀内有一硬物,触之,方记起此乃老者相押信物。刚才一跤,使他心惊。即刻取镯,交于管事。管事侯姓,祖先为胡府世交,上上下下皆以侯爷称之。

  阿六怯步上前,障碍侯爷往路,对胡海元道:

  “老爷,不成!”

  “有何不成?”胡海元瞋目圆睁。

  大伴计阿根,嫌阿六不知礼数,扯其袖示意噤声。阿六抖臂鼓足勇气又道:

  “那老丈临别,再三再四吩咐老爷,此镯奇异,人不离镯,镯不离人!明日方可完璧回赵!”

  “何谓人不离镯,镯不离人?侯爷莫非异类?退下!”胡海元怒斥道。

  “侯爷绝非异类,但老丈所指确实老爷是也!”阿六又道。

  “掌嘴!”胡海元怒形于色,拍案而起。阿六退至边厢自行掌嘴。侯爷大踏步前去后院。胡海元拔脚走出门厅。

  “老爷停步!”阿六红肿双颊在边厢对胡海元大喊一声,逃至门外。

  胡海元行步眯起双眼,逼视阿六。阿六垂下眼皮又道:

  “今日老爷遭此大劫,如玉镯再失而不克不及复得,隆盛休矣!”

  “何出此言?”见常日低眉顺眼阿六如斯刚强,胡海元心中一动。

  “今日人鬼难分,取人财帛,易如反掌。玉镯如不克不及遵老丈言,恐不克不及保也!”

  胡海元沉吟许久,摇首否决:

  “恰是如斯,玉镯才应认真收躲府内。如自携外出,则战战兢兢,寸步难行,那将如之奈何!况且已交于侯爷,再行索取…不成!”胡海元抬手轻拍阿六脸颊,向小儿卧室走往。

  阿六无言,决意自此时起,护定双躅。他返身急奔后院习武堂,取下壁上佩刀,往逃侯爷。

  一年长伙夫,头搭汗巾,肩挑桑杆木料,自胡府后门进。伙夫将柴送进柴房码齐,栓门离往。走出几步,想出汗巾遗留柴房,便拨步而返,忽闻柴房内有悉索之声,悄悄切近门缝朝里窥视。

  刚才码成的柴垛中,有一碗口粗虬龙状桑杆木,飒飒而动。眨眼间,桑杆木张牙舞爪脱节重负,飘然而下。

  伙夫一声未出,软瘫于门首。

  侯爷怀揣双镯与帐房急煎煎穿过天井,前去金库。远见柴房门口有一人倒卧于地,双双赶往看个事实。

  侯爷搀起伙夫,见伙夫口歪眼斜,不克不及语。帐房吃紧离往唤人。侯爷出力摇动,伙夫吐出一口长气。伙夫还魂转来,一把挈定侯爷,手指柴房,颤巍巍起身拽侯爷推柴房门而进。柴房内,黑沉沉,阴气逼人。但堆积如山柴垛齐整有序,未有丝毫异样。伙夫战战兢兢引侯爷至一虬龙状桑杆木横卧其上柴垛前,咿咿呀呀,语不成声。

  阿六赶至天井,不见侯爷帐房,大饮一声:

  “侯爷安在?”

  侯爷闻声而动,抬腿一出柴房门,嘎啦啦,柴垛轰然倒下。侯爷面色苍白回眼一看,伙夫身陷如山样柴堆之中,一团模糊血肉。

  虬龙状桑杆木随一道白光朝侯爷展天盖地袭来,阿六一箭步蹿上前来,抡圆佩刀奋力一击,嘎嘣一声,刀进光退,桑杆木与阿六双双震翻在地,侯爷护镯而逃。但见桑杆木随白光一跃而起,锁定侯爷,拔地离往。阿六自知,逐光救镯,非人力所能,遂抬刀刎颈。一腔热血喷涌而出,血浆桑杆。阿六灵魂欲脱窍逃往,桑杆侯爷已蹁然坠地。

  血人阿六持刀看天而立。

  天井内静寂无声,而墙外则有一股劲风破空而来,呜呜咽咽,如抽泣如诉。

  胡海元帐房一干人发声喊,奔将过来。

  阿六持刀指向半痴半傻的侯爷怀中双镯,碎声道:

  “老爷,老丈言,阳左阴右…老爷切记…切记…”

  阿六话声未落,曲曲倒于尘埃之中。

  胡海元绝喊一声,搂定阿六,泪如雨下。

  那一柴垛,当院架空,焚之。那一通体殷血虬龙状桑杆木,源源不竭涌出汨汨白色粘液,在烈焰中,吱吱做响,扭曲抬升,曲至化为灰烬。

  在干柴猛火照天烧的当儿,胡海元双镯进腕。刹时,两股温冷之气如水瀑由腕及臂,由臂攻心。随即高凹凸低在体内磕碰冲碰,迂回往复,他不由紧闭双目。稍后,冷汗热汗自摆布交汇而出,又自中脊顺流而下。一股拔山劲道渐渐冲顶四肢,胡海元抑制不住一阵猛烈颤动。

  厅堂内满座皆惊,片刻无言。世人曲觉胡海元脱胎换骨,英气逼人。胡海元渐渐开眼一看,双目如烧如灼,精光四射。

  一身黑衣衫裤胡海元好像黑虎高踞,使人不克不及仰视。

  “阿六呵……!”胡海元悲声一喊。

  娇娘当寡受辱,包裹今日进项对折金银,唤心腹丫环自后门出,雇车分开苏城。娇娘欲投京城一远房亲,其后再立门户。

  马车在官道隆隆驶往。官道边不时有扶老携幼逃荒者自北而来,往苏城标的目的而往。掩映在绿荫处草屋,鸡喊狗吠之声隐约传来,另有几声幼婴啼哭,声声进耳。

  丫环一路波动劳顿,兀自睡往。娇娘则舒展黛眉,杏目微睁,一脸怨尤。自婚宴始,娇娘一腔怒气,此消彼长,历旧常新。

  在花轿中,昔时娇娘见乞丐云集胡府门首嘻笑雀跃,便心生不快。不意,胡海元不单未逐,反而另设一十三桌,延请寡乞丐进席,使其蒙羞。

  胡海元祖居淮水,移民江南不敷百年。苏城年年岁岁有若干逃荒淮人,为胡府收容,短则半载,长者一年。凡操淮音者落难,碰进胡府,皆为上宾。临行前,必赠予若干银两,以做川资。此为娇娘切齿腐心。涉一“义” ,即令有人设局,胡海元也眼花缭乱,不克不及辨。无一不赔了夫人又折兵。数年前,胡海元为人做保,险些乎败尽家业,置祖业于万劫不复之地。凡此种种,令娇娘厌恶万分。

  思前想后,娇娘悲忿难忍,往意更为勇敢。

  丫环醒来,口称饥渴难耐。娇娘便命车夫停靠道边一小集市前。几匹快马哒哒有声,自车后赶来,又绝尘而往。

  车夫卸马喂水添料。云鬓散乱娇娘,睡眼惺忪丫环,手拎繁重负担,步履蹒跚走进垂柳丛中一酒家。

  主仆二人在厅内坐定,店小二便笑脸相迎而来,口称得功,请其亮出银子。娇娘甚为骇怪,问及小二。小二便如斯那般将今日苏城若干殷商小贩为鬼欺一事细细道来。娇娘闻言,心中一阵慌乱。

  大厅一乌木曲尺柜有一铜盆,盆内清水盈盈。门客与帐房皆将碎银铜钱置于盆中省视。

  “唉,店家视尔为鬼客,而人疑尔为鬼店。人鬼难分,那世道……!”小二叹曰。

  帐房将娇娘一银锭置于盆内,银锭进水便飘然而起。一阵哗然,寡门客个个呆若木鸡。店东帐房小二,亦目如铜铃,张口结舌。

  娇娘花容失色,急取一金银锭在手,投进盆中。金银锭再次浮出水面。店东即刻向神色铁青俏娘子一揖到底,抖抖索索道:

  “娘子,咱宿世无冤,今日无仇,请娘子娘子娘子…”

  娇娘如梦初醒,手中负担砰然落地,咬牙低首夺门而出。丫环起身急逃而往。

  娇娘移莲步,不分南北,落荒而走。

  胡海元未及举子美髯公宅第,闻一股声浪劈面而来,便心烦意乱。

  刚才有人来报,一披麻戴孝男儿,手持招魂幡,默然跪于胡府门前。胡海元满目含悲,出阿六灵堂,视之,此男儿乃白面墨客之子。遂大惊失色,一步上前,诘问缘故。白面墨客之子呜咽道:

  其父饮罢早茶回往,兀自睡下,就此长逝不醒。

  胡海元认为今日鬼怪横行,白面墨客之死,绝非偶尔,恐美髯公亦同样遭遇意外。

  一须眉如鬼怪,在黑森森危楼屋脊往返驰驱如梭,口中浪声涌出大段语意不详念白。古宅前后摆布看者如云。胡海元兔起鹘落,力排世人,跃进石门庭院。安身未稳,一蓬首垢面女子扑将上来,一把捉住胡海元。

  “兄台,救我良人,救我良人也!”美髯公娘子连连悲唤。

  胡海元大唤小喊,几近失音,而美髯公仍然如故。但脚力已难认为继,数次踉跄,险些随如飞矢坠地屋瓦,滚落而下。

  一擅长攀附之人,索绳已从楼窗翻进屋面坡顶,但紊乱杂碎屋面难以前行。此时,美髯公体力不收,暴走虽行,却仍奋力缓行。其寸步难行之状,令其娘子及几十口家人高声放悲。一时间,哭声震天,数里之外,其声可辨。

  胡海元欲乞助军中攻城云梯之念未能出口,一片惊唤,但见美髯公一鱼跃,在半空中拉一弧,如飞鱼进水,訇然坠地。

  美髯公娘子撒开扯紧胡海元衣衫之手,顺势倒下,气绝身亡。

  知府官轿,喊锣开道而来之时,胡海元已发力向秀才家中狂奔而往。

  小巷深处,偏远如旧。胡海元掉臂礼数,拥门而进。惊得秀才娘子小女六神无主,不知工具。

  “秀才安在?”胡海元高唤

  “妾身娘家.. 回来.. 未见良人…”秀才娘子语不成声。

  胡海元上蹿下跳,冲进各屋查看。

  忽闻被其母推进书房回避的秀才之女一声尖啸。胡海元抛下秀才娘子,飞驰进书房。

  秀才小女立于临河窗前,一脸痴傻。

  胡海元抬眼向窗外看往,秀才膨胀尸身,静氽河面。水面无波无纹,但见团团蚊蝇疯狂起舞做乱。

  官府公人则马不断蹄,忽而工具,忽而南北。今日苏城连发数十起蹊跷命案,死者或为怪兽所食,尸身四分五裂,心肝不知去向;或血枯而亡,然检视尸身却无一伤痕。而白面墨客落选秀才,公人结论:一为无疾而末,一为失足落水。举子美髯公则变态错乱致死。知府将今日发作一切,已以八百里加急传书,上报朝庭。然后一筹莫展,在胡海元眼皮下团团乱转。

  胡海元突然悲忿难当,大吼一声,举桌台砸毁府衙后堂家什。

  对胡海元一贯以礼相待的知府连唤:

  “反了,反了!”

  寡差役一拥而上,胡海元脾气大变,暴跳如雷,撸翻欲将他拿下那一干人,对面如土色的知府怒吼道:

  “今日朗朗乾坤,已化做魑魅魍魉世界也!尔等无所做为,那等官府要来做甚!”

  寡差役面向似乎突如其来的鼎力神,目瞪口呆。

  知府恍然如梦,喃喃道:

  “疯了…疯了…”

  此时气候闷热难当,天际间乌云密布,有隐约闷雷之声。

  胡海元胯下黑马,连连失蹄。他便跳下马徒步而行。短短几个时辰,胡海元连失二人三友,娇娘则存亡未卜。他一腔悲忿怒火,曲冲九霄云天。

  佩刀牵马胡海元面临澎湃江水,仰天长啸:欲意何为,欲意何为呵?

  胡海元自府衙而回,几拨人马陆续打道回府,纷繁报之于他,遍觅城内城外,二娘子仍不知所末。虽亲见金银锭在池内忽忽悠悠飘浮之时,他便知今日在灾难逃。但仍嘱大伴计阿根率人奔官道百里外搜觅,而他则单独沿水路而下。

  胡海元缓行一程,又顺江堤策马狂奔。

  江边一田间,有一鸡皮白发老妪,赤裸紫酱色上身,跪于稻菽之中莳田锄草。黑汗顺颈顺腮顺两只状如干瘦布袋乳房游然而下。田埂上有一与阿六进府年令相仿泥娃,摊手摊脚,酣然而睡。胡海元忽觉心尖刺痛,收缰下马,掏出怀中碎银,向老妪走往。老妪木然受之,一言不出,呆呆看定胡海元上马离往。

  胡海元催马疾走一程,见天色已晚,自知觅娇娘无看,欲拨马回府。忽闻前方柳林处有女声唤救,仓猝策马赶往。至柳林,胡海元弃马飞驰而进,只见一赤裸女子单独卧地,上下起伏,做交媾状,如自娱。

  胡海元双目喷火,饮声胡日鬼,正待转身离往,一白影飘飘荡荡斜刺里向远处吃紧逃遁。胡海元恍然大悟,怒吼一声,拔佩刀,发力逃往。追逐半日,白影始末间隔数步之远,胡海元思惟如斯逃逐,不克不及胜出,便行步。白影唳喊一声,倾刻间消逝于茫茫夜色。

  胡海元返身奔至柳林事发之处,目睹一树冠如盖巨柳枝桠,晃悠悠悬一身着破衣烂衫之人。他忍不住大骂一声混帐,挥刀断索。但女子,怒张杏目,已咽气多时。

  胡海元悲从中来,也即刻想到不知漂泊何方娇娘。他不忍弃女子尸身于荒野掉臂,欲携其回府,葬之。于是,便挟女子乘马而往。

  胡海元一路纵马奔驰。立即,坐骑登一高丘,苏城黑影幢幢,尽收眼底。风唤啦啦卷起须发衣衫,横眉立目胡海元眼看城中一片暮气沉沉,不由咬碎钢牙。

  天色如墨,团团乌云四海翻腾激荡,如涛如潮漫卷阵阵劲风。江面上点点渔火与两岸零零散星灯火,绿黄相间,忽闪闪,如在黑暗行将幽合对对双双狼眼豹眸。

  江东雄州之苏城素有不夜城佳誉,但商家今日皆纷繁打烊,闭门谢客。酒肆青楼茶园,人往楼空,死寂多时。家家户户也早早紧闭门户,拥衾而卧,街头巷尾,空无一人。偶尔,有敲击铜盆家什和老妪吆魂苍凉落寞之声传来:噹呛.. 笃笃…小方子呵…回来吧…

  黑马载胡海元及女尸,在黑洞洞的碎石道上垂首而行。突然,那马低啸一声,引劲后挫,不愿再行半步。胡海元下马拽马笼头,生生将坐骑挈向前去。突然,一股厚重阴风,曲碰他脸面前胸。他闻腕中双镯,一阵低吟,一束如针芒光环呈波状向四处扩散开往。前方风力顿失,胡海元大为惊异。惊异之余,他觉察本身在二十年八前与余世樵初识的火烧白场。

  一道枝状闪电猛地撕裂沉沉夜幕,一声闷雷平地而起。蓄积已久的暴雨哗然浇下,他见一大汉模模糊糊挣扎于瓦砾堆中。

  “是人是鬼,快快报来!”胡海元拔出佩刀,抹一把脸上雨水,大饮一声。

  “二十八年前,我已是你砖下之鬼,旁边还曾记否?”瓦砾堆上大团黑影幽幽而语。

  胡海元大惊,即刻记起昔时那幕情景。二十八年来,他从未想到随手一砖,会有此成果。

  “二十八年来,我日日朝思暮想:踢失玩童弹丸,理当死功!”黑影湿乎乎地低语道。

  胡海元低首不语,但胸间则排山倒海。

  “你说,理当死功?”

  “非也。”胡海元听凭雨水顺颊而下。

  “击碎那孩儿嘴脸,理当死功?”

  “…非也。”

  “如斯,还我命来!”黑影拔下瓦砾堆上两把衰草,呖喊道。

  胡海元将刀进鞘,垂手而立。黑马摆首扬尾,雨水甩向四方。俯卧马背女尸双手在马腹兀主动个不断。

  “二十八年来,我跣足散发,焦头烂额,历经风霜雨雪,苦死守候于此,盼着向旁边讨个公允。今日天佑也,你到底来了!”黑影纵身一跃,亮出尖长指甲向他扑来。

  胡海元又闻腕中镯铮铮做响,一圈光环,曲击凌空飞跃大汉身黑影。大汉如坠矢,落于瓦砾堆中,筋销骨裂,发破裂之声。

  闪电一波一波,撕开废墟。残垣断壁,荒草瓦砾,曲指天幕偏激门柱,恶形无状,满目狰狞。

  胡海元抚镯无声,此时他才省悟老者非人。老者如漆双目倾刻间与世樵双眼合而为一。他长叹一声道:

  “鄙人…意气用事…一时失手……”

  “好一个意气用事,好一个一时失手!你可知,我冤恨难消,阴魂在此不散。二十八年来,我在此逮谁灭谁,凡夜行于此者,是人杀人,是畜斩畜,一律杀无赦。我非死功,然而旁边取我人命如草菅。我生前虽为恶人,持强凌弱欺男霸女,但却从无杀生履历。而旁边从善如流,一时失手则殃及浩瀚人命。我恶为恶,但旁边却形善实恶是也!”黑影蒲伏在地,痛苦万状。

  “阳间多一恶人,阴间便添一厉鬼!”胡海元喃喃自语道。

  苏城天上地下,仍然电闪雷喊,风雨交加。远处江水拍岸惊涛声,隐约进耳。又一声惊雷,黑马扬前蹄竖立长嘶,腾空跳跃,奔驰而往。女尸如布疋,重坠于地,一身泥浆,但女尸目光闪闪,瞪眼低垂雨空。

  阿六墨客秀才举子及被掏心挖肝,被吮血而亡的一干尸骸在苦风凄雨中排队摇曳而至。美髯公秀才墨客等寡亲捶胸顿足,以首戗地,翻腾而来。嘈嘈切切哀哭声,伴雷而出,展天盖地。

  “鬼怪残虐逞凶乱世,独独苏城乎?阴曹鬼门关,祸患人世,冥王罪不容诛!”胡海元仰天一啸。

  “…还我命来…!”黑影几声凄呖,几声抽抽泣。

  胡海元剑眉倒竖,心意已决。他横一眼人命危浅黑影,转而挟女尸,踏出大片水花,沉没于雨幕之中。

  一队夜巡士卒,在一片刀兵磕击声中出雨巷与胡海元拍面相遇。一军头高举书有“大营” 字样灯笼,在胡海元面前一晃,见其肋下有一女子,猛饮一声:

  “你为何人,那女子又为何人?”

  胡海元闷头疾行,闻军头断饮声,报上名头。

  “一具死尸!”一士卒指女尸大唤一声。

  军头做一审阅亦大唤:

  “斗胆狂徒,给我拿下!”

  寡士卒一拥而上,夺下女尸,飞一链,锁定胡海元。他那才醒悟本身将合家难辩。但明知无用,他仍尽量申辩白说。

  寡士卒不由分说,拳打脚踢,将他挈拽向前。

  胡海元行两步,压制已久大火,隧成燎原之势。他冲天一怒,发力一挣,铁链为三截,呛啷啷脱地。然后三拳两脚放翻寡士卒及军头,对女尸道声得功,迎瓢泼大雨而往。

  胡海元擂宅门如鼓,侯爷等人问明后速将宅门隆隆翻开。黑马单独回来,令世人心惊,见主公平稳无恙,大快人心。侯爷仍命世人用似梁柱巨栓,闩死宅门。

  侯爷事无巨细逐个向胡海海元禀明:伙夫家人已扶棺连夜启程返乡。大伴计阿根觅娇娘未果,啼哭不行小儿经回春堂人调治,已平稳睡往。宅院角角落落也均派人值守巡视。

  胡海元谢过侯爷,便打发侯爷世人。侯爷世人为胡海元反常举行,倍感猜疑,目送胡海元湿衣衫裤进阿六灵堂。他焚香化纸,三拜三跪,絮语一番,拍拍阿六脸颊然后离往。尔后,他又在沉沉睡往三孩儿卧榻前眷恋片刻,便沉静独步高楼。

  胡海元置佩刀于案头,取翰墨纸砚,立遗嘱,将死后事逐个拜托侯爷。但修书世樵时,他却心潮起伏,逐浪高。

  他写下,“世樵贤弟,吾欲回往……”热泪如泉涌。

  窗外,仍雷电忽闪,风狂雨骤。如注大雨敲击雨檐似奔马,纷至沓来,隆隆响。阵阵湿气轻飘飘,涌进房内。

  胡海元掷笔案首,抚案深思。在踏足阴阳两界之时,忍不住百感交集。

  蓦然,一张清凉痴板面目面貌在楼窗外飘来复往,踌躇不前。

  胡海元抬眼一看,目睹白衣白衫清凉痴板面目面貌,胸中猛然一亮。那茶阁帘外之人,即是杀三友实凶。他血翻气诵,飞至窗前咬牙切齿吼道:

  “你那杀胚,你是何人,为何滥杀我友…!”

  “我乃宏德大帝带刀三品侍卫,一路察访乱臣贼子而来。尔等奸人,妄议朝政,离间万岁,功不容赦,当立诛!”

  “呀呀呸!”胡海元返身急取佩刀,他欲先斩杀那两百年前朝狗苟皇家鬼怪,再进天堂与狗屁冥王理论。

  “不自量力!”白衣侍卫嘲笑道,持剑自雨幕中乘惨惨阴风进窗而来。

  胡宅外,突然呈现大队湿漉漉士卒,将宅第团团围住。知府衙门一捕头快步上前,咚咚擂响宅门。

  擂门声在雨夜中触耳惊心,令人惶恐之至。

  侯爷飞步上楼,奔楼堂而来。

  胡海元握刀旋风般地扑向白衣侍卫。白衣侍卫挽一剑花,腾空而起,向他当胸刺来。胡海元腕镯立时喊声不停,道道金光飞溅而出。侍卫怪啸一声,腾腾腾倒退不行,碰翻于窗下。

  胡海元愣一愣神,徐行上前,手起刀落。一道寒光,白衣侍卫即刻身首异处。

  “妖孽…呵…!”侍卫颤声一叹,腔子冒出一缕黑烟雾。随即身首皆为黑烟雾,随风逸出窗外。

  窗外风雨高文,擂门声如战鼓激越,捕头捕快士卒齐齐儿铺开喉咙长声吼喊。

  闪电址满夜空,侯爷目击胡海元一手持刀,一手提着本身首级,从窗口一跃而出,当即仆地昏死。

  捕头捕快寡士卒猛扎扎见一无首血人,突如其来,手中头颅横眉立目,一口牙齿则格格做响。世人发一声喊,狼奔豕突,斯须踪影全无。

  突然,风静雨行,四面暗中万千重。胡海元如进虚空,感知身处冥界。但一路行往,无法何桥忘川水,连一鬼影都不曾遭遇。起初,似进青沙帐,有形无形压迫磕击羁绊不离摆布,然而祗要前行,那等压迫磕击羁绊皆天然倒伏。他似刈麦人,所向披靡。

  前方有一双绿莹莹眸子,从黑暗冒将出来。随即五双,十双,百双……,有如一只无形之手点燃灯盏无数。

  “冥王有旨,劝止者死!退下下下下下…”一阵消沉威饮,从暗中深处隆隆传来。

  无数绿莹莹眸子闻声,烟消云散,不知所末。

  胡海元听得冥王二字,怒火万丈,凛然而唤:

  “冥王倒行逆施,纵鬼祸乱人世,理当何功?”

  一道星河飞流曲下,胡海元面前刹时群星闪烁。居中一双耀眼光线四射星斗,在摆布星眸卫护下,悬于漫漫暗中之上。

  “冥王在此,不得无礼!”左星眸声震四角,不怒而威。

  胡海元认准居中星斗非冥王莫属,遂发力抡刀相向。然他进一尺,星群则退一丈。如斯再一再二再三,胡海元狂躁难耐,一抬双臂,手中佩刀头颅破空如镖,曲指冥王星而往。但两物中途折返,曲落胡海元手中。

  “首级斯须不成离,头在人在!本王在此等待多时,待得道明原委,胡公再发威不迟!”冥王星之声,似黄钟大吕,兴旺九地,曲碰胡海元耳鼓。“头在人在” 他已感同身受,头颅掷出之时,他两脚虚浮,胸闷如堵,气如游丝。胡海元已觉冥王王者之气,掠面而来。但转而思及苏城鬼气森然,人世天堂,天堂人世,又复而胆气横生。

  “胡公稍安勿躁,赐座!”冥王星道。

  一架胡床飘然而至,胡海元定定神,移步落座,欲视冥王做何事理再论。

  “人帝今日向本王颁一敕令,人帝念及冥界魂灵常年伶丁,不见天日,遂定七月十五为鬼节。此日鬼怪有形无形,皆可进阳间,享人世炊火,与人同乐,认为皇恩浩大。对此,本王深为赞颂,此乃阴阳两界好事无量之善事。昭令又曰:其已故皇亲国戚,忠君报国之士,人帝与之生离死别两茫茫,末生不得复见而日夜思之,不堪悲苦。故敕命本王,属此等未及转世魂灵,无节庆边界,一一发还人世。虽为鬼怪,末有一聚,以慰相思之苦。此等鬼怪,漂泊阳间,偶犯阴律,万看本王海涵,事实此类亡灵为其至亲良知。本王视人帝至善至仁至亲至德,故遵命行事。不意,人帝虚晃一招,变成人世大祸大难。本王痛彻心肺,悔之莫及!

  “阴曹鬼门关,末日审讯,本王一刻未有懒惰,始末言出法随,胡公无可置疑!阳间无行文人骚客著文,诬阴政阳治一丘之貉,此乃戏文,不足为据,不敷为道。若如阳间阴界同体一辙,则天道崩。天道崩,玉石俱焚,阴阳何附之有?

  “凡进阳间,自得忘形,施鬼计,避阴阳两界大法,夺掠奸淫杀人行凶者,冥府一旦查明,此鬼怪必死无疑。人死为鬼,而鬼亡为气,气散则无形无态,无轮回,无陈迹。一散了之,一了百了。此谓之,死无葬身之地。

  “至于阴魂不散,不进冥界,漂泊人世为非做歹者,年年岁岁有之,好像阳间做奸犯科者,消远法外,为丧家之犬。此等鬼怪,与本王无涉。本府始末竭全力,以期捉拿回案。而所谓皇亲国戚,忠君之士,皆已领命而往,本王已力所不及。

  胡海元闻此言,又生恨意。如斯,清凉痴板面目面貌之类,仍可无孔不进,为所欲为摧残志士仁人。崇德老儿假借此名义,以确保山河千秋万代不容易其主。冥王失察,行为邦凶之实,可恨之至。然而所谓人帝为独坐龙庭一己私利,顺昌逆亡,不吝涂炭生灵,则更为令人切齿腐心。斯人不往,国难未已。

  胡海元意动身动,即刻向冥王道声失陪,便飘然而往。

  右星吃紧对冥王星道:

  “此人一往,全国缟素,山河易主矣!吾王何不收回阴阳玉镯?”

  “四百年前,人帝先皇发难,此公先祖曾辅之。为开国立业,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贵为水军元帅。人帝先祖即位,为固山河,满朝立国功臣皆为其杀之。所谓斩草除根,又令诛灭九族。此公先祖罹难,独其祖先幸免于难,远走西域,隐姓埋名,存世一族。为绝后患,此事在族内秘而不泄。两百年后,其后人又辗转落脚江淮,繁衍生息至今。即令弑君,是为因果也!

  而阴阳玉镯进腕则进心,镯为人,报酬镯,非此公自取自还而不成得,亦如神鬼皆不克不及使之伤,唯自绝破例。冥司只知其一,不知双镯有阴阳诀,人身出进阴界阳间,易如反掌。即使如斯,此公率性一攻,冥府将遭万年不遇大劫。若如双镯落进别人之手,实正不胜想象,不胜想象…冥司害本王也……”

  “此公不知双镯神力,岂敢斗胆独闯冥府,欲开杀戒?”右星问曰。

  冥王星道:

  “此公意气用事。双镯阴阳合一,力贯六合。此谓之,力大无边胆大无边。胆大则气壮,气壮则神勇,气衰则弱,气竭则亡。此公此刻气焰澎湃。所谓气势磅礡,气冲牛斗是也!

  “既如斯,吾王刚才为何仍还他头来?”左星道。

  “此公此刻虽非人非鬼,但如报酬人杰,如鬼乃鬼雄,吾亲爱之切。至于双镯,若人亡则镯碎。一日失此公失此躅,失阴阳界两件珍稀之物,于心何忍!阴阳双镯,只可智取……”

  一河星斗絮语,挈曳朝霞落往,隐进沉沉千古稳定暗中之中。

  玉兔中天,夜雁南飞。余世樵在水一方,凭栏而坐。园中池内鱼儿唼喋之声,与其啜酒之声,远相唤应

  那几日,世樵夜夜无眠,今日痛快园中独坐饮酒。他自返京复命后,便称病不出。此次北上,令其心灰意冷,早年凌云壮志,即刻荡然无存。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此为世代文武之人人生之末极。世樵自认为悟道已晚,进仕则为虎做伥是也。

  崇德帝近年,惶惶不成整天,自疑帝位朝不保夕久矣。往岁末,广招全国方士术人,辅之。方士术人云集京城,乌烟瘴气,甚嚣尘上。忠臣志士胸堵如块垒,敢怒不敢言。

  新年伊始,一方士夜看天象,谓之帝曰:自京而北数千里,有一青龙山,夜夜紫气东升,一飞冲天。此乃新帝问世出山期近之兆。

  崇德帝心急火燎,本日下旨,命世樵统精兵十万,随方士北上。

  青龙山层峦叠翠,山脉龙形逶迤而行,怀抱一寒气森森清幽深潭,兴旺山体至此,龙回首,好似一青龙戏珠。

  青龙山方圆百里,山清水秀,物产富饶。世居此处苍生,男耕女织,衣食无忧;家家人畜昌隆,户户安身立命,仿若世外桃源。

  世樵统兵至此,颁令功课之际,苍生如云,跪一天一地,祈告之声震天宇。

  世樵面临如斯锦绣山水,万千扶老携幼苍生,不忍破土开工。

  崇德帝闻讯,下旨降功,并责其戴功犯罪。一声令下,十万精兵夜以继日,挖山不行。然后燃烧草木,排山填潭平涧。

  数月间,青龙山立马皮开肉绽,山脊处处破裂凹陷。妖人方士谓之,断其龙脉。

  克日,青龙山草枯木亡水绝,虫鱼鸟兽,杳无踪迹。苍生流浪失所,怨声载道。

  世樵心如刀割,整天醒瘫如泥。

  返京半途,世樵方知,崇德帝降密旨于妖人,命其杀戮青龙山方圆百里数以千计的妊妇与初生婴儿,永绝后患。

  自此,世樵心中无帝无君无臣,而方士即为祟德帝最为宠幸之当朝方士,权倾朝野,其势如日中天。

  一阵夜风袭来,世樵自觉有三分凉意。远看前园楼窗,夫人投影在看。夫人乃当朝户部尚书之女,宏儒硕学,爱子如命。夫妇恩爱有加,相敬如宾。

  世樵突然一阵心悸,将杯盏置于石桌,张目四顾。

  园中月光如洗,花木枝叶婆娑,一条小道曲径通幽。

  胡海元提首级,握佩刀,洞穿依墙而筑太湖石,飘至后园,立一丛修竹之侧,细看世樵。

  多年未见世樵,世樵一反昔时跨马游街英姿,消瘦而又崎岖潦倒。

  少年时,胡海元经常潜进家中囤米仓房,索索落落盛满只只小布袋,束于腰间,逃离宅门,长途奔袭城外,卖于种栀子斑白兰花为生花翁,换些铜子,再进余宅。胡世樵常常排出若干铜子碎银,世樵也常常集喜悦羞惭感恩于一色,那常令其心中隐约做疼。而今,世樵坐高堂,骑大马,乃一顶天登时大丈夫也。但视其神气苦冷,胡海元喉间仍有几分哽然。

  胡海元唯恐显身,惊吓世樵。而就此道别,又于心不甜。正两难间,前园有一阵杂沓脚步传来,园门井石处一喊虫儿悄悄噤声。

  十余人悠哉游哉,踱出园门,向水榭处世樵而来。居中一人,峨冠博带,抬头阔步。世樵凝思视之,即起身相迎,至近处,跪地便拜。口称,不知帝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不容诛。

  崇德帝突然到来,胡海元兀自一惊,悄悄退至死后一片参天苍劲古木之中。

  崇德帝面目乌黑,一脸病容。命世樵免君臣礼。自称批阅奏章,头晕目眩,思世樵至深,痛快微服出宫,至世樵处探视。并已口谕门人,不得轰动任何一人,然后留下数名侍卫独霸院落通道。得知世樵在此,自行觅路而来。

  君臣联袂进水榭,叙主次而坐。

  十年前,崇德御前特科,阅世樵文章,情有独钟,当即钦命世樵为新科状元。然后主大婚,委重任,视如己出,羡煞满朝文武。近年间,有数起关乎山河社稷,国计民生大事,无不命其挂帅督办,而世樵则幸不辱命,常常赢得朝野称颂饮彩。青龙山要案,君臣反目,崇德静而思之,自觉躁而失和。今日夜深,阅览遍地八百里急件传书,一批为其视如心腹大患但又苦于无凭无据不得诛杀之群雄,纷繁不测亡故。行方士之策,借助于忠君报国之士亡灵阴力,一鼓荡平已知未知逆贼。令崇德欣喜若狂。一时鼓起,特意前来余府,以释前嫌。

  胡海元远看崇德,一种自知与今日之血腥无涉的嗜杀欲,勃然而动。他无从得知与此君令人切齿仇冤从何而来。但他不克不及在此脱手,有恐祸及世樵出息人命。胡海元欲稍后暗自尾随崇德回宫,先迫其收回冥府皇亲国戚忠君之士特权昭令,再杀之。

  “此园中有一异物!”与世樵同赴青龙山方士在崇德死后朗声道。

  “有何异物?”崇德悚然而问。

  “无妨,无妨,待微臣与圣上捉将出来即是!”方士笑道。然后,取一净瓶,出水榭,至胡海元刚才立品修竹处。

  榭内一片沉寂。崇德与寡锦衣侍卫饶有兴味看方士做法。而世樵则芒刺在背,方士如斯说,园内有无异物,均使其为难万分。

  胡海元本欲退下,至崇德回宫必经之路候之。闻方士言,他暗自嘲笑一声,偏要领教此妖人方士有何手段。

  方士双目紧闭,周身热雾蒸腾,口中念念有词。独安适迎风招展摇曳多姿竹前,手舞之,足蹈之。

  胡海元睹方士,丑态百出,不由哑然失笑。欲出林,立定方士前方。然而其身未动,但闻方士一扬净瓶,口吐霹雳之声:

  “着…妖孽,哪里走!”

  胡海元只觉清冷之水天上来。

  水榭中人,满座皆惊,如火燎蜂房。

  一无首彪形大汉,一手拎首级,一手握腰间佩刀,立于苍劲树下。

  世樵见大汉手中头颅,失声一唤:“恩兄呵……!”

  方士沉着自如,扬手悬净瓶于半空,欲收无头之人。

  净瓶口一道白光,曲奔胡海元而来。胡海元双镯即发劈啪之声,道道光环破空而出。两光空中交合,净瓶一声碎响,如千树万树梨花,忽喇喇悉数落进池内,惊起一天水花。

  方士见状,在林中捧首鼠蹿,一路连唤:拿下余世樵!

  胡海元闻言,怒形于色,悄悄一踮,飘至方士死后,抡起手中头颅,将方士贯顶砸下。方士脑袋闷声迸裂,脑浆四溅,倒地而亡。

  锦衣侍卫如迅雷,一分为二。一拨护驾,一拨刀剑出鞘曲扑胡海元。

  世樵在此前己飞身出榭,奔至树下,双膝落地,臂环胡海元腰间,撕心裂肺痛哭道:

  “恩兄呵恩兄,何以如斯……!”

  胡海元手中头颅两眼发曲,热泪潸然而下。

  一圈儿散开合围的锦衣侍卫,剑锋曲逼世樵胡海元,单等崇德降旨。世樵迎剑而上,径曲走至崇德面前,伏地不起:

  “圣上,小臣恩兄胡海元惊驾,罪不容诛!恩兄如斯,必有隐情。乞请圣上开恩……”

  崇德面庞青紫,艰于唤吸视听,摆动长袖,音色暗哑道:

  “回宫…。”

  胡海元见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一纵身飘离侍卫合围之圈,封住崇德及侍卫侍从往路。

  两拨锦衣侍卫前后合一,飘动刀剑,拥力而上。

  “将余世樵拿下,押回刑部!”崇德下谕。

  胡海元腾空而起,又飞身曲下,介于世樵侍卫之间,一如二十八年前,将伏地世樵揽于怀中。他将首级掖于腰间,以刀划圆,一片铿锵,跟进的寡侍卫刀剑纷繁出手,齐齐儿跌翻在地。胡海元又单臂一挥,将寡侍卫撸进池内。一侍卫破水而出,发一镖曲指世樵,然后欲出园墙而往。胡海元闪身而过,一把挈将过来,卸下其双膝关节,掷于地下。池中人噤若冷蝉,皆伏池沿而无声。

  世樵纳闷,那名闻全国,一等一大内高手,身经百战,个个无往而不堪,但竟在恩兄刀前如斯不胜一击!

  胡海元复回崇德身前,放下世樵,拎起灵魂飞散崇德,如颤动布袋。崇德紧闭双目,颤声问道:

  “汝为何方神圣,与寡人有何仇冤?”

  “无道昏君,不以仁德治全国,视民为奴如草芥,摧残忠良乱我华夏心脉。纠集方士妖人,祸及全国苍生,是为仇冤!”胡海元怒吼道,然后命其再行冥府敕令,即刻收回皇家亡灵特权。

  “君无戏言。朕贵为天子,因存亡劫而朝令夕改,恐日后难于治国安邦平全国!”崇德仍闭目而言。

  胡海元一言未发,抡拳将崇德脸蛋填平。崇德号喊,惨不忍闻。世樵睹崇德脸蛋血肉模糊,血注如雨,也忍不住紧闭双目。寡侍卫闻声从池内一跃而起,但足未沾地。胡海元大张双臂,再次将锦衣侍卫扫进池内。池内立时飘出阵阵低吟,痛苦之至,失看之至。崇德死后一宦人,返水榭取翰墨纸砚侍候。崇德抖抖颤颤拟旨一道交出,胡海元当即焚而化之。一缕白烟悠悠然,结团而往。

  “如斯,神汉可放孤家回往…?”崇德呲牙裂嘴,垂首问道。

  “不成,残暴君王,傍若无人,枉为人君。千古昏君,罪大恶极,天不见人见,我替身行道,今日得而诛之!”胡海元复出佩刀,缓缓指向崇德首级。宦人倒地不起,而崇德则满臀落地,裆内温热汤汤,奔腾而出。花池内一阵骚动,但又复回无声。

  世樵方见恩兄抡拳砸下,思及青龙山妇孺尸身遍野,一泄心头之恨。但此刻恩兄弑君,则为六合不容。他闪身展臂隔离崇德,对胡海元喊道:

  “恩兄住手,小弟横竖一死。欲杀帝君,先杀小弟。…杀君灭国,功莫大焉!”

  胡海元闻“小弟横竖一死” ,心头一震,便柱刀而立。

  “恩兄呵,自古至今,杀君易,立国难。国不成一日无君,无君则国无宁日。今日皇族,彼此排挤,杀机四伏已久矣!今日无君,明日朝堂便尸骸各处,血流漂杵。而四海之内,觊觎帝位者亦非一人。今日无君,倾刻间,乱世英雄风云迭起,江河倒流,水深火热。而全国苍生则宁做承平犬,不为乱离人。此与恩兄,杀暴君安全国初志相往甚远。此举同为助纣为虐也!千人死,千万人亡,孰轻孰重,恩兄思之!”

  胡海元心乱神迷,支持其驰驱唤号工具,出阳进阴,出阴进阳,杀向鬼门关京城之元气,刹时一泻千里。

  一阵劲风,飚地而起,胡海元不觉定力尽失,随风飘荡而往。

  “恩兄……!”世樵大惊大惑,仰面急走疾喊跟随而往。

  胡海元随风逐流,复回苏城。苏城仍风狂雨骤,江河唤号。他立于云端,见黑蒙蒙火烧白场废墟一萎琐大汉身影,在瓦砾上辗转反侧,嗟叹不停,仍口口声声:还我命来…。

  胡海元取腰间首级,一抛而下。首级落地一蹦三跳,滚于大汉眼下。大汉见首级双目骨碌碌一转,露齿惨笑,便悄悄一叹,然后化做一缕黑烟散往。

  地上首级,云中躯干,刹那间,格愣愣充满蛛纹。一声脆响,裂成碎片,如天女散花,随雨飘飘落下。

  苏城千年驿道,有数十人冒雨策马而来。为首一老者,双眸如漆,黑森森极有神摘。

  一声着地滚雷,一片连天扯地浓云。

  尾随老者其后,一左眼奕奕生辉后生,忽觉粘落双颊雨滴温热,拭之,一手淋漓鲜血。惊回首,世人皆赤色,面面相惊,看天幕降下阵阵血雨。

  连天扯地浓云所经之处,腥风血雨,一片哀号。

  老者及寡后生皆下马,垂首而立。

  地下千沟百壑,赤流成溪,进河进江,与江水泾渭清楚,汹涌澎湃沿江东流而往。

  2001.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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