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水浒之法》中,金圣叹提出了几点关于阅读和写做的批示性定见,那是我最感兴致的。先依次摘引:
1. 大凡读书,先要晓得做书之人是何气度。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扬出来,所以他于《游侠》、《货殖传》特意着精神。甚至其余诸记传中,凡遇挥金杀人之事,他便啧啧赏叹不置。一部《史记》,只是“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他一生著书旨意。《水浒传》却否则。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扬出来,只是饱热无事,又值心闲,难免伸纸弄笔,觅个标题问题,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故其长短皆不谬于圣人。后来人不知,却是《水浒》上加“忠义”字,遂并比于史分发奋著书一例,恰是使不得。
2.常人读一部书,必要把目光放得长。如《水浒传》七十回,只用一目俱下,便知其二千余纸,只是一篇文字。中间许多事体,即是文字起承转合之法,若是挈长看往,却都不见。
《水浒传》不是随便下笔,只看宋江出名,曲在第十七回,便知他胸中已算过百十来遍。若使随便下笔,需要第一回就写宋江,文字便不断帐,无擒放。
3. 某尝道《水浒》胜似《史记》,人都不愿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乱说。其实《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惹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斯如斯,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事实是食苦事。因文惹事即否则,只是顺着笔性往,削高补低都由我。
4. 标题问题是做书第一件事。只要标题问题好,便书也做得好。或问:标题问题如《西游》、《三国》,若何?答曰:那个都欠好。《三国》人物事体说话太多了,笔下挈不动,踅不转,清楚如官府传话奴才,只是把小人声口替得那句出来,其实何曾自敢添减一字。《西游》又太无脚地了,只是逐段捏捏撮撮,譬如除夜放炊火,一阵一阵过,中间全没贯穿,便使人读之,处处可住。
5. 看来:做文全要胸中先有缘故。如有缘故时,便随手所触,都成妙笔;若无缘故时,曲是无脱手处,便做得来,也是嚼蜡。
6. 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读书,都不睬会文字,只记得若干事迹,便算读过一部书了。
一. 做者气度
金圣叹说:“大凡读书,先要晓得做书之人是何气度。”所言甚是。我们赏识一道菜的味道,没必要要看看那烧菜的巨匠傅长得什么容貌。读书,却有需要“知人论书”,或者“知人赏书”。
反过来,也能够“读其书,想见其为人”。所以金圣叹说:“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扬出来,所以他于《游侠》、《货殖传》特意着精神。甚至其余诸记传中,凡遇挥金杀人之事,他便啧啧赏叹不置。”良有以也。
苏东坡是“学际天人”(李清照评),“满肚皮不达时宜”(朝云评),一位村妇说他:“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他听了“深然之”。 “满肚皮不达时宜”,发为小词,便“如酌蠡水于大海”;想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便说“莫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徐文长自傲才略,却遭逢“数奇”,放浪曲蘖,恣情山川。看过“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喊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 而“胸中又有勃然不成磨灭之气,英雄迷途、托足无门之悲”,他写的诗,于是“如嗔如笑,如水喊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冷起。”“匠心独出,有王者气”。他的书法,“笔意旷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
陶庵国破家亡,披发进山,富贵靡丽,过眼皆空,只保住“梦中之西湖”,如家园眷属,尚得完全无恙也。”“梦中犹在故宅。旧役小傒,今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于是全数豪情,锦心绣口,梦中说梦,发为《梦忆》、《梦觅》,为本身梦中的西湖驻颜留影。固然每篇只是淡淡数语,字里行间,读者自能感触感染到无限密意。
“秦淮风月旧富贵”,转眼之间,已成陈迹,只剩得“卖画钱来付酒家”。 鸡喊枕上,夜气方回;清夜牛衣,前情历历。历历想往日所受雨露浇灌深恩,而今“唯有泪堪还”。于是饰辞绛草,酬报神瑛,发为煌煌巨著。正因为他胸中先有了那个“缘故”,“便随手所触,都成妙笔。”虽然一部大书,其实只写得“还泪”两个字。后世续貂者寡,其实没有那等胸臆和“缘故”,试问若何续得?!
现在,社会前进,步伐告急,饱热不容易,遑论心闲。虽然觅个标题问题尚不算大难,更没必要伸纸弄笔,却羞愧自家没有许多锦心绣口,发为文字,只是为万维世界“灌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