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故乡或失往的幻象——献给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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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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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土或失往的幻象

  --献给我的奶奶

  我试着往觅觅灵魂的根系 在西南以西

  一片孤单的丘陵 川中盆地和云贵高原的媾合之处

  旧日荣耀的家族 消逝的莽林和野兽 匪贼

  损坏的寺庙 祠堂上灰暗的青瓦 麻布

  一双小脚 一个低微得忘记朝代的 人

  我在觅觅 大坟堡 记忆中森然的名字

  逝往的岁月多么长远 灭亡 血泪

  离合悲欢被静穆的次序安葬 我在那里出生

  更多变节的游子 正梦想着回来 

  流放与逃逐的际遇 百年一瞬 土坏房 柴禾

  失掉的红颜和一双 污浊的眼

  我在觅觅 从竹林到井台 

  穷困的少女 蝼蚁的道路 我的生活

  天风浩大 大地湿润 

  尘土中的恩怨 亲善 垂暮的老妇人和她

  木讷的子孙

  我在觅觅 破败的小镇 前朝的吸毒者

  盐客 马帮 邻家手舞大刀的武举人 挈家带口的

  乞丐 庙会上好色的令郎少爷 一条江

  渡船中袍哥五爷阴郁的脸 炉灶中的薪火

  正照亮一双 少妇的眼睛

  我在觅觅 行走中变更的角色 拾粪的少年

  晒粮人 茶棚里津津有味的说唱 算命的盲者

  指向家族兴衰的 风海军的罗盘 被痛殴的窃匪

  一个炎天都泥泞的道路 似乎永无尽头的

  保存的劳做

  我在觅觅 尘封的婚契 燃情的女子

  相合的八字 和被变卖的嫁妆 地头边食饭的佃客

  田埂上的捕鳝人 扁担 钎担 背篓 箩筐

  并不是生活的全数 饿死的祖父 一大堆菜色的儿女

  哀哀的 哭抽泣

  我在觅觅 乡间苦闷的儒生 长衫

  小贩们精明的算计 耍弄秤杆的手腕

  向天空弯曲的 求雨的脊背 自诩的绅士

  所领率的热诚 献祭 无处不在的章法

  地痞 规则的毁坏者 一个女人和她

  成熟的气息

  我在觅觅 权利的受辱者

  蛰居山下孤单的老战士 酒碗 高粱

  整整一天磨出的豆花 落榜的疯子 

  河面上浮着膨胀的自溺者 一双张向天堂的手

  岸边捶衣的主妇 石头上摆满

  洗净的红薯

  我的觅觅 自觉寄宿的族类

  茅舍下圈养的畜生 日夜嚎喊 久盼的交易

  无人存眷的 异动的星象 一个老农 一个土丘

  痛失爱子的产妇 一滴泪

  一阵滚进地底的雷声 和惊悸

  我在觅觅 生命散发的过程

  充满尸味的地盘 黑云下的稻田 忙碌的骟匠

  掘开的祖茔 被迁葬的游魂 掏耳客 

  一个异村夫被打垮在地 竹林中捡柴的公婆

  三麻菇汤 和赊借的一勺油

  我在觅觅 偶尔的错遇 寂灭或火焰

  一条毒蛇带来家族的没顶之灾 纸钱 腊肉

  失手的杀猪匠 在屠刀前安祥地闭上眼 不以为意

  的挑脚夫 等米下锅的妻儿 懒汉 老鳏夫

  和一场带进黄土梦中的牙祭

  我在觅觅 天空下一个老妪的陈说

  民俗中献心的日子 稻穗 煮熟的茄子

  所有对上苍的祈求 案板上竖立的竹筷

  小小的巫术 水碗 死往的亡灵遭到呵责

  孩子们的病体在苏醒

  我在觅觅 无休无行的凋落 一根银簪所能

  别住的岁月 逐步稀少 在乡下逡巡的收货郎

  一个冬天散不往的大雾 一个少女用满头青丝

  换来的花手帕 一个老太婆 

  用梳落的鹤发换到手的 五分小钱

  我在觅觅 一个老屋四周的脚印 远嫁的女儿

  被反复的痛苦 丘陵中的迁移 承载 

  为供养和殡葬而争吵的孝子 未还的愿

  接下来的号啕 噤声 或麻木

  一片地盘 她若何目击了一个女人的 一生

  一口棺材 它若何盛下了一个女人的 一生

   跋文:我的奶奶已经往世快两年了,她往世时我的儿子就要出生,无法赶回几千里之外的故土奔丧,她享寿88年,她葬后10天,我的儿子出生避世,她末未能实现抱重孙的愿看,我也履历了人生中的大悲和大喜。

    我的故土在川西丘陵,古属富顺县,后划回自贡市大安区,解放前喊大坟堡。她的大部门汗青是我从奶奶那里听来的。我奶奶本姓宋,户口薄上的“黄宋氏”是她的名字。她嫁到我们黄家时才十六岁,我的曾祖父和祖父正运营着一个马帮,并租种着李家大田主的八十担谷田,日常平凡用马和骡子驮上自贡(那时喊自流井)城里的井盐到陕西卖,农忙时,我的奶奶要烧120多个佃工的饭,十分辛勤。

    那时我的故土很乱,四处闹匪贼,我奶奶少女时代的一个伙伴、绰号喊“长鞑鞑”(长辫子)的,被一个名喊罗云龙的匪首夺往做了第十位押寨夫人,罗的手下有三千多个弟兄;另一个其时很有名气的匪首喊“三阎王”,他却干些主持公允的事,如杀富济贫、惩办地痞地痞等。他白日坐在临街的茶棚里听戏,假设他对谁笑了一下,那那人的头颅晚上就得移家,据奶奶说那些人都是各人认为该杀的。后来“三阎王”被罗云龙设想杀掉,他的部下也被收编(解放后罗云龙也被镇压,那里面的故事恕不赘述)。我小时和奶奶上街,碰见“长鞑鞑”,奶奶让我喊她“阿婆”。奶奶少女时代的另一个伙伴,名字我记不起了,比奶奶小两岁,是个孤儿,她头一天用剪下的辫子从货郎那儿换了一块花手帕,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来告诉我奶奶,说昨晚看见她死往的奶奶拄着手杖回家来找她。又过了一天,我奶奶往找她的伙伴时,发现她已经死在床上了。奶奶说,看见了死往的人不吉利,可能她的小伙伴被吓死了;也可能是阴间的亲人们怕孤寂,把那薄命的小女孩带走了。那时我奶奶13岁,已经会纺纱织布。

    我奶奶共生育了8个子女。前三个都是女孩儿。第二个女孩子长到三岁发高烧,酿成了哑巴,那是我小时候喊的“哑巴二姑”。她嫁了一个好食懒做的汉子,并为他生育了一儿一女。奶奶生的第三个女孩子夭折了。奶奶说,家族的人都焦急,盼她生养男丁,公然第四个是个标致的胖男孩,其时一个家族的人都来道贺。可能是我奶奶忽略,睡觉时不重视,那个男孩在被子里憋死了。我奶奶悲伤欲绝,我的祖父请来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那个男孩儿的八字太大,我家的祖荫容不下他(假设他活着的话,我该喊他四伯)。我奶奶拿了一床草席卷上她死往的爱子往掩埋,土刚盖好,晴空里突然炸响了一声霹雳!我奶奶说,其时一会儿大白了,那孩子本不应属于她。她生养的第五个孩子仍是女孩,她就是我如今的五姑(她嫁得比来,在村上的李家,和我们家是邻人,她为李家生育了两男二女)。为了延续家中的香火,其时我的曾祖父请来了一位姓陶的风水先生,把我家的祖茔从一个喊桃花桥的处所迁了过来,奶奶说,陶先生选好泉台前,他问我的曾祖父,是要钱仍是要人?曾祖父答:两样我都要。骨殖下葬后,陶先生对我曾祖父说:安心吧,你们家定出续香火的男丁。公然,第二年我的父亲出生了,接着即是我的七叔。家里添了两个男丁,香火有继,大快人心。我的父亲排行老六,我还有一位八姑,她嫁得最远,也最受奶奶的垂怜。她的婆家姓柳,她生有一儿一女。我听我父亲说,大姑对奶奶好一些,我的大姑长者实厚道,姓陈,大姑为他生育了六男二女。我的七叔因为家贫,当了光棍,他和奶奶同我们住在一路。

    奶奶告诉我,我的曾祖父和祖父其时为了让李家大田主减租,每年秋收前都要请李家的三少爷来“看收”,就是查验收获。那时就早早地给三少爷和他的太太备好礼品,好让他回往陈述李家奴才收获欠好,少缴点租银。我祖父写得一笔好字,双手都能诡计盘,在十里八乡小有名气,他经常带着马帮贩盐往陕西,见过世面,但外面兵荒马乱的,每次回家都要饮得酣醉。曾祖父和祖父先是嗜酒,后来父子俩都染上了毒瘾,家里的地盘种上了鸦片,自家种的不敷抽,父子俩还一同到街上的烟馆里抽,家产很快荡尽。有一次我奶奶上街往找祖父,成果我的祖父和奶奶一碰头,二话没说就夺下我奶奶头上的玉钗子,一溜烟跑进了烟馆。奶奶说,她的嫁妆都被祖父当掉吸毒了,只留下一个银簪。其时,整个家族都很失看,耕户和帮工被辞掉了,马帮被卖掉了,地也不克不及租种了。我的奶奶起头织布往街上卖,换回柴米油盐困难过活。没过几年,我的故土解放了,曾祖父和祖父被强逼戒毒三个月,回到家,人整个都垮了。没过多久到了大跃进,没有食的,全家人都浮肿了。我的曾祖父临死前,喊我十六岁的父亲冒着挨斗的求助紧急到田里捉了四条鲫鱼,用红薯藤炒给他食,那是他临死前最初的一顿饱饭,他死得很称心。没过几个月,祖父也饿死了。奶奶说,其时请了四小我抬着我的祖父往埋葬,每小我只饮了一碗红萝卜汤,才牵强有气力把祖父抬出往埋了。留下我奶奶带着六个儿女过日子。

    我们黄家的先祖是从广东迁居进川的,详细在广东什么处所,奶奶也说不清。她说,黄家的祖上娶了三房媳妇,共生育了二十个男丁,有一房又往抱养了一个,凑成“三妻二十一子”(暗合黄字上的草字头),每房七子。过年要祭六合祖宗,三个媳妇背后较劲,比谁的祭品备得又快又好,有两个媳妇把熟肉切成片后再端上来,有个媳妇端上来的是整块熟肉(又喊“刀头”),成果她夺了先,晚辈们都夸她利索能干。奶奶说,我们那一带的黄姓就是那房媳妇的后人。所以,我小时候见晚辈们祭祖宗时都是用整块熟肉做供品,再配以公鸡、鱼,一个祭品摆一个盘子;点上红烛、香、溅满鸡血的纸钱、放着鞭炮。小孩们先叩头做揖,大人们在一旁催促,数着叩头次数够不敷。一般是叩三个头,做九个揖。我奶奶那时对着死往的亡灵念叨:“快来拿钱罗,快来食哟。”假设看到纸钱火烧得很旺,她就会露出笑脸,说:“你看祖先们多兴奋!有钱使了!”

    我奶奶当新娘时,我的故土丘陵上还有还有密密的树林,树林中不只有匪贼,也有大量的野兽出没其间。奶奶说,天天太阳还未下山,就要早早地食过晚饭,用大木杠顶住房门,豹子在房前屋后怒吼,还有野猪。邻人一个姓唐的汉子上山打柴,被毒蛇咬伤,回家后半天就死了。她的妻儿往外埠乞食,一往再也没有回来,传闻也被山上的豹子食掉了。我六七岁时,见过猎人们在山上撵狐狸,食过我父亲捉到的一只山猫的肉;等我长到十明年,就只食过我父亲捉到的两只小小的狸猫;如今,山上只剩下野兔了。林子也更少了。94年,我正上军校,我的父亲从鱼塘守夜回家,路上被毒蛇咬伤,身体肿了一半,躺在床上三个月不克不及动。我奶奶说,咬我爸的那条毒蛇是我爸宿世的敌人,它是来报仇的。我奶奶信佛,但不吃素。她说,她小时候大人们都念佛吃素,许多女人都食长斋。那时山上四处都是寺庙。如今我家乡的许多地名都是以寺庙来定名的:三看堂、莲花寺、看音庙、白音庵、蔡家庙。。。。那些处所离我家很近,往我家屋后的山上一站,奶奶就能给我随手指出好几处建寺庙的处所,可惜文革中都毁了。如今看来,汗青上我的家乡正处在躲传释教向南传布的过渡带,佛事很昌隆。

    夏历的正月十五、三月初五,是看音娘娘的生日,那时就要赶庙会。奶奶说,女人们一大早就起来,备好蜡烛和香,往看音庙烧香许愿,有的是往还愿的。许多大户人家的令郎少爷、太太蜜斯们也坐着轿子往。有一个杨家的少爷,在庙会上看到几个结伴烧香的标致女子,此中有个最标致,仙女似的。他动了邪念,上往用疯话调戏人家,那女子似也有意掉了一个花手帕,他赶紧捡起躲在怀中。不想刚回到家,他家的祖屋就着了火。那火烧得很邪乎,扑了又起,前后频频扑了四十多天,近百间祖屋都快烧光了,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等着救火,仍是救不住。杨家的老爷请了好多道士来做法事镇邪,成果道士们一来就吓跑了,说是杨家触怒了仙人,他们道行不敷,快另请高明!最初从富顺县城请来了一位老道,他做法事时摆上一口大瓮,手持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他大喊一声:把杨家少爷带上来,并喊他交出手帕。杨家少爷才幡然醒悟,忙将那手帕递上。老道说,你那蠢货!得功了看音菩萨的梅香,你家被烧就是报应啊。老道又陆续做法。那时,奇观呈现了,从天空中飞来了一只浩荡的花蝴蝶,曲进瓮中,老道仓猝封住瓮口,贴上神符。奶奶说,那口瓮被埋在杨家屋后的山上,其时立了一块无字碑。杨家自此衰落。我17岁师范结业回乡教书,学校离杨家不远,杨家的后人是我的学生,我猎奇地往印证奶奶讲的那个故事,找到了阿谁埋瓮的土丘,碑已经断为两截,长满青苔,倒在荒草之中。伴同我的杨家的白叟又向我反复了那个故事,并说亲目睹到那只蝴蝶有簸箕那么大。他指给我看不远处地里干活的阿谁老头,说那就是杨家的少爷,一个老鳏夫。他脸色木讷,光头、嘴里叼着一根旱烟。

    奶奶童年期间最值得兴奋的事就是求雨。每年求雨的仪式由她本家的白胡子三公主持,代表乡亲们向上天祈祷风调雨顺。乡间的大户人家捐银子,寡乡亲捧场。仪式起头后,二十个壮汉抬着龙杠,上面放着整牛、整猪、整羊,由蔡家庙的僧人负责念经,十里八乡的苍生都要敲锣打鼓,自觉地舞起龙灯、狮子,面子的乡绅们在祭案前跪成一片,由白胡子三公负责焚香,主持祈祷。整个活动要继续三天,孩子们天天都要往看热闹,四处疯跑。奶奶给我讲的好多求雨仪式的细节,可惜我已经记不清了。

    奶奶十二岁起头缠脚,为了把她的天足酿成三寸金莲,她的妈妈给她缠好后命她往井边挑水,如许借助外力将脚掌骨压断,使脚不再长大。同情的十二岁的女孩,她担着一挑水,跌倒又爬起来,水洒了一地,还要从头回到井边把水桶灌满。又跌倒,再回往担。如许的日子继续了二十天,乡绅们突然来通知,制止缠脚。我奶奶的母亲搂着女儿哭了半天,末于替她解开了裹脚。我奶奶的脚掌骨断了,后又愈合,并没有长成那种典型的三寸金莲。

    我们老家的风俗,一般每年每家都要养两端猪,过年时要卖一头,杀一头留做自用。次要用来腌造腊肉、薰肉和香肠。我们村上有一户袁姓,父子三个都是杀猪匠。奶奶讲,袁家是解放前起头干杀猪那一行的。更先杀猪的阿谁袁大爷,临死前象猪一样满地乱拱,可就是好几天断不了气。家里人都很焦急,后来他的婆娘突然醒悟,把他用过的杀猪刀和接猪血的盆子拿出来放在他面前,他立即放心地闭上眼死往了。袁家杀猪的手艺很精熟,我小时候,一到过年四处都有人请他们往杀猪,有时都忙不外来。他们还有一个特长,就是根据杀猪时猪血喷溅到血盆中的情状,帮仆人揣测来年的财气。假设出盆的血多,阐明仆人明年失往的外财就多;假设清洁利索地进盆,阐明仆人家稳财;假设杀猪时补了一刀,仆人家来年会有霉运;假设杀倒的猪又活过来跑了,仆人家来年会有内孝(死人)。不外,后两种情状很少发作。过年杀猪时,家家都很慎重,给他们递上好烟、沏上好茶、陪着笑脸,给钱还要大方,生怕杀猪时有什么闪失,影响来年的命运。我98年回家时,他们父子三个已经在镇上开了个肉展,日常平凡也下乡里杀猪。过年时我们家的猪,是袁家老二杀的,我在一边打下手。杀完后,他当即说了一番好财气之类的话,我奶奶和爸爸都很高兴,我父亲给了他二十块钱,算做酬劳。他一人杀一头二百来斤的猪,从放血、吹气、褪毛、开膛,到最初按仆人的要求朋分成肉块,最多不超越两小时。

    我们村就方圆几个小山丘,很少出什么大人物。奶奶说,只要对门李家的祖上出了两个武举人。有一个武举人非常了得,他用的刀就有四十八斤重,曾经帮皇帝平过乱。他身后,那把刀就存放在我家山后的白音庵里,做为镇庵之宝。奶奶年青时曾见过,文革时随庵一路毁了。汗青好象也是轮回一般,我长到十几岁时,李家也有两个后人在戎行做官,村子里的人都很羡慕。我二十岁弃教参军,二十四岁才参军校结业转干,我本家的小叔也与我同年在队伍提干,我们黄家末于有了两个在村人眼中能够值得骄傲的人。奶奶说,那得益于村里的那口古井。井底有两股涌泉,李家和黄家各占一脉风水。那井建于何时,奶奶已经记不清了。井水清冽,冬热夏凉,四时不枯。冬天腾腾地冒热气,炎天极凉,用井水冲澡,很随便伤风。我小时候见大人们淘井,肃清井底的淤泥和杂物。井用青石垒成,石缝里有许多浩荡的黄鳝,大人们从不捕杀它们,说那井里的工具有灵性,不克不及冲犯。淘井时一般都是我们黄家和李家的汉子们一路干。各人都很负责,我确实看到过井底有两股咕咕曲涌的泉水。

    靠井的上方住着两户人家,有两位白叟值得在此赘述。一位白叟姓李,人称李五爷,和我们黄家有姻亲,他是我五姑父的叔爹,论辈份我喊他爷爷。从我记事起他就瘫痪在床,我上小学时,天天下学回家都要颠末他门前,他似乎特殊喜好我,硬要把我喊到他的床边,讲他过往的事。我那时贪玩,听一会儿就不耐烦了,拔腿就跑。我只依稀记得他最自得的事就是早年当过我们家乡那一带的袍哥会的头子,腰里别着盒子枪,带着几个弟兄,坐渡船过沱江到县城船埠,再坐上滑杆到县衙找县太爷打讼事。并且一打就赢。他在床上躺了可能有二十年吧,他的亲儿子在城里工做,很少回来看他,不断是我五姑赐顾帮衬他,曲到他往世。另一位姓廖的老头,他是李家的女婿,膝下无子女。他曾就读于黄埔军校,国民党员,解放后押赴新疆劳教,八十年代中期才返回故土。我那时读师范未结业。他是我们那穷山恶水中独一的市政协委员。他寡言少语,从不与人谈过往的事。我曾几次试着往接近他,但他似乎洞悉我的心思,很随意地拿着一本《儒林外史》或《红楼梦》专注地看,对我连敷衍都不太有兴致,无法只好做罢。我想,他所履历的世事风云和人生沧桑,该是多么地宏富和惹人遐思啊。

    解放前我们那个村最有学问的是一位名喊陈雪芹的私塾先生。我父亲小时候也曾在他的家中念过书,陈家和我家只隔着三个小山头,陈家如今仍有两个子女在武汉大学当传授。解放前夜,陈雪芹抛家别口,弃文就武。但他那时已经年届不惑,跟随的哪收步队连他的后人也不清晰,参军后杳无消息。奶奶说,解放后搞“四清”,从他们陈家抄出了三千多册书,都是陈雪芹的,被当做“毒草”烧光了。陈雪芹年青时,科举已经废行,饱读诗书难敌生不逢时的命运。写到此处,我的面前似乎晃动起一个乡间失意儒生的影子。

    我的奶奶有两个弟弟,我别离喊二舅公和幺舅公。幺舅公年青时,被国民党征兵进伍,后起义,被共产党收编。我只记得他似乎向我提起过曾在甜肃宁夏一带剿匪,解放后不久卸甲回田。奶奶说,其时他的老婆带着两个儿子已经改嫁,老屋塌了。他退役后住在街上一个风流寡妇的家里,等他带回来的钱花光后,又被寡妇赶出了门。他后来本身脱手在宋氏的祖屋旁垒了一间土屋,用以栖身;政府划给他几分地,他本身耕耘,仅能温饱。他在九十年代初被“落实政策”,每月能领到几十块钱的优抚金。也就在那时,他找到了与本身失散半个世纪的妻儿,他们就在自贡市城里,两个儿子都参与了工做,并且都已成家有嗣。但他们不认他那个父亲,而且回绝奉养他。幺舅公有病时,都是我父亲和七叔往赐顾帮衬他,有时把他接到我家来住。93年军校放暑假我回家乡,正碰上他在我们家,他跟我唱他在国民党和共产党戎行里学会的歌,因为他年事已高,声音嘶哑,难以成调。后来我的父亲静静告诉我:镇上的小学请他当“校外辅导员”,孩子们往看他,想请他讲故事,忆传统,

  他坐在土房门口,半天讲不出一句话,后来他就痛快对着学生们粗声大嗓地唱歌,成果小学生们吓得一哄而散。他在96年往世,我父亲和七叔筹划了他的凶事。他的两个儿子都没有回来,后来宋氏家族的人往城里找到他们论理,两个儿子共给了四百元的丧葬费,回来后发现有一张百元假钞。我父亲说,他小时候见过我幺舅公有一大袋子军功章,后来渐渐丧失了,他死时什么都没有了。

    我的二舅公是个闲汉。我记事时起,他就成天泡在街上的茶馆里。有时赶上有的人家盖房子,他就往当杂工,混口饭食,打个牙祭,趁便挣点茶钱。每年的腊月二十七是我奶奶的生日,他都和幺舅公来我家为奶奶祝寿。他老是最初到,食完饭就走,绝不多停一会儿。他说要到街上吃茶品茗,谁也留不住他。我98年回家为奶奶祝寿,他也来了,他对我说,他年青时有一个伴侣是地下党员,两次喊他参与地下党,但他怕杀头,所以没敢参与。他说那话时有一种可惜的觉得。他目前仍健在,我想,他应该还在茶馆里吃茶品茗摆龙门阵吧。

    我家村夫都很迷信,我奶奶也不破例。不外,我对迷信的观点,感应有时宁可相信一点也好。听奶奶讲,过往我的家乡有一种人会“道法”,那种人喊“小神子”,他大白日从谁家门前过,立即就晓得你家里有什么值钱的工具,他也不进屋,就能把那些工具弄走(奶奶说是“演走”),谁也看不见,等仆人发现家中的工具丢了,“小神子”早就走远了。小时候,哪家有不顺心的事,或有人生病、或养的家畜老是死掉等,往往就请来“仙婆”(巫婆),消灾治病。我记得我奶奶和我妈妈请过一位“汤仙婆”,那小我很有名气,连城里人也来请她。她还没有到我家,路上对我妈说,你睡的床腿下垫着两块砖头。我妈回到家一看,公然就是。我其时也就八九岁吧,听我妈一说,也感应很惊异。汤仙婆到我家进座后,喊我奶奶在桌上放一碗水、一碗米、找来一个生鸡蛋让她在手中捏着,闭着眼,口中念叨着什么,突然鸡蛋就被她竖立在木桌上,她立即挠起碗中的米、在我们家里天女散花似的乱洒,口中还骂着什么。奶奶说,那是在“驱邪”。我小时淘气,大人不在时,偷偷地拿来一个生鸡蛋在桌子上立,可怎么也立不起来。还有一位“仙婆”喊何三姑,人称“何仙姑”,会一种“放阴”的巫术。“放阴”起头前,要提早告诉她请阴间的哪位祖先回来,奶奶把她请到家,她在床边闭眼坐着,象睡着了。我们一家人在旁站着,大气都不敢出。只要奶奶在一旁默默地点上香和蜡烛,烧上一堆纸钱,很热诚的样子。过了好一阵,何仙姑“咚”的一声曲曲地倒在床上,她的两条小腿吊在床边,象走路一样前后晃动,那就是她“下阴”往了。一会儿闻声她说“碰着桥了,有人要钱”,奶奶赶紧点上一堆纸钱;过一会儿又闻声她说“哎呀!路断了,过不往了!”奶奶又赶紧烧纸钱。如许继续了好一段时间,她突然说“我回来了,你们有啥子事说吧”,到那时,我就大白是我阴间的祖先被请回来了。我记得有一次请回来的是我死往的祖父,奶奶问“你有钱使没得?”阴间的被请回来的“祖父”说:“还能够,你们过年烧给我的钱我都收到了”。奶奶问:“你住得还好吧?”答:“我在坐水牢”。奶奶听到那里,突然眼圈就红了,不再说话。过后我奶奶对我爸说,葬祖父的处所地势有点低,太湿润了,炎天的山洪把坟头都快泡没有了,祖父在阴间的日子欠好过。爸爸曾动过迁葬祖父骨殖的念头,奶奶不附和,她说,算了,我们黄家那些年都安然,阐明阿谁处所的风水也不坏,迁出来纷歧定能找到好处所。奶奶本身也会一种小巫术,我们家乡的人似乎城市。有一次我发烧病倒了,奶奶找来一双竹筷,湿了水,试着在案板上竖立,口中默默念着死往的祖先们的名字,念到谁时刚巧竹筷就立稳了,就阐明是谁在“捣蛋”。奶奶就责怪说:你那个老晚辈,喜好小娃儿也不克不及太亲近了,赶紧走吧!过年给你多烧点纸钱。我的烧竟然不久就退了,第二天就满地乱跑了。后来听奶奶说,是我死往的祖父做的“怪”。如今想想,也许是我身体好挺过来的吧。

    奶奶腌得一手好菜。小时候家中有六七个土烧的陶罐子,能腌上百斤的咸菜,都是奶奶亲身脱手。我的家乡把腌的菜喊泡菜或酸菜,我奶奶腌的菜能够历三到五年而稳定量。我记适当时罐子里什么都有:姜、辣椒、蒜苔、大头菜、芽菜、木耳菜、长豆角、梅干菜等等。奶奶每年秋后都要做一坛子豆瓣酱,一坛子臭豆腐(奶奶喊“红灰模儿”)。豆腐是自家磨的,用卤水点成,切成小块后放在清洁的稻草上,待长出红色的霉后,逐块滚拌盐、辣椒面、花椒面,再放进坛子中,三五天即可食用,闻起来和食起来都特殊的香。我上初二时住校,每个礼拜天回家背粮食,其时学校的食堂是本身带米蒸盒饭。我都要捎上一罐头盒子奶奶泡的咸菜,往往三四天就食光了。奶奶每年都要做醪糟(米酒),春节时她的女儿女婿来贺年,每人都要饮上一碗醪糟蛋(煮好米酒打进钱袋蛋,再放进白糖)。我很爱饮,往往饮下两碗后就醒了。

    我的母亲在我十二岁时就往世了,她死于风湿心脏病。那年我妹妹十岁、弟弟八岁。奶奶常对我讲,你妈妈命苦,眼看地盘下放了,儿女都快长成人了,日子也好过了,她却走了。妈妈身后,家务事全数落在奶奶身上,奶奶每年都要养两端猪,天天除了侍候我们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还得煮两锅猪食。能够说是起早贪黑,没有一点闲暇。她还养了一群鸡鸭,鸭蛋都腌起来,鸡蛋攒起来拿往卖掉,换几个钱往买油盐。小时候家里穷,炒菜老是断油。记得有一次,奶奶上山捡柴时摘到一朵三麻菇,以前大人们捡到后,老是拿到街上往卖,那工具味道特殊好。一朵三麻菇能换回一斤油,所以大人们舍不得食。大人们说,那工具只要街上的居民(他们是城市人)才配食。可是那一次奶奶却决定让家里人食,我们几个小孩子都兴奋极了。爸说,家里一个月没有油炒菜了。奶奶游移了一下,端起碗就往邻人李家借了一勺油,回来做了一锅美美的三麻菇汤,被我们三个小孩夺着食光了。奶奶不断浅笑着看我们食完,她安抚我爸爸说,我养的鸡下了两个蛋了,再过八天,能凑齐十个,能买回半斤油,我再往还。如今想起来,那汤的滋味仍余香在口,末生也难忘掉。小时候家乡没有电,奶奶还用攒下的鸡蛋往换煤油(她喊“洋油”),做照明用。为了省油,天没黑家里人就早早地睡了。

    我母亲过世时我上初中,弟妹们上小学。奶奶天天早晨鸡喊两遍就起来做早饭,天刚亮把我们兄妹三人逐个喊醒,食过饭后往上学。那时我每年过生日,早晨起来往枕头下一摸,总能找到奶奶一大早就煮好放在枕下的两个热乎乎的鸡蛋。并且无论我们兄妹三个谁过生日,其他两人都有份。我当兵后每年春节回家,回队时她白叟家都要煮上十来斤鸡蛋、咸鸭蛋,吩咐我带在路上食。我晓得,那是她专为我那个外出的孙子积累了许久的一份浓情啊。

    奶奶七十岁后不再下地干重农活了,但家务活不断是她一小我做。她天天都要到山上和竹林里捡柴回家做燃料。有时柴禾太湿,她做饭时在灶堂前呛得流泪咳嗽。她从不生气,也不骂人。从我记事时起,奶奶的头发就已经斑白,牙齿也几乎掉光。她从未理过发,她的鹤发在头上盘成一个髻,别上那根银簪。她每梳一次头就要掉好多鹤发,她把那些鹤发搜集起来,一团鹤发能从下乡的货郎那里换来五分钱。我98年回家,她那时86岁,面色仍如我妹妹的神色一般红润,只是腰已经有些佝偻,手上全是老茧。我发现她梳头时还在把掉下的鹤发往一个鼓鼓的塑料袋子里拆。我晓得,她几年来仍在搜集本身的鹤发。她对我说:你看,那么多年都没有人要那工具了,存了那么多都没用!我鼻子一酸。

    奶奶一生更大的心愿,就是身后不火化,要一副寿材进土为安。她的寿材被我妈妈往世时用了。96年回家时我给她白叟家买回来上等的木材,请匠报酬她打合好,她十分高兴。98年春节我携新婚的老婆回家省亲时,奶奶笑呵呵地对我说:我想抱重孙子。回队时她送我到山上的垭口,我偶一回首,看见她白叟家一双污浊的眼中充满了泪水。我没有想到,那一别竟成永诀。

    我奶奶一生到过的最远的处所,是我的八姑家。她82岁还步行四十多里山路,往看看她最小的女儿。她往世时倒在了她一生都很少分开的灶台前,手中握着一把稻草,她正为下地干活的爸和叔做午饭。

    那一天是2000年4月28日,夏历三月二十四。

    奶奶末生忙碌,从未享过清福,从未得罪恶人;她死得很痛快,没有挈累过任何人。爸和叔按她的遗愿将她土葬在我们村子近旁的一个山头上。听我爸说,全村人都来吊唁我奶奶,许多外村人也来了,有近三百人。我爸请了一个名喊张哈声(姓张、公鸭嗓)的风水先生选的泉台,下葬时天上下起了细雨。

    我分开家乡已经有十二年。故土在我脑海中只留下一些片段,大部门和我奶奶有关。我记下那些文字的时候,感应笔端枯涩,难认为继。我每当三更醒来,想起我的奶奶,我的亲人,和我故土各色人等的际遇和命运,好象总有一股火热的工具堵在我的胸口,难以化开。我原想未来等我的儿子长大后,他能看到有关我的故土的一些工具,但谁晓得未来他会如何看呢,也许他只能看到一闪而过的幻象吧!徒增繁重罢了。如许一想,不如将那段文字,姑且做为我奶奶的祭文,化于她的灵前。

    奶奶安眠,你的孙儿顿首。

                2001年12月24日于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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