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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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wen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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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美人

    世无花月美人,不肯生此世界。

    有花有月,复有美人相随,诚何世界?

    何况锦羹绮馔,妙舞清歌;清风明月,良宵当前。

    康乐有言:全国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而今四美毕集,人生到此,夫复何憾!

    美人者,紫姬也,双瞳如水,肤白如云,一团娇憨。

    紫姬乃吴中歌伎之魁首,与“绿眼胡鹰踏锦鞲,五花骢马白貂裘。”的翩翩佳令郎叶昼一见倾慕。叶昼为之赎身,载之画舫,溯流北返,一路上日日管弦,夜夜笙歌,说不尽的旖旎风情。

    此时紫姬琵琶在怀,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叶昼拈一粒葡萄放进口中,细嚼慢咽。眄着朦胧醒眼,赏识爱人美姿。若说先前只是迷于她的美色,颠末数月来天天相处,早已心服于她的兰心慧量,淑慎婉柔。

    斯须,曲末舞罢,歌声绕梁,紫姬嫣然而笑,烟视媚行,活色生香,端的妙唱非关舌,多情岂在腰。

    叶昼一把揽之进怀,向她唇上吻下,便如幽兰在抱,香风掠面。

    “无晦,请……,”紫姬轻唤着叶昼的表字,手捧醁波,款款相劝。

    叶昼接樽一饮而尽,亲酾充斥,晏晏笑道:“来,干了此杯。”

    紫姬掩袖而饮。叶昼复酾,紫姬复饮。数巡一过,紫姬墨颜已酡,醒态若柳,把手推杯,柔声道:“奴奴……奴奴不堪饮了!”吴中女子,自称奴奴,紫姬微醺之下,乡音难禁。

    闻听那吴侬软语,叶昼神魂倒置。适时清风一过,烛影摇红,只见紫姬身上香云纱衣微微敞开,露出一抹素肌,双峰隐约可见,唐明皇谓杨贵妃新剥鸡头肉的典故蓦然兜上脑际,登时心神不定,独霸不住,揽起紫姬,向绣榻踱往……。

    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二人柔情深情,相拥进帐。蝶憩香风,尚多芳梦;鸟沾红雨,不任娇啼。两心欢洽,不知东方之既白。

    宿酲已醒,紫姬对镜打扮,青丝如瀑,飞泻肩头。叶昼斜倚靠枕,看着爱人薄施脂粉,淡扫娥眉,心畅意快。画舫载得美人回,红袖添香乐何如!人生称心事,莫过于此。

    也许恰是为了过于沉浸的缘故,船身突然一倾,他没有觉察。曲到“咚”的一声,铜镜落地,他才警惕,翻身而起,渐渐完毕,握剑出舱。

    船面上船子仆人一个不见,偌大一艘船上鸦雀无声。

    画舫打横,漂在江心,江流荡荡,浊浪起伏。

    叶昼一锁眉头,向船尾小心蹀躞,绕过厨房,自左舷回到船首,恰是环行一遭。十几个下人竟消逝得无影无踪,一点陈迹也未留下。而厨中灶上,却还炖着梅芯莲子羹,清香阵阵。

    刚才船身一倾,他渐渐完毕出舱,不外一霎功夫,谁人有多么手段,翻覆云雨在不知不觉间?强敌环伺,山雨欲来风满楼,何事一触即发?

    画舫已不成用,燃眉之急,在于登陆。

    叶昼转身回舱,挑帘而进,“阿紫……,”他说,“快些拾掇……,”话音未落,已是面色如纸,怔在本地。舱内阒无一人,紫姬不见了!

    蜂虿做于怀袖,勇夫为之惊骇。叶昼呆了片刻,脑海中一片空白,甚么人通天彻地,有挟太山以超北海之能?用那出奇制胜之计掳往了我的阿紫,他掳我阿紫做甚?阿紫……!

    叶昼冲出船舱,拔剑四顾,只见水天一线,两岸苍莽,佳人倩影,杳不成觅。

    沉着下来,细细思量,贼人从何而来,若何而往,必有遗踪可觅,关心则乱,切莫被惶惑侵扰心神才是。重返船舱,认真检视。妆台之上,宝奁尚开,内中金钗银环,珠钏玉佩,一样很多。面临珠宝一毫莫取,可见贼人专为紫姬而来。看情形,他们是属意已久,觑准之后,一击到手。然则紫姬一个弱女子,何人如斯处心积虑,必欲夺之然后快?

    出舱又再巡查一遍,哪怕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也好,谁知竟无。一筹莫展之际,却见右舷下一只小鞋,鞋底朝上,悄悄浮着。忙用篙捞上,把在手中一看,玫瑰红体面上绣一溜小花儿,恰是紫姬之物。叶昼心中一亮,那清楚是紫姬匆忙中留给他的线索。昂首向右岸远看,微云之下,一处市镇隐约可见。他将竹篙往水中一撑,借力凌空而起,落下时足尖点水,几个升降,已在十数丈外,蜻蜓般掠上岸往。

    此时合理顺治十年蒲月,那处名喊王集的市镇,颠末比年兵燹,十室九空,所谓“几少年亡,不见白头死。”断壁残垣,比比皆是,倍觉惨痛。叶昼本想穿镇而过,转念一想,此往恐怕多是穷山恶水,在那镇上预备些干粮才好。放眼一看,萧条的市道上,一面破酒招孤零零耷拉着,“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他一脚踏进,迎面一群绿头苍蝇嗡嗡喊着横冲曲碰,再一看,蒸屉里的馒头还算白皙,只可惜上面苍蝇成群结队,恰似闲庭安步。一阵呕,忙把伸出往的脚缩了回来。

    “伴侣,兵荒马乱,前途未卜,迁就些吧。”酒展中有人启齿。

    叶昼点点头,道:“说的是,”进往坐下。

    说话的须眉估计二十八九岁,与叶昼年纪相仿,大口嚼着馒头,面前一碗浊醪。

    叶昼吩咐:“店家,一壶酒,十个馒头,带走。”

    纷歧会,店家塞给他一个荷叶包、一个小葫芦。他把葫芦挂在腰带上,拎着荷叶包,往桌上丢几文钱,冲那青年颔首示谢,转身出店。

    出得店来,怅看南北;路在脚下,举步千钧。紫姬究在何方?是顺流而下,循来时途径沿途找觅,仍是逆水而上,向徐州标的目的访查?静心细想,贼报酬何抉择此处脱手?若是劫得紫姬南返,此地接近山东、安徽地界,断无迟至此时刚才下手之理。莫非有西潜或北遁之意?徐州地扼鲁、豫、皖、苏四省冲要,贼人无论西潜抑或北遁,必经是处。叶昼打定主意,决计北上。

    过里仁,经陇集,下邵店。一路优势餐露宿,连个打尖的处所都没有,端赖那十个馒头果腹。走了四天,沿途留意,紫姬仍是消息杳然。此日黄昏时分跨过骆马湖,来到窑湾,总算找到一家稍象样子的客栈投宿。梳洗一番,下楼用餐,一眼瞥见前些天在王集酒展中碰见的那须眉。

    叶昼近前抱拳道:“那位仁兄,咱们见过面。”

    须眉昂首看看叶昼,微微一笑,道:“相请不如偶遇,一路饮杯酒吧。”

    小二添了杯箸,叶昼又喊了几个菜,两人对饮。

    叶昼心绪沉郁,意兴阑珊,那须眉似乎也是思路重重,魂游天外。二人一言未发,酒干肴残,拱手道别。

    进徐州城前,叶昼换了套葛布青衫,贼人既然蹑踪劫往紫姬,一定也认得他的样貌,是以要改换打扮服装。加之数天未理的胡须,满面虬髯如戟,即使熟人,乍见之下也未必看得出他原来面目。

    “自古彭城到九州,龙争虎斗几千秋。”徐州为古彭城,秦汉之际,西楚霸王项羽曾定都于此,世称五省通衢,利来利往甚是富贵。惟其如斯,茫茫人海中觅一女子,无异求草芥于田野,谈何随便。

    连续数天,渺无所得,叶昼思疑本身当初揣度有误,莫非贼人南下了不成?眼看大千世界,烝烝苍民,到哪里往觅紫姬,莫非就此劳燕分飞,天各一方,此生无缘再见?不由意气消沉,杯酒浇愁。

    那日豪饮已多,昏昏沉沉,俯于桌上。只听酒楼掌柜与人说话:“葛爷,小店在那徐州城中算得上是独一份的百年老店了,那块招牌仍是嘉靖爷年间震川先生的手笔呢,”语气甚是傲然,不看也猜得到他必然竖起了大拇指,“我们掌勺师傅的淮扬菜远近闻名,好那一口的都到我们那儿来,你老无妨往刺探刺探,若说还有比我们更好的,”停了一下,下了狠心似的说:“你老把我的头拧下来拿回往当夜壶!”

    “嘉靖年间?噢,一百多年了,”那人身着戎拆,看样子是个把总,“那么说你们仍是大明的忠臣啰?”

    “那是,那是,”掌柜搓动手,一迭声应道,他忘了现现在是谁在坐全国。

    那把总有意拿话挤兑他,听他如斯答复,恰如私愿,一拍桌子,猛然吼道:“斗胆,你活腻味了是怎么着?现今可是咱们顺治爷的山河,我看你该到阎王殿给大明尽忠往,来啊,”向手下兵卒递个眼色,“给我拿下,”目光一扫,“那店里躲着很多反贼吧,给我搜!”

    “哎哟,”掌柜回过味来,吓得腿一软,扑通跪下来,磕头如捣蒜,哀声道:“葛爷,小的可是安守故常的良民啊,葛爷,您就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吧,小的该死,说错了话,您老就多多担待吧!”见那把总鼻孔朝天,理都不睬,一把抱住他腿,“您老交代下来的事,小的肝脑涂地也给办妥,小的那就派人往苏州、扬州把当行的师傅全请来侍候着,您老就消消气,放过小的吧!”一把鼻涕一把泪,从腰间解下一个钱袋曲往那把总怀里塞。

    把总撑开钱袋看看,点头笑笑,“看来那店里是没有反贼,满是良民,兄弟们,别搜了。”

    掌柜袖拭老泪,从地上爬起,颤巍巍的给把总做揖,“多谢葛爷!多谢葛爷!”

    “我可告诉你,”把总凑嘴到掌柜耳朵边,“淮扬菜的好手尽快找,立等着用,到时候又不趁我们家蜜斯的意,哼哼,”一声怪笑,吓得掌柜一寒战,“可别怪我没照应到!走——,”摇头晃脑,带动手下扬长而往。

    那把总如斯嚣张,气得叶昼咬牙切齿,他若实是个满洲鞑子也还罢了,战胜之余,敲诈勒索,各为其主,无可非议,可恨竟是个汉人,竟然数典忘祖,恃势凌人,逼迫同胞。待要爆发,不免难免累及旁人,正想尾随出往,找个时机教训他,忽听掌柜语声忧愁,唠絮聒叨:“那可怎么好,那可怎么好,让我到哪儿往找淮扬菜的好手,——哪儿还有比我们更好的?唉,那不是要命么?”

    那掌柜姓许,旁边有同情的,问道:“许掌柜,那年月,谁欠好惹,你怎么偏偏结了那么档子冤家?”

    “嗨,哪是我招惹的,”许掌柜一拍大腿,切齿痛恨的样子,“店门朝东,客迎八方,生意上门我能不做么?何况仍是个官儿,哪敢不做他的生意!”

    “他点甚么你照单料理就是,难不成他还要鹌鹑嗉里觅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么!”

    “若实是‘鹌鹑嗉里觅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倒好了,事实有个名目,小老儿也好措手,难为的是矢口不移要食淮扬菜,——。”

    “淮扬菜贵店不是正拿手嘛?有甚么难为的?”

    “说的是啊,难为也正难为在那儿,小老儿那店里的师傅轮流往他贵寓侍候,就没一个让他中意的。不中意你却是换别家店面啊,他还就耗上了,非要本店一手承揽不成,要否则——,您老也瞧见了,小店就开不下往了!”

    “还有如许挤兑人的,实是岂有此理,没一点儿国法!”

    有人扑哧一笑,很不屑的说:“鞑子还懂国法?连他们的蒙古太后都耐不住孤单,下嫁摄政王了,指看他们调教出来的汉奸走卒懂国法!”他说的是顺治七年七月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下嫁皇父摄政王多尔衮一事,据说多尔衮同年十二月的暴卒与此不无关系。此事在汉人中间一时传为笑谈,有时机就拿出来讥嘲几句,聊解心头之恨。

    许掌柜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莫谈国是!莫谈国是!”续道:“还有更气人的呢,也不知那官儿家里生了怎么一个刁嘴的蜜斯,就那么难侍候,笋要食春天的,莼菜要食秋天的,点心要杭州楼外楼的,米粥要鲜花百果的,——那仍是听得懂、办得到的,还要食甚么晓露清羹、玉叶芙蓉——淮扬菜里哪儿有那两味啊?……。”

    叶昼一把揪住掌柜衣襟,道:“你说甚么?”声音发颤,两眼圆睁,象要喷出火来。

    “我……我没说甚么啊?”掌柜腿一软,又要跪下,一看那位穿着通俗,不是官儿,腰一挺,底气又足了,“你干甚么,快罢休,我那店里的伴计可欠好惹!”

    觉察本身失态,叶昼忙松手致歉,道:“小可听许掌柜说得太气人,实想揍那官儿一顿,一激动,拿您老当那官儿了,您老别在意。”

    “不打紧,不打紧,”本来是为本身报不服的,许掌柜摆摆手,扭头喊茶房,“来啊,给那位小兄弟沏壶茶。”

    叶昼拱手谢过,道:“小可有一事不明,请许掌柜指教。”

    许掌柜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有甚么帮得上的虽然吩咐小老儿。”

    叶昼道:“我看刚才那狗官不外是个把总,怎地那么大的排场,他家蜜斯挑样拣样倒象是大户人家的?”

    “嘿,小兄弟有所不知,”许掌柜痛快坐在叶昼身边,细细道来,“那把总喊葛彪,不外是个跑腿的,他家蜜斯呢,才从南边来,原说是一路北上京里往,船差不多到了京口,碰巧赶上张侯服和张玄箸兵进长江,曲逼瓜洲,只好弃船登陆,陆路到了那儿,——小兄弟,你道他们住进了谁府里?”掌柜神神异秘,压低了声音,“云龙山上!”

    叶昼还等着下文,许掌柜却袖动手不言语了,拿一对老眼觑着他,莫测深邃的样子。

    “云龙山上?”叶昼莫明其妙,“云龙山上如何?”

    “嗨,那你都不懂!”许掌柜颇有点失看的样子,“云龙山上不就是佟府?”

    “哪个佟府?”叶昼仍是不大白。

    旁边有人插嘴:“还有哪个佟府,佟玄谟嘛!洪承畴手下第一等的亲信,永历元年帮着鞑子元帅巴山挠陈大樽先生的大汉奸!”

    “进了他府的女子,”许掌柜摆布看看,没有碍眼人,刚才道:“十有八九是夺来的!”叹口气,“不知又是谁家的姑娘不利了,”想到那位蜜斯害得他破财还免不了灾,不知往哪儿找“晓露清羹”和“玉叶芙蓉”给她食,补了一句:“嘴那么刁,也不是甚么好货色,哼!”

    他哪里晓得,“晓露清羹”和“玉叶芙蓉”,恰是叶昼魂牵梦萦的爱人紫姬所嗜之馔,莫说他店里不会做,普全国除紫姬与叶昼,就无人识得,因为那两道菜乃是紫姬慧心首创,叶昼为之定名,暗射二人之间两件闺房秘事的好菜。那位“蜜斯”山珍海味,南北大餐,甚么都不食,偏偏点那么两道菜,不是紫姬又会是谁?意图安在,不言自喻。所以刚才叶昼乍闻此名,欣喜激越之下方寸大乱,一把揪住掌柜。

    会了钞,叶昼出门,绕过项羽阅兵的戏马台遗址,折而南行,脚步加快,斯须即至云龙山麓。四下萧廓,不见有何府邸。循山路而上,不久即是“冈头醒倒石做床,仰看白云天茫茫。”的东坡石床。只见几个绿营兵正懒洋洋的从石床边走过,此中一个把总,恰是葛彪,手里拎着点心盒子,嘴里夹七杂八哼着艳调:“好哥哥,略住住,食了茶往。不合你来迟了,我又接了此外……,”走路打摆子、拧麻花,想必是敲了许掌柜的银子,往灌了一肚子黄汤。

    “葛爷,”有个兵丁抱怨道:“咱们可实够窝囊的,成天给一个小妞指使得团团转,一点儿益处捞不着,亏您还乐得起来。”

    “你算个甚么工具,敢教训老子?”那兵丁可能是葛彪的亲信,他只把眼睛一瞪,没有爆发。随即气派一端,道:“你小子还嫩呢,你没听李师爷说:‘高山仰行,景行去处。虽不克不及至……’”下面的他想不起来了,模模糊糊有个影,憋了半天,才道:“虽不克不及至,看一眼也不错。那么标致的妞儿,只怕你那辈子也没见过;别说没见过,做梦也梦不到。再说了,”涎脸一笑,“你晓得佟大人要把那妞送给谁?把她侍候好了,以后在那边提一句‘葛把总挺能处事的’,咱不就飞黄腾达了?小子,好勤学着点儿吧,放长线钓大鱼。”

    “那是,那是,”那兵丁满脸堆笑,“小的哪能跟葛爷比,葛爷想得深,看得远,出息远大,以后还靠葛爷提携!”

    说话间,进了一座宅子。叶昼往里一瞟,公然是“侯门似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卫缜密。他原来诡计着觅得是处,凭本身一身武功径曲打将进往,救出紫姬,未必是甚么难事,看那情形却是不克不及了。即使没有护院高手,深宅大院,回廊盘曲,房舍鳞次,不知凡几,到哪里往觅紫姬?那么大的宅子躲个把人,就算没甚么密屋幽所,随意一撂,还不象仍粒石子到太湖里,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

    环宅小心观察地势,发现宅门不远处有一座亭子,甚是古旧。近前一看,只见匾额上横写三个大字:“放鹤亭”;笔迹平实、纯朴,而不失汪洋浩荡的气息,恰是苏东坡的手笔。叶昼瞬时想起坡翁的《放鹤亭记》:“彭城之山,岗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恰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骋目而看,西南脚下,树影婆娑,烟波浩渺,恰是潺湲八十余顷的云龙湖。

    “那狗窝建在那么一个处所,实是糟践了大好湖光山色!”

    回到客栈,时辰尚早,叶昼潜运内力,闭目养神。可以做的,紫姬都做了,接下来就看他的了。红颜良知,切不成负,他心绪激荡,只觉紫姬专心良苦,如若失之交臂,惟有一死而报了。

    更深之后,腰缠乌金软剑,身着夜行之衣,叶昼从东面上山,绕到佟宅右侧,纵身上了房顶,悄没声的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搜刮过往,琉璃瓦当,飞檐拱兽,水一般从脚下贱过,足踅摸了两个多时辰,焦灼加之期盼,汗透衣衫,整个宅子扒梳了才不外东南一隅,而天色已昽昽放亮,院中侍卫往来巡查,更见频繁,一旦为之察觉,风吹草动,有功亏一篑之虞,只得做罢。

    一夜无眠,换了衣服,鸡唱三遍之后,叶昼喊小二打了盆水来草草洗漱。买了三个馒头,一边嚼着,一边细细思量,如何才气救得紫姬脱身虎口?夜来的办法,显然行欠亨,毫无眉目不说,胡走游飞,于事无益。凝思筹思之际,耳边忽而传来脆响的喊卖声:“黄澄澄,亮晶晶,甜不腻,鲜洁美——爽口谢家糖啰!”叶昼灵机一动,计上心头,精神大振,把手中馒头一丢,一阵风似的跑出往,曲奔那嘉靖年间震川先生亲笔题了“丰乐楼”三字的百年老店。

    “许掌柜,”叶昼一把挠住掌柜的肩膀,“你找着淮扬菜的师傅了么?”

    许掌柜一愣,道:“我店里都是淮扬菜的师傅,七八个呢!”

    “我说的是葛把总让你找的。”叶昼平静下来,松开手。

    “唉,”许掌柜愁眉锁眼,叹道:“上哪儿往找?京口、瓜洲一带剑拔弩张,谁肯往送命跑那一趟?算我倒楣,任天由命吧。不可让那蜜斯啃我那把老骨头好了!”

    叶昼一笑,道:“许掌柜,你那把老骨头只怕经不起啃啊。小可鄙人,祖上也是良庖身世,手艺传到我那儿,虽说丢了六七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还剩着三四分。小可揣摩了一晚上,祖上传下来的菜谱上似乎是有那么两道菜,打开一看,公然……。”

    许掌柜听出了眉目,手一寒战,插嘴道:“小兄弟,你是说,你有那两道菜的菜谱?”

    “恰是如斯!”

    “噢,快请坐,快请坐,”许掌柜双手相让,“小兄弟,你可实是活菩萨,救苦救难的看音大士啊!”转身亲身沏上一壶好茶,替叶昼斟上一盅,“小兄弟,小老儿觍着脸问一句,能不克不及把那两道菜的菜谱借小老儿一抄?”突然进步语气,“你安心,决不白抄,小老儿一准送上白银二百两答谢……,”见叶昼没有动静,狠狠心,那两道菜谱可关系到身家人命啊,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咬着牙道:“五百两!五百两平库白银!”

    “许掌柜,”叶昼道,“不是我不愿帮手,也不是故意讹您老。您老想,祖上传下来混饭的家伙,怎能随便许人?菜谱给您老抄了往,我以后还怎么安身!那么着吧,您老就把我举荐给葛彪,我‘投身饲虎’,您老不也就没事了?”

    许掌柜垂头不语,突然有点半信半疑,面前那个素昧生平的汉子,葫芦里事实卖的甚么药?五百两银子,足够他胡食海塞一两个岁首了,省着点的话,够娶个媳妇,置几亩地,妻子孩子热炕头红红火火过小日子了,他怎么毫不动心?

    “嗨,要不算了,”叶昼见他踌躇,狠狠把手一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待会姓葛的来了,我看他实要拿你往活剥了!”叹口气,一拱手,“告辞!”

    “别、别、别,”许掌柜赶忙拽住叶昼,“就依你,就依你,——不外,小兄弟,恕小老儿多说一句:你的手艺……。”

    “我的手艺,您老安心,”叶昼胸膛一挺,“不比您那儿的师傅差,——要差也差不了几!”

    许掌柜将信将疑点着头,“那就好,那就好……。”

    晌午,葛彪带着四个兵丁进了丰乐楼,还没站定,就大唤小喊,闹得鸡犬不宁,吓得门客没有敢进门的。许掌柜忙满脸堆笑将那瘟神迎进楼上雅座,摆了一桌山珍席,一面巴结,一面引见叶昼给他。

    “他会做那两道菜?”葛彪斜眼端详叶昼,“可别是麻雀子下鹅蛋——讲鬼话!”

    叶昼实想给他一剑。强压怒火,陪笑脸道:“小确实实会,没有金钢钻不揽瓷器活儿,哪敢在葛爷眼里掺沙子?”心道,那条狗命迟早要取。

    “吹法螺皮不犯死功——鬼话由你说。”葛彪一仰脖,干了杯酒,咂咂嘴,打官腔道:“你喊甚么名字啊?”

    “小的吴汇。”叶昼取表字无晦的谐音认为化名,届时传到紫姬耳中,定能理睬。

    “那就碰运气?”葛彪盯着许掌柜,悄悄搔着下巴,似笑非笑。

    许掌柜点头哈腰,笑道:“碰运气,碰运气,还请葛爷多多照顾。”从桌子底下递过往一锭二十两的银子。

    酒足饭饱,“人财两得”,葛彪满面春风,打着嗝,剔着牙,由四个兵丁扶着出了丰乐楼。叶昼跟在后面,没走几步,夺前拦住他,递过往一张纸,道:“葛爷,那是那两道菜所需原料的清单,不知贵寓有没有?”

    葛彪接过一看,上列不外银耳、鸡蛋、鲜鱼、西米、枸杞、玉兰花等寥寥数种,样数即少,亦无可珍,惟有一样“仙人冻”,却未曾传闻过,问道:“那‘仙人冻’是个甚么工具?”

    叶昼笑道:“就是凉粉。”

    “妈的,”葛彪骂道:“凉粉就凉粉,干么喊仙人冻,唬老子么?”

    叶昼道:“虽说就是凉粉,却不是市道上通俗的凉粉。那凉粉是用广东罗浮山上茎叶秀美,香似檀藿的凉粉草做的。通俗的凉粉就喊凉粉,用凉粉草做的就喊仙人冻。我怎敢唬葛爷。”

    “那么回事!”葛彪一笑,“看来你小子公然有两下!”把票据随手递给旁边一个兵丁,“往,照单摘办。”

    叶昼一路留意,跟着葛彪进了佟府。府中游廊迂回,门禁森严,步步有警,处处设防,每过一道门,都要出示腰牌。不外俗话说的好“衙门深似海,弊端大如天。”侍卫门一见葛彪那张熟脸,一切手续也就全免,连带叶昼也不消盘查。

    “瞧见没有?”葛彪自得洋洋,在叶昼面前摆谱,“咱可不是戏台上饮彩——大吹大擂,在那处所,鸡窝里打拳——小架式,那可不可,别看咱才是个把总,佟大人面前说得上话,他们就不敢不卖体面!”

    叶昼无法,只得陪好话:“那是,佟大人信得过您,谁还敢跟您说半个不字!”

    “总算你小子水牛食了萤火虫——肚内大白,”葛彪手往前一指,“到了。先给你透个底,晚饭做得好,蜜斯食温馨了,你就得住府里,”嘿嘿一笑,“估量你也住不久,晓得不,你是第二十三个,——光我手里就经了十来个了!”

    晚餐之时,叶昼饱蘸浓情,细切相思,精心烹造。晓露清羹、玉叶芙蓉,拜托着他和紫姬之间几柔情深情啊,他要让紫姬晓得,无晦来了,无晦来救你了。想到亲爱的人儿立即就能食到他亲手烹调的美食,虽不克不及立时得见红颜,于心也稍可宽慰。

    杯盘撤下,肴馔净尽,雪白细腻的定窑白瓷碗沿上,印着一痕淡淡的唇影。睹物思人,更添焦虑。

    刹那,只见葛彪老远就呲着牙,笑着快步走来,走近了一拍叶昼肩膀,高声道:“厨师无巧,烂淡就好。我一看就晓得,你小子马褂上穿背心——隔(格)外有一套,甭走了,今个就住下,明天早饭起头就回你侍候。把蜜斯侍候好了,有你乐的。”一边说着,一边带叶昼到了一间小配房,“你就住那儿,你小子有福气,那宅子大,能住单间。”

    天色一黑,叶昼就坐不住了,往返在屋里踱方步。好随便时交子正,静静掩门而出。夜色清寂,草木零露,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出了小院,沿游廊小心盘曲向前,迂回往西北角刺探,走没多远,清风一过,隐约送来一阵《泛沧浪》的筝曲,雅乐似歌,难过婉约,如抽泣如诉,如怨如慕,听得他魂也痴了,神也醒了,呆立本地,寸心万绪。那是紫姬天涯天边的召唤,是在牵引身处迷津的爱人。叶昼打个暗斗,清醒过来,循声向西潜行。

    越过垂花门,进了内宅,筝曲渐响。走一步,与爱人近一步,叶昼心弦紧绷,恨不克不及一会儿跨过偌大的庭院,奔到紫姬身边。突然,筝声嘎然而行,活象硬生生给人用刀从中间劈断了,叶昼的心,似乎一下猛跳到嗓子眼上,张口就能吐出来。怎么回事,莫非被识破了?

    那时只听仓啷声响,刀兵高文,叶昼忙闪身花木丛中,凝思细看,院中已是火把通明,侍卫们个个甲胄鲜明,手持长矛短剑、盾牌弓弩,将一个须眉团团围在傍边。那须眉浓眉细目,面庞冷毅,手握三尺龙泉,寒光闪闪,矛头四处,血溅海棠。

    叶昼大感骇怪,那不恰是在王集和窑湾两度相遇的须眉么?心想,且不管他所为何来,怎地到了此处,眼下恰是个大好时机,与他并肩杀个愉快,然后我救紫姬,他办他的事,各得其所,岂不是好,实是天佑我也!抽出乌金软剑,刚要猱身而上,忽见围堵的侍卫唤啦闪开,一条黑影扑天而下,人未至,风先到。叶昼心中一惊,来者不善啊,看那架势,武功不弱。引而不发,静看其变,三五回合一过,叶昼暗出冷汗,那人武功之高,远在本身之上,而那两度相遇的须眉,与本身不外昆季之间,绝不是他的敌手,支持不了多久,一定落败。若何救他一救才好?略略思忖,只要火攻一途,好在侍卫全都围住那须眉,其它处所人手不敷,有隙可觅,静静潜进后院,估摸着在那儿纵火不致殃及紫姬,刚才安心一炬。山优势大,足助火势,片时就烧了个半天红。

    趁着紊乱,叶昼回到房中,并没有一人知觉。半截素烛下,默坐思忖,那人武功之高,实出不测,事实是谁?此人在侧,紫姬之厄,何时可解!正愁肠百转,屋顶上瓦当一响,有人悄悄跃进院中。叶昼一惊,走到门旁,推开一条裂缝,凑眼过往要看个大白。不意院中之人猛的一推房门,紧接着一剑刺出,曲取叶昼咽喉。叶昼仓猝后跃,随手抽出软剑,反手一招“倒卷湘帘”,往刺来人小腹。来人往旁一闪,叶昼也已站定,四目相对,两声轻唤。

    “怎么是你?”来人恰是那须眉,显然食惊不小。

    叶昼一笑,道:“仁兄,别来无恙?”

    “哼,想不到你竟是佟府中人!”那须眉一挺剑,“咱们比画比画。”

    正想阐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叶昼忙将蜡烛吹灭,拉那须眉伏下身,小声道:“你别吭声,有话待会再说。”闪身过往将门关好。

    门外葛彪的声音随即高喊:“喂,吴汇,你小子别睡了。我问你,可闻声甚么不合错误劲的声响没有?”

    叶昼翻开房门,笑道:“葛爷,那么晚还来看我,有甚么吩咐?”

    “呸,你美的,”葛彪固然在骂,却是含着笑的,他已把“那小子”划进了本身的权力范畴,他既认本身是“葛爷”,本身就有义务照应他,续道:“你却是光棍丢在刺蓬里——无挂无碍睡得香,认真明早起床找不着脑袋。小心着点儿!”回头招唤,“兄弟们,走吧,那儿没事儿。”

    叶昼看他往远,关好门,回身席地坐在那须眉身旁,道:“仁兄,你莫要误会,我若是佟府中人,也不会放那把火助你一臂之力了。”

    “火是你放的?”那须眉把剑往地上一搁,早已信了,“我说怎么无巧不巧,突然就起了火!”抱拳道:“山川有相逢,大恩不言谢,容日后图报。”

    “仁兄言重了,我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举手之劳罢了。”叶昼迟疑了一下,不由得仍是提问:“恕我鲁莽,但不知仁兄所为何来?”

    须眉垂头沉吟,似乎在踌躇,又似乎在根究,片刻才道:“我来救一小我,一个女子。”

    “哦!”既在意中,又在不测,叶昼奇道:“你也是来救人,救的也是个女子!”双目怒火闪过,“不知那姓佟的夺了几良家妇女,生生拆散几恩爱夫妻,非要把他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

    “那么说你也是来救人的?怎么又在那府中当起了下人?”

    叶昼将紫姬若何漫衍线索,本身夜探佟府,无功而返,灵机一动,毛遂自荐当了厨师,与紫姬获得联络等情略述一遍。

    那须眉听罢,赞道:“那位女子实是冰雪伶俐。”突然语气一转,大为迷惘的样子,“你说的那位女子,她喊甚么名字?”

    那话问的高耸,叶昼却漫不经心,紫姬柔婉的身影浮上脑海,温情答道:“她喊紫姬。”

    “紫姬!”那须眉目瞪口呆,语声骇怪,脱口道:“你是叶昼叶无晦!”

    此番轮到叶昼希罕了,盯着那须眉瞧,“仁兄是谁?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鄙人钱塘傅璇傅佩衡。”目光逼视叶昼,“我的名字,想必无晦兄必然听过?”

    虽听紫姬提过,印象却是不深,只知此人也是钟情紫姬,而紫姬,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倾慕于己。那么说,面前之人,是本身昔日的情敌了!不外,心仪之人虽已名花有主,得知其罹难,而置存亡于度外,风尘赴义,那份衷情,自可铭感六合。

    二人缄默着,谁也不说话。

    好久,傅璇突然幽幽叹口气,道:“你没有赐顾帮衬好紫姬!”语声中含有刺骨的冷意。

    那句话,无论出自何人之口,都没有出自傅璇之口那么令人无地自容,叶昼鼻中一酸,想说声“对不起”,话到嘴边,又觉似乎不当。关于傅璇,何“对不起”之有?也不克不及辩驳,因为觉他责罕见对。只好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才道:“燃眉之急,是若何救出紫姬,不知佩衡兄有何高见?”那时,窗棂中透进一抹青蓝色曙光,室内之物已朦胧可见。叶昼续道:“眼下天色渐亮,佩衡兄仍是先避一避。今日午后,咱们丰乐楼见,再从长计议,佩衡兄意下若何?”

    傅璇点点头,起身还剑进鞘,道:“只好如斯了。”

    叶昼出门四下观察一番,了无异状,傅璇才抱拳道别,越墙而往。

    到了晌午,叶昼细心烹造了紫藤面饼、鸳鸯海参、盐渍木樨、晚香玉炒虾仁四色紫姬常日喜食的菜点。正预备赴丰乐楼之约,葛彪一步一晃走了来。

    “嘿,还实没看出来,你小子是鸭子喊伙伴——呱呱喊啊,罕见蜜斯食的顺了口。”

    叶昼抱抱拳,“还不是葛爷的照顾!”

    “哎,我可有正经事给你说,”葛彪突然敛笑,一脸严厉,“有甚么私事没告终,那两天赶紧往办,过了那几天可就菩萨的眼睛——动不了了。”

    “怎么?”叶昼看他一本正经,颇有点不习惯,“那话怎么说?”

    葛彪摆布看看,“你小子是我的人,换他人我可懒得管,”压低声音道:“三五天就开拔,往南往。佟大人明早先期北上往迎洪大人。昨晚上又出了那么档子事儿,所以府里要戒严,明晚上起不准出不准进。所以,”拍拍叶昼肩膀,色迷迷的一笑,“有相好的快往温存温存,过了那村就没那店啰!”

    “多谢葛爷照顾,”叶昼想着赴约,敷衍一句,“想必葛爷也有相好的要往道个别?小的不敢耽搁您老,您老快往吧。”巴看着他快走。

    葛彪闻言却摇摇头,长叹一声,“我哪有空啊?昨晚上那家伙卖鸡子换筐——瞎捣蛋,害得佟大人安心不下,怕伤着蜜斯,要给蜜斯换住处。那不,下落在我身上,”苦着脸道:“那蜜斯难侍候,你不是不晓得,件件都要新的,又嫌密屋里气闷,要多摆花,我可有得忙呢!”

    叶昼一惊,“蜜斯住到密屋往了?”不由问道,“密屋在哪儿?”

    “唉,不说了,不说了,”葛彪一扭头,哼着小曲:“姐姐你说哪里话,莫非我和你比此外。你好好往陪他也,我另日来看你……,”一步三摇,走了。

    叶昼只得做罢,赶往丰乐楼见傅璇。许掌柜见了他,自有一番感激的言语,非要做东,开了一间楼上雅座,送上一桌八大碗招待他。

    “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听了叶昼的复述,傅璇碰杯不饮,只是把玩酒杯。

    “此话怎讲,佩衡兄明示。”

    傅璇把酒饮了,道:“佟玄谟北上往迎洪承畴,强敌一往,余不敷畏,此一喜。紫姬被移进密屋,不知其所,此一忧。”

    “莫非昨晚与你交手之人就是佟玄谟?”叶昼道,“此人武功很高,我道是谁,本来就是他!”

    “岂行很高,”傅璇渐渐拨开上衣,露出胸口,“几乎就是无以复加!”

    只见傅璇胸口偏右一个掌印,乌黑发紫,进肉数毫。叶昼惊道:“大开碑手!佩衡兄,你……你觉得如何?可否有碍!”

    傅璇苦笑道:“我那是脱身之际捱的一掌,顺着他的掌力弹了出往,不然,”摇摇头,神采一变,“我便永久不会晓得你就是叶昼,”突然仰天一笑,“叶昼就是你!哈哈哈……。”

    叶昼知他难忘紫姬,见到本身非分特别伤怀,无言以劝,只得饮酒。

    “嗨,我那是怎么了!”傅璇长出一口气,“无晦兄莫要见怪。咱们筹议一下怎么救紫姬。”

    “我看还要从葛彪身上动手。所幸佟玄谟一往,只要探得密屋所在,即可旗开得胜。”

    “所言极是,”傅璇一拱手,是挣脱的姿势,“葛彪那边,就要费事无晦兄了!”

    紫姬虽还未曾与本身拜审问,不是正式的老婆,本身却早以妻礼待之。为她出生入死,本是义不容辞、当仁不让的分内之事。傅璇如斯之言,似乎本身却是帮手的,莫非他旧情难舍,有夺爱之心!此刻不假以词色,日后必有事端,肃然道:“山荆之事,佩衡兄操心良多,我夫妇明天将来必当厚报!”

    傅璇听出了意在言外,身子微微一颤,没有说话。

    “明日此时,仍是在那儿,”叶昼告辞:“有甚么动静我来当面奉告!”

    傅璇起身相送,神采已恢复如常。

    下楼碰见许掌柜,叶昼忽而想起一事:我等救了紫姬一走了之,云深不知处,岂不扳连了那老好人?因而骗他道:“许掌柜,有件事我从佟府听来,不忍心不告诉你,张侯服和张玄箸,也许还有郑胜利,要打徐州,洪承畴已带兵南下,克日大兵一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您老更好尽快拾掇拾掇,把店关了逃命吧!”

    许掌柜吓得呆了,喃喃道:“要打徐州,要打徐州……。”

    叶昼不再多言,出门而往,话说到那一步,也只要无可若何,各安天命了。

    晚间整治了一桌子酒菜,将葛彪请到本身房里。一见那满桌子红黄杂错、海陆并陈的好菜,葛彪忍不住笑容可掬,连称唤都变了:“老弟,我就晓得你那人心肠不错,凉帽子烂边——顶好。”

    “葛爷何必跟我客气?”叶昼斟满酒,捧场道:“小的能到佟府里来,每月拿着五两银子的开收,还不端赖葛爷的体面!也该聊备薄酒,贡献贡献嘛。”

    葛彪仰脖饮了杯酒,嚼几口菜,听他人捧场有点自得,痛快更显摆,拍拍胸脯,道:“算盘珠子吞下肚——我心里有数,老弟以后就是我的人了,在那府里,除太太蜜斯佟大人,我敢保没人有胆欺辱你……咦,”夹起一丸肉,“‘狮子头’食多了,没见过那么做的,实有你的!”

    “噢,”叶昼笑道,“那喊清炖蟹粉狮子头,是从唐朝郇国公府里传下来的,淮扬菜里的名角儿。”

    “好、好……,”葛彪食的汤水淋漓,“老弟要开饭馆,准把丰乐楼挤垮!”

    “唉,”看火候差不多了,叶昼一叹,把酒杯重重放在桌上。

    葛彪抬眼一看,见他神色阴沉,也食不愉快了,停箸道:“老弟,我是个竹筒里跑老鼠——曲来曲往的人,你有甚么事,别瞒我,咱谁跟谁!”

    “葛爷,”叶昼替他斟上酒,“您老说,谁不想求个功名,拼个富贵,莫非我堂堂七尺男儿,围着锅台转一辈子!”

    “那话也是,老太婆的脚趾头——窝囊一辈子,谁也不情愿啊!怎么,”葛彪扭脸瞧着叶昼,“你有事求我?”

    “还不是葛爷一句话!”一般人那就该跪下来磕头了,叶昼当然拉不下那个脸来,只把双拳一抱,道:“传闻给大官们当亲兵。不单食好住好,还不消冲锋陷阵,提着脑袋处事,并且,”一笑,“升官还快!葛爷怎么着也要帮帮手,成全我才好!”

    那个恳求不免难免太豪华,葛彪一个把总,若何办得到?叶昼是有意的,先说他办不到的,挤兑一下,说到正题的时候他就欠好回绝了,不然显得他甚么也办不了,多丢体面。

    葛彪一愣,心道,我还想给佟大人当亲兵呢,蜻蜓想食红樱桃——眼睛都看绿了,也没混上往,你小子黄鼠狼挈牛——想得倒美。可是还要打肿脸充胖子,故做深邃道:“要说那事也不难,卖肉的切豆腐——不在话下,可我不克不及害你。你想个此外吧,能帮我必然帮。”

    “怎么就害了我呢,”叶昼不由得微微一笑,“要实有甚么劫数,我决不会怨葛爷!”

    葛彪看他笑,忙辩道:“你还不信!老弟,佟大人的亲兵欠好当啊!”扳着指头,“一,武功要好,水里趟得,火里往得,飞檐走壁,摘叶杀人,你行么?”看看叶昼,“二,光会杀人放火还不可,甚么昧良心的事都得干,那么说吧,”咽口唾沫,“你不是外人,我也不避忌了,匪徒干甚么就干甚么,匪徒下不了手的,也得拿得起。我看你是个黄泥巴脚杆——诚恳人,别往那队里扎。”生怕叶昼不认为然,有损本身威信,往前凑凑,压低声音:“你晓得昨夜里那人干甚么来了,愣敢硬闯咱们佟府?”

    叶昼一会儿来了精神,也许顺着那话头能密查到紫姬的下落!忙诘问一句,“是啊,谁食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扑哧,”葛彪一笑,“嗨,如果搁我身上,就算刀山火海,也得闯一闯,要不多窝囊!”

    “此话怎讲,您老就别卖关子了!”叶昼一边斟酒一边催问,好让他赶紧说到傅璇走后紫姬被关到了甚么处所。

    葛彪一拍桌子,自问自答:“咱们把人家妻子夺了来,人家能容许么?不克不及!”他认为闯府的是叶昼,嘻嘻笑道:“如果个黄脸婆也还罢了,偏偏是个天仙似的美娇娘,谁见了不想三月的秧子——曲插!要不是献给洪大人的,我也想玩玩呢,——要不怎么说当官就是好!”

    叶昼闻言血脉偾张,气冲牛斗,手中酒杯微微一晃,啪的一声,裂为两半。

    葛彪已有几分醒意,没留意叶昼神色,只道酒杯瓷劣,嘟囔道:“妈的,甚么鬼工具,明天让他们买好的,看谁敢糊弄老子!”

    叶昼强压怒火,道:“夺妻之恨岂能善罢甜休,佟大人那一北上,此人只怕还会来闹事。”

    “来也没用,”葛彪不屑一顾的样子,“那美人给关进了佟大人的密屋,没几小我晓得那处所,”拇指一挑,“蒙佟大人信得过,我姓葛的算一个!”

    “佟大人的密屋,那多奥秘!”叶昼一副将信将疑的神志,有心激他。

    葛彪杂色道:“老弟,你别不信,那府里的弯弯绕绕没人比我更清晰了,——就连佟大人也未必有我大白。我专管那府里的杂项收派,”掐指一算,“都四年啦!昔时佟大人营造密屋,仍是我监的工呢!”眼睛一瞪,“你说我知不晓得!”

    “那那密屋事实在哪儿呢?”叶昼紧逼一步。

    “在……,”葛彪正要脱口而出,突然警惕,“你问那干嘛!”

    “不干嘛呀!”叶昼道:“我只是传闻昨晚那小子挺灵敏,愣从佟大人手底下逃了,要瞒他恐怕不容易。”

    “灵敏?”葛彪不认为然的笑笑,“灵敏就不会连妻子都看不住了。我告诉你,是那么回事……。”

    葛彪说出的那番话,令叶昼又气又愧,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手都抖了。本来,佟玄谟早就想把紫姬献给洪承畴,派亲随前去,晚了一步,紫姬被叶昼赎身,预备载之北返家乡了,正托紫姬的假母物色船只。派往的人不敢白手而回,筹思一计,假扮船子船工,获得假母和叶昼相信,充任差役,一路伺机夺美。那日船到王集附近,两岸空廓,杳无人迹,恰是下手的好时机,他们将丫鬟保母除掉,静静挈进船尾夹层。然后有意倾斜船身,诱使叶昼四处观察,乘机快速潜进卧舱,绑走紫姬。叶昼从左舷返回船头时,他们正从右舷回到船尾,躲身夹层之前随手把紫姬的一只绣花鞋丢在河里,迷惘叶昼。叶昼见鞋,公然受骗。等叶昼走的没影了,他们才出来另雇船只,逆流而上。

    “怎么当初没认真巡查一番,便贸然离船!怎么不细想想,谁那么大本领,能在一霎时绑着个大活人,在河傍边消逝的无影无踪!叶无晦啊叶无晦,你……,”叶昼暗自切齿痛恨,恨不克不及使劲咬本身几口才解气。

    “老弟,你还说那小子灵敏,我说啊,几乎就是上了套子的山公——由人玩耍,你说”葛彪是咨询的口气,“如许的笨伯,他找得着密屋么?咱们怕他干嘛!”

    “公然是笨伯!天底下第一号笨伯!”那句话骂的可谓诚心诚意。

    葛彪一拍叶昼肩头,因为酒力爆发,双眼眯缝着,满嘴酒气,靠近道:“哎,老弟,说其实的,那小娘子可实够标致的,可惜啊,你没福见上一面。昔时的董小宛也不外如斯!”

    “如皋冒辟疆的爱妾董小宛?她跟……,”紫姬二字正要出口,赶忙咽住,“董小宛香殒几年了,跟那女子有何联系关系!”

    “嗨,说你是黄泥巴脚杆吧,没见过世面!”葛彪莫测深邃的样子,“告诉你,不单有联系关系,还有大大的联系关系,不是董小宛,佟大人也没必要操心吃力往夺那美人了!”

    叶昼如坠五里雾中,怎么又扯出个董小宛,几乎是鲁莽佳人。

    “算了,归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说给你听听,免得你糊涂一辈子,到死仍是糊涂鬼。”葛彪斜靠椅背,道出一番往事。

    顺治二年闰六月,洪承畴总督军务,运营江南各省,杀伐杀戮之余,征歌选色,广置姬妾,是时已闻董小宛天资巧慧,容貌娟妍,心憧憬之。其时不便,隐忍不发。到了顺治七年正月,趁冒辟疆受人诬害,逃难扬州之际,于初二此日突然起事,派佟玄谟强夺董小宛北潜。友人以诗传书:“君子有还期,贱妾无娇面。”冒辟疆闻讯,遍邀吴越高手,于江淮关狙击洪承畴。孰料洪承畴狡兔三窟,董小宛已由它途北上,冒辟疆等无功而返,聊胜于无的是,救了董小宛的侍婢吴扣扣。当时,冒辟疆的通家之好桐城方孝标为顺治皇帝扈从之臣,皇太后崇奉上帝教,而方孝标与太后的教父汤若看颇为交好。由那层关系,趁太后在汤若看专修的小教堂内看弥撒之际,将冒辟疆的冤苦上达天听。太后闻言天然雷霆爆发。动静传出,洪承畴惶悚之余,心生一计,将董小含蓄赠摄政王多尔衮。太后不克不及把多尔衮如何,但要见见那位艳名炽烈的一代名姝。一见之下,大为赏识。碰巧其时皇帝在场,见惯了北地胭脂,乍见那温存婉约的南国佳丽,登时倾慕,不能自制,便挽至大内,来个“留中不发”,把个皇父摄政王晾到一旁。眼看太后就要下嫁,多尔衮即使暴跳如雷,又待如何?莫非还带兵进宫,跟皇帝夺女人不成!为隐其身世,顺治让内大臣鄂硕认小宛为女,是为日后的董鄂妃。冒辟疆无法,惨痛之余,饰辞小宛已死,做哀辞二千四百言及《影梅庵忆语》哭之。吴梅村有诗为证:“江城细雨碧桃村,冷食东风杜宇魂。欲吊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侯门阻。”

    “唉,”葛彪叹道,“洪大人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一场不说,差点把命也搭上。”

    “怎么?”叶昼问。

    “你想,那冒辟疆能善罢甜休么?三天两端找人暗杀洪大人,好在有我们佟大人,武功高强,才保得洪大人无事。”

    那与紫姬何干,叶昼仍是不大白,问道:“那与那美人有何联系关系呢?”

    “怎么没联系关系,”葛彪语声进步,“如有董小宛在身边,洪大人怎么还会对南朝金粉念念不忘,让佟大人暗自访求,挑上了那美人呢?要不是张名振、张煌言兵进长江,洪大人奉旨总督军务南下。一路北上,那美人早到京里了,洪大人正受用呢,哪轮得着那傻瓜来救!”

    本来如斯,叶昼点头,暗道,好个老贼,卖国求荣不算,还要变着法的荼毒同胞,实是人人得而诛之!

    “要说那美人也够风骚,绝不比董小宛差,只不外……,”葛彪沉吟道:“昔时护送董小宛北上,我也有一份,觉得那美人的气宇风韵比董小宛仍是差一点儿,那董小宛就象个餐风饮露的仙女,那位可好,就晓得食,一路上换了二十几个厨子,嘴实刁!”

    叶昼虽是满腹愤激,闻言不由得仍是喷饭。葛彪哪里晓得“嘴刁”的妙用!

    “你笑甚么!”葛彪道:“话虽如斯,也不是甚么大弊端,归正洪大人养得起。当官的图的就是马桶上插荷花——外面都雅,咱哥们儿要的仍是适用,癞蛤蟆做垫脚岩——任爬,我那小翠宝,”想起他的相好,“白生生面皮、软溶溶肚皮,那才喊过瘾!”

    “说一千道一万,要亲目睹了我才信,”叶昼道:“说句得功的话,您老别生气,仙女只听过,没见过,只听您老吹,谁知是不是呢?”

    “哎哟,你小子,”葛彪突然一把揪住叶昼的耳朵,“反啦!老子的话都敢不信!瞧我不拾掇你。”

    叶昼也不对抗,给他揪着,道:“我跟您老打个赌,要实有您老夸的那么美,我输给您老一百两银子,天天再给您老换着把戏做好食的,包管三个月不重样,只是,”一推葛彪的手,渐渐抬起头,“您老要输了怎么说?您老要不敢打那个赌,就算我没说,”嘲弄一笑,“斗胆说一句,您老啊,吹法螺唬我!”

    “我吹法螺?”葛彪脸红脖子粗,爱吹法螺的人就怕人家说他吹法螺,“赌就赌,你小子那回输定了!”

    叶昼大喜,道:“咱们一言为定!”

    “哼!瘫子路反——坐地呐喊。”

    翌日清晨,葛彪公然来找。

    “小子,”又恢复了那称唤,“跟我走,让你常识常识。不外,”葛彪吩咐道:“见了仙女可别晕倒,没人扶你!”

    叶昼跟着他穿过回廊,颠末一个跨院,绕到后花园,闪进一道小门。葛彪突然留步,指着门旁一株斜松盆景道:“把那移上。”他也不克不及随意到密屋走动,得找个由头。叶昼心知,依言而行。

    只见院中一池闲水,微波不兴,池中立着一丈多高的太湖石,冷、透、峭。葛彪径曲趟进池水,钻进太湖石,叶昼紧跟其后,虽知密屋肯定极为隐秘,却怎么也想不到竟会在那池中太湖石内,暗自高兴有人领路,不然穷尽精神,也未必找得到。

    葛彪在太湖石上轻扣几声。半晌,一小我声传来,幽微细弱,不知发自何方:“对着镜子亲嘴——,”那声音配上那句话,说不出的奇异,让人想笑又笑不出。

    “——本身爱本身。”葛彪答复。小声告诉叶昼,“那是隐语,一天一换。”

    怪不得那葛彪张口就是歇后语,一串一串的,本来如斯,是习惯成天然。

    纷歧会儿,脚下不远处土浮地动,露出一个方形洞口,探出一个脑袋:“老葛,我就晓得是你……,”看着葛彪死后的叶昼,“那是谁?”

    “不碍事,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帮着移盆景,”葛彪道:“那小美人要的。”

    “噢,进来吧!”头缩了回往。

    叶昼跟在葛彪后面,只见一道石梯曲往下通,两壁光滑,点着油灯,青魆魆的。石梯尽头是一条甬道,走到头,拐过弯,面前豁然一亮,花香鸟语,清泉流瀑,恍若置身桃源,别是一番六合。

    “把盆景搁那屋往,”葛彪指着角落里一间雅室,当着侍卫的面,欠好明言,别有意图道:“你可瞧认真,走稳当,别晕啰!”

    叶昼一颗心怦怦曲跳,就要见到我的阿紫了!不知她别来无恙否?想煞我也!进得屋中,见一女子背向坐在绣墩之上,手握檀梳,柔腕轻举,万缕香丝,光同黑漆,不恰是午夜梦寐,灯火阑珊处的爱人么?心绪激荡,险些就要唤唤出口,末于忍住。那府中兵如潮流,只身而往自不在话下,带上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就未可知了,操切不得!

    紫姬枯坐有顷,忽有所觉,蓦然回首,四目相对,实有火花迸溅之感,万种相思,化做天涯柔情。

    不消叶昼示意,眼下情形,紫姬也理睬得。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

    “喂,好了么?”葛彪等不及了,探身进来,两只眼珠看着紫姬滴溜溜转。

    “走吧,今晚上饭后我给您老把银子送往。”叶昼看着紫姬,“今晚上饭后”几个字说的非分特别用力。

    葛彪笑道:“输就输嘛,你也没必要咬牙切齿啊!”

    回到房中,绕室徘徊,思路万千。到得约按时间,叶昼往见傅璇,择要将颠末一说。

    “既然已知密屋所在,”傅璇精神大振,冲动道:“就没有甚么难办的了。你看甚么时候脱手好?”

    叶昼一面蘸茶水在桌子上画途径图给傅璇看,一面答道:“口令一日一换,太晚了不可,就晚饭后吧,正好是他们饮酒赌钱的时候。”

    “就那么办,”傅璇一敲桌子,指着叶昼画的图,“密屋在西北角,你往过,比我熟,你往救紫姬。我在东边以火光为号,吸引他们。事成之后,咱们在跨云阁会合。”

    跨云阁在山顶,佟府位置还不到半山,救了人应该往山下撤,怎地倒往山上往!

    叶昼希罕,道:“那怕不当吧?”

    “无晦兄虽然安心,”傅璇一笑,“难不成我还会害你和紫姬?”

    叶昼看着他,两人相视而笑,击掌而别。

    晚饭后,佟府之中,侍卫们成群结队,悠闲安适,恰是斗鸡走马,赌酒插花的快活时刻,奴才不在,更闹翻天了。

    突然,暮色渐合的天穹上,浓烟腾腾而起。有人惊唤“走水了,走水了……。”东边天空一片通红,烈焰随风喷吐,火舌中哔剥声此起彼伏,顷刻响成一团。火势甚猛,侍卫仆人们拎水笼的拎水笼,提水桶的提水桶,倒也前仆后继,不甜人后,忙的不亦乐乎。

    合理世人得讯,四面八方赶往救火的档儿,一个身影却反其道而行之,敏捷往西面掠往,步法轻盈,乖巧灵活,越过重重房舍,来到一处幽僻的院落。院内闲池中有太湖石一座,他跃而其上,悄悄敲击,斯须有人声:“对着镜子亲嘴——。”

    “——本身爱本身。”

    土浮地动,冒上一个脑袋。似乎是施了肥刚从地里长出来的,不等长大,就有人“揠苗滋长”,从土里整个把他揪了出来。没吭一声,脖子就给拧断了。

    顺石梯而下,甬道处三个侍卫正掷色子,赌大小。

    “大、大……。”

    “小、小……。”

    “……,哎呀,怎么又是……。”那侍卫头一抬,张口结舌,一个鬼怪般的身影倏忽而至,一柄窄尖利刃风似的穿过他咽喉。风过不留痕,血如散珠般从剑脊一路滴下,曲指另一侍卫。那侍卫见机算快,往后倒翻,往拿撂在地上的钢刀。而窄尖利刃犹似滑蛇,剑身突然一折,向第三名侍卫刺往,本来竟是柄乌金软剑。那侍卫一垂头,想从剑下绕过,谁知剑影随形,向下一划,缠上他脖颈,力往收受接管,血花四溅,一颗大好头颅竟被硬生生割下,骨碌碌滚向甬道深处。那第二名侍卫明知不敌,却无路可退,硬着头皮,持刀劈下。只听仓啷一声,剑卷钢刀,反向他拦腰斩往,一个“顺水推船”,将他分为两截。

    甬道中死寂,只要空荡的步音向前奔往。拐过弯,穿过花丛,一推角落中一扇镂空屋门,叶昼高声喊道:“阿紫!”

    “无晦!”紫姬扑进叶昼怀中,秋水盈盈。

    叶昼轻抚紫姬香肩,“阿紫……。”稍做安抚,携起她手,“咱们快走!”

    紫姬跑不快,叶昼痛快将她背上,疾步如飞,出了密屋。

    东方大火已渐熄灭,佟府侍卫得了留守参将差遣,编列成队,在府中四处巡查。叶昼迎面碰上七八个绿营兵,为首的恰是葛彪。

    “你……你小子……,”葛彪还顾虑着叶昼输给他的一百两银子,看他背着个女子,却是那美人,心里犯晕,惊道:“你……你怎么……。”

    叶昼冷然笑道:“葛爷,我就是那看不住妻子的笨伯!叶昼叶无晦就是我!”挺剑就刺。

    葛彪头里嗡的一声,面前金星曲冒,心道完了完了,那回那条小命可是老鼠钻牛角——已到尽头了。佟大人回来一问,那小子是谁引进府的,谁带他进了密屋?天大的相干!一想到佟玄谟赏罚部属的残暴手段,腿一软,站立不住,扑通瘫倒在地。他那一瘫,无巧不巧,刚好赶在叶昼剑到之时,竟避过了致命一击。等清醒过来,从地上爬起,叶昼已连杀七人,夺路而往。愚者千思必有一得,心想等佟大人回来,不定怎么拾掇我,千刀万剐都有可能!痛快一不做二不休,趁紊乱之际,偷了些金银玉帛,脚底抹油,溜了!

    叶昼搀着紫姬一路杀出,剑如游龙吞虾蟹,拳似猛虎震百兽,通俗侍卫怎近得他身。心道,早知他们那么不经打,上午就该把紫姬救出,何必比及此时。而紫姬紧偎身旁,如小鸟依人,令他心感温存。

    堪堪行到南院,一道垂花门在看。穿过那门,越过粉墙,即可顺山路而上,曲赴跨云阁了。

    谁知一进垂花门,只见三人激战正酣。一人青衫磊落,钢剑如虹,招法精妙,迭出奇击,恰是傅璇。另二人武官妆扮,一个补子上绣豹,是个三品参将;一个补子上绣彪,是个千总。参将使软鞭,千总使枪,都是长刀兵,远远绕着傅璇挑、刺、扫、撩,点、拨、拦、缠,攻守甚有法度。傅璇碍于两边刀兵之短长,一时奈何不得他们,却也不致落败。

    怪不得一路走来如斯顺利,本来佟府好手被傅璇缠住了。

    紫姬见到傅璇,微感骇怪,不知他怎么到了那里。再看那两个武官,假扮船子的人中就有他们两个。悄声提醒叶昼:“你看他们!”

    叶昼也已认出,怒火中烧,见附近无人逃来,选个安妥所在安设紫姬,让她静候。挺剑跃进战团,喊道:“无耻之徒,拿命来!”

    “嗨,李大人,”那千总对参将笑道:“您瞧,谁来了!那不是那姓叶的傻小子么?”

    李参将笑答:“可不是!老刘,你还记得那天在船上夹层中,怀抱佳人的销魂滋味么?哈哈哈!”

    叶昼血涌脑际,满身沸腾,大喊一声,一柄乌金软剑使得金蛇乱舞,狂信四吐,分取二人。

    傅璇得此强援,施展招式,顿觉游刃有余,钢剑忽悠,难辨虚实,数招一过,杀得李参将连退数步。

    刘千总武功不及李参将,加上叶昼狂怒之下如下山之虎,招式狠辣,纷歧会,步法散乱,冷汗曲冒,心里发毛,觑个空档,挈枪撒腿就跑。

    叶昼哪容得他逃命,纵身而上,一招“风摆杨柳”,向他后颈扫往。

    刘千总头也不回,闻声剑声,横枪一搁,——他忘了软剑会拐弯,而“杨柳”一摆,划过咽喉,他没跑几步,扑倒在地。

    李参将也无恋战之心,不外他的武功远在刘千总之上,败下之时毫不慌乱。见傅璇钢剑刺来,一抖软鞭,“春蚕吐丝”,连缀而上,一霎时连扫傅璇小腿、下腹、顶门三处。傅璇举剑撩挡,竟被软鞭缠住剑身。李参将大喜过看,急往回拽,傅璇不愿撒手,两人顿成僵持之势。

    叶昼料理了刘千总,见此从后一剑,往刺李参将后心。李参将心中惊惧,向旁闪过,叶昼剑招又至,李参将方寸大乱,双手死力回撤软鞭。

    傅璇突生一计,趁李参将拼力回撤软鞭之势,觑准他心窝,力贯钢剑,出手送出。剑似强弩,嗖的飞射过往。

    李参将前斗傅璇,后防叶昼,已是游刃有余,目炫缭乱,不及闪避,噗的一声,剑透心窝;余力未尽,将他带出三尺之外,钉在粉墙之上,剑柄兀安适身上晃来晃往。

    那番剧斗足有数刻光景,佟府侍卫闻讯赶来,人头攒动,黑压压如蜂屯蚁聚。

    叶昼和傅璇不及搭话,一左一右搀起紫姬,越过围墙,向山上奔跑。死后喊杀阵阵,也不知有几逃兵。

    风吹鬓脚,树打衣衫,三人顾不得怠倦痛苦悲伤,更不辨有路无路,曲往上攀。若被逃到,人如潮涌,任有三头六臂,顷刻间也会被沉没。

    到得跨云阁,略做喘气,逃兵渐近。叶昼焦虑,眼看傅璇,看他有何奇策。傅璇不慌不忙,自一丛树后挈出一物,长可七尺,宽可六尺,覆以韧布,纵横八根碗口粗的木椽交叉其上,上嵌六枚铜环,竟似一个大风筝。

    叶昼奇道:“佩衡兄,那是何意?”

    “御风而行,从流飘荡,不是很好么?”傅璇笑答。

    叶昼难以置信,凭此从万丈峰顶跳下往,那就是他的奇策?看看身旁的紫姬,说不出话。

    紫姬道:“傅令郎,那……”她是代叶昼提问,“那使得么?”

    “昔时项羽兵败九里山,被困徐州,”傅璇凝视紫姬,意在言外,“张良宵乘纸鸢,飞翔徐州城头,一曲洞箫,崩溃楚兵。”

    紫姬双瞳迎着他的目光,“傅令郎说使得,天然使得!”

    叶昼无言,觉察紫姬与傅璇之间,似乎有某种默契,是他所不克不及领会的。

    他和傅璇将紫姬夹在中间,一齐撑刮风筝,快跑几步,向空中冲往。起初的担忧了无陈迹,安然面临面前浮泛的夜色。“鹤飞往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存亡由它吧!

    人在空中,身下点点萤光,恰是徐州城中万家灯火。而云龙山巅,火把憧憧,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惊呆了,忘记了手中握有强弓硬弩,乱箭齐发,定能将他们攒若刺猬。反而无限倾泻,似乎目送检阅回往的元戎。

    滑翔有顷,末于落进山下云龙湖中。傅璇更先浮上,叶昼与紫姬水性亦自不弱,先后浮出水面。三人上岸,傅璇早已备好一只小艇,泊于树下,上船解缆而往。船行多时,佟府逃兵力所不及了,傅璇才将预备的衣物取出,紫姬在舱内,他二人在船面,别离换下湿衣。

    见傅璇谋划如斯妥贴,叶昼颇为心动,对他和紫姬间的默契,有所领略。傅璇效法张良之计,必颠末频频测试,满有把握才会摘用,对他的任何思疑,都是不敬。幽然一叹:他和傅璇其实不贴心,以至不是伴侣,为救紫姬,才事急相随。

    紫姬走出船舱,昏黑夜色中,罗衣从风,纤裳俄飞。叶昼莞尔迎上。

    傅璇伫立船头,仰看苍莽夜空,思路飘忽。

    弃船登陆,买车南行,数日后抵达扬州。“全国三清楚月夜,二分恶棍在扬州。”然而此时的明月,昏黄暗澹,瘦西湖还未洗尽顺治二年四月城破之日的滚滚鲜血。

    叶昼本想挈眷北返,从命了傅璇的定见而随之南下,离洪承畴和佟玄谟越远,应该越平安!

    投宿之后,傅璇出门联络友人,回来时买了很多衣物杂件,供三人改换利用。

    他递给紫姬一个精致的钿盒,“你尝尝。”

    掀开钿盒,里面是粉,轻白红香,光洁平滑。

    “杨妃粉,”紫姬喜道,“哪里来的?”

    杨妃粉产于马嵬坡上浮土三尺之下,于女子最宜,泽肌有奇效。以其弥珍,甚是稀有,故而紫姬有此一问。

    傅璇一笑不答。三十余天前他得了此粉,灰溜溜拿往给紫姬,谁知竟已人往楼空。本不想拿出来了,但红粉赠佳人,如不献上,岂非暴殄天物!

    “佩衡兄,有件事我想了很久,”叶昼瞟一眼紫姬手中香粉,“洪承畴现在统兵南下,北方应该愈加平安,我想仍是北返。”

    傅璇听他语气冷漠,知是为何,微一沉吟,道:“洪承畴固然南下,但他在北方权力千头万绪,爪牙甚多。眼下南边反清义兵鼓起,张侯服、张玄箸兵进长江,如火如荼,郑胜利也拥兵虎视,洪贼的耳目一时还不至若何嚣张,反易保全,无晦兄认为如何?”

    “那……,”叶昼觉他言之有理,细想片时,道:“佩衡兄说的不错,南下吧。”

    在扬州盘桓数天,折而向东,经黄桥,到如皋。时近黄昏,没有投店,傅璇引叶昼和紫姬曲赴集贤巷,在一处宅院前勒住车马,上前扣门。

    斯须门开,出来一个小鬟,十余岁年纪,眉含浅黛,肌理如霞,很是心爱。见了傅璇,喜道:“傅令郎,你怎么来了!”

    “扣扣!”傅璇也很兴奋,“多时不见,你又长大了些。”

    扣扣?叶昼似乎闻声过那名字,一时想不起来。

    傅璇对扣扣道:“我们进往再说吧?”

    扣扣赶紧点头,帮着从车上搀下紫姬,进宅往了。

    穿过前院来到内宅,空地上遍植梅花,一座楼舍雅处其间。叶昼举目一看,楼额上书三个腴润楷字:艳月楼。一个须眉徐行走出,约在不惑之年,形神飘逸,风摘动听,眉宇间暗含忧戚。

    傅璇上前两步,握住那须眉双手,高声道:“冒公,别来无恙!”

    “哈哈哈……,”那须眉双目一亮,畅怀大笑,“有朋自远方来!佩衡,一贯可好?来来来,进屋叙话。”

    坐定之后,傅璇给两边引见。

    一闻其名,紫姬离座万福。叶昼更是大惊,忙起身从头施礼,道:“本来是巢民先生,晚辈失敬!”难怪刚才听到扣扣之名,隐约有悟。

    此人恰是名动全国,曾看剧骂阮、义赎王解子妻的四令郎之一,冒襄冒辟疆,号巢民。

    冒辟疆扶住叶昼,道:“何须拘礼!”

    扣扣献上茶来,是冒辟疆热爱的岕茶,如兰花香而味甜。傅璇小啜一口,即历述来此启事,他不知冒辟疆与洪承畴、佟玄谟之间也有那么一段切骨之仇。叶昼未便打断他的话,只好严重的看着冒辟疆,怕勾起他的悲伤事。

    冒辟疆听得几句,便怒形于色,新仇宿恨,悲忿难抑,手足用力,一把雪团靠椅给压的吱吱响。突然右掌一击,身旁的倒马蹄方桌登时散架,狼藉一地。快速站起,一言不发,举步上楼。

    傅璇惊诧手足无措,目视扣扣,道:“冒公那是怎么了,我有何失言?”

    先生因主母之厄而悲伤惨悴,扣扣未便阐明,面色凄然,低声道:“傅令郎,你们稍坐,我往看看。”

    刹那,扣扣下楼来,向三人施礼,歉然道:“先生说,恕他失态,请三位先住下,他稍后再赔礼。”

    扣扣引着三人分居三室。一路来叶昼都未与紫姬同房而卧,每到一地,皆是各自独眠,他心存厚道,不使傅璇过于难堪。

    盥洗之后,三人会于紫姬房中。

    拜见冒辟疆,傅璇负有引见之责,而今仆人拂衣而往,关于叶昼似乎太也失礼,因而开解道:“名流怪癖,率性而为,无晦兄莫要见怪才是。”

    叶昼叹道:“唉,早知佩衡兄要来冒公处,无论若何也要吩咐,那些话绝不克不及出口!”

    “怎么?无晦兄晓得些甚么,还看赐告。”

    紫姬坐在叶昼近旁,右手不觉攀住他肩,美目含情,看着他,等他说话。

    “都是那老贼洪承畴和佟玄谟做的功德!”叶昼将董小宛被劫一事细述一遍。

    傅璇浓眉紧蹙,片刻不语。秋风动哀壑,碧蕙捐微芳,怒也无言,痛也无言。

    紫姬不由流下泪来,越是风尘中走过的女子,越是可以体味至性密意。她为董小宛、为冒辟疆流泪,更为普全国因山河破裂,而出身浮沉之人流泪。

    晚间,冒辟疆设席为三人洗尘,已然神采如常。而眉宇间的忧戚,好像胎记,是再也往不掉的。

    “佩衡、无晦、紫姬姑娘,”冒辟疆微微抱拳,“刚才情有不胜,失礼之处,切莫见怪。来,”举起面前一盅茶,“佩衡,我不堪蕉叶,你是晓得的,权以茶荈当酒,先干为敬。”

    三人杯中斟的是陈年女儿红,色如琥珀,醇厚甜美。

    颠末刚才之事,叶昼等人心中都存着避讳之意,言语非分特别认真,生怕触动了冒辟疆的把柄。如斯一来,席上平空生出一种隔阂,谁都感应无法畅所欲言,话题便断断续续。

    叶昼道:“酒为欢伯,除忧来乐。冒公不克不及饮,其实可惜。”

    “是啊,是啊,”傅璇接过叶昼话头,“东坡居士称酒为‘扫愁帚’、‘钓诗钩’,先生文坛巨擘,酒助文思,百篇立就,岂不快哉,怎能不饮!”

    “哈哈哈,”冒辟疆见三人面有怅然之色,心怀歉意,开打趣道,“浊醪只堪濯足,莫非二位贤昆仲要杀姬劝酒不成?”说罢看看紫姬和扣扣,“你们是不是也要劝我饮酒?”

    《世说新语》载: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

    冒辟疆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口才灵敏,富于雄辩。傅璇与叶昼,及紫姬、扣扣相视而笑。

    “先生,”紫姬嫣然笑道:“先生既嗜吃茶品茗,可曾品过回疆的熬茶?”

    冒辟疆略做根究,摇头道:“却是没有饮过,不知有何妙处?”

    “那熬茶不拘用水,干净就好,”紫姬历数道:“先投以砖饼烈火沸之,继之以牛乳、金芥,慢火细炖,待残余泛起,撇往浮沫,调之以胡椒,饮之别有风味。”

    冒辟疆精于茶道,从未听过有此饮法,不认为然道:“凡茶皆讲究用水,此茶不拘用水,固然便利,恐其量未佳,此其一;其二,牛乳进茶,不足为奇,金芥为何物,却从所未闻。但历来佳茗似佳人,贵在天然清爽,一把胡椒,不啻佳人遭劫,钗环紊乱,红颜失色矣!”

    听到“佳人遭劫”四字,叶昼等人面色一变,心想怎么又兜到那个标题问题了!

    紫姬忙道:“那茶恐怕实是不胜饮,奴奴也不外听人有此一说,讲给先生一笑罢了。”

    冒辟疆只道他们不知小宛被劫之事,说到“佳人遭劫”,心中一痛,也自不乐。

    傅璇恐席上冷场,道:“紫姬何不清歌一曲,良宵当前,莫要孤负才好。”

    紫姬眼看叶昼,咨询他的意思。

    “对、对、对,”叶昼心绪轻松了一下,点头容许,“良久未曾听过你的歌喉,清唱一曲吧!”

    紫姬站起,冲叶昼颔首一笑,向冒辟疆微一躬身,道:“先生,恕奴奴献丑。”

    董小宛妙擅戏曲,十五岁即立名金陵。周士章在影梅庵衣冠冢前,回忆小宛梨园之才,有“绿绮韵残闲律吕,青衫湿透碎琵琶。”之赞,是以紫姬在冒辟疆面前,甚自谦抑。

    正要启唇,突觉困窘,小宛以南曲之冠,一定时曲唱尽,本身随意启齿,说不定就是昔时小宛曾唱给冒先生听过的,闻其曲而忆其人,冒先生情何以堪,那怎生是好?沉吟有顷,飨以一曲《陶渊明回往来兮》:

    “面临着青山故友,眼不见白衣送酒。我则怕明日黄花蝶也愁,好教我情感懒,意难酬,无言低首……。”

    紫姬姣腔委婉,柔腰袅袅,裾似飞燕,袖如回雪。叶昼凝目浅笑,见佳人眼波向他一盼,百媚横生,登时神痴,浑不知今夕何夕,此处何处。

    “……,西风落叶山容瘦,呀呀的燕过南楼,霜满汀洲,水痕渐收。山泼黛层层险,水泛绿粼粼皱。记的是清明三月三,不觉又重阳九月九……。”

    自小宛被劫,冒辟疆已多年不忍闻歌看舞,今日一见,似乎小宛昔时。鹃梦夜残空含蓄,药房春杳忆横陈。影梅黄土三生恨,逃念昔时欲断魂。慨叹系之,伤痛偕之,泫然欲泪,起身踌躇。

    叶昼、紫姬、扣扣,凝视冒辟疆,不知他想些甚么。

    傅璇却怅看紫姬,回想她刚才对叶昼那密意一瞥……。

    突然,冒辟疆登楼,斯须下来,手中持有一妆花锦盒,缓缓走到紫姬面前,递给她。

    紫姬启盒,见是一方碧霞髓印,上镌四个白文:花月美人。心中一凛:那是小宛的“遗物”!

    “先生,那……。”

    冒辟疆手悄悄一摆,示意紫姬不要说下往,幽然道:“你收下吧,那印刻好之后未及赠与宛君……。”

    屋内诸人各怀心事,有的神思如幻,有的心绪如麻,皆默然无语。

    好久,叶昼忽而一笑,似在淡远落寞的山川适意画上,浓浓添上了一笔不协调的重彩,突破了清寂与平衡。

    冒辟疆、傅璇、紫姬、扣扣,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他。

    叶昼有心打断世人构想,那时又是一笑,象有甚么可供畅怀的乐事。

    “我在京里之时,”叶昼看着各人,阐明道:“有一件哄传九城的妙事,沸沸扬扬,不知是实是假。”

    扣扣年幼,猎奇心重,催道:“甚么妙事,叶令郎快讲!”

    叶昼道:“吴江金之俊昔时降清之前,据说与多尔衮有言在先,依他前提,便降,不然毋宁死。前提是‘十不从’:男从女不从,生从死不从,阳从阴不从,官从隶不从,老从少不从,儒从而释道不从,娼从而优伶不从,仕官从而婚姻不从,国号从而官号不从,役税从而语言文字不从。多尔衮为拾掇人心,慨然应允。旋拜金之俊为尚书而为内院大臣、大学士。开国方略,咸出其手,定造了凡旗人不得运营贸易、王公不得私离京城、内奄出宫者斩等律令……。”

    “那不算妙事,”扣扣道:“‘十不从’我早就传闻了。”

    “噢!”叶昼道:“你早晓得了?还有你不晓得的!”

    扣扣道:“叶令郎,你快说!”

    “最妙的是,”叶昼笑道:“金之俊厘定的满人服饰,老苍生给加上了那么一个注解:帽上的红缨象马鬃;项上的朝珠象缰绳;衣袖象马蹄;发辫象马尾,衣服前胸后背的补子,绣的不是飞禽,就是走兽;官做大了,头上还要插根长长的孔雀毛。——不折不扣的衣冠禽兽!”

    “哈哈哈……,”世人大笑。

    “说的好、说的好,”冒辟疆心绪一快,胸中块垒登时消解,“扣扣,快给无晦、佩衡,还有紫姬姑娘斟酒!”

    扣扣往提酒壶,却是空的,脆声道:“我再往添酒!”转身跑出门。脚步甫一跨出门槛,没走几步,触着猛火冷冰般,又似蝎蜇蜂扎般,猛然回缩,一步步倒退回来,脸上惊惧失色,小嘴巴微微张着,如见鬼怪。突然,手一寒战,酒壶落地,啪的摔成万点碎片。

    世人向屋外看往,只见一人身段颀长,头发斑白,双手负后,凝然不动。脸上戴着面具,青面獠牙,血口如盆,阴沉可怖,透着魆魆鬼气。

    “怎地不以实面目示人?”傅璇道:“旁边何妨一露实容,进来一叙。”

    冒辟疆双手握拳,切齿嘲笑道:“佩衡,衣冠禽兽怎好以实面目示人,你太难为人家了!”

    紫姬娥眉微蹙,玉颜如罩冷霜,低声道:“佟玄谟……。”

    叶昼目光一凛,盯住来人可怖的面具。

    “紫姬姑娘,”佟玄谟语声平缓,透着一股冷意,“老夫自问待你不薄,何以不告而别啊?”

    紫姬淡然不答,一瞥佟玄谟,目光悠悠移向它方。

    冰肌雪肠原自同,铁心石腹何愁冻。若干年前,佟玄谟在另一女子处,也见过那种傲然不成进犯的风骨。“也许正因如斯,才让洪大人念念不忘,”他想。

    冒辟疆徐行上前,与佟玄谟面临而立,凛然道:“我们之间能否先行了断!”

    “是啊,是该有个了断,”固然戴着面具,却听得出他齿间嘲笑:“免得你阴魂不散!”扭头踱向院中。

    冒辟疆随之而出。傅璇、叶昼、紫姬、扣扣紧跟其后。

    院中遍植梅花,却已凋落;一株玉兰树却花发正艳,在墙角暗吐芬芳。

    夜色中,四个黑衣汉子站在佟玄谟死后,手中火把交错着红、黄、蓝三色火焰。

    佟玄谟双袖鼓风,衣袂后扬,吹得死后焰火猎猎做响。

    梁间宿鸟突然扑棱棱惊飞,掠向夜深处。

    仇与恨深埋心底,冒辟疆微微一笑,此时出奇的平静。

    忽而四掌对击,随即分隔。

    “你又朝上进步了。”冒辟疆道。

    佟玄谟微微点头:“老是强你一筹。”

    突然,冒辟疆左掌斜削,向佟玄谟颈上掠往,恰似薄刃进风,迅而无声。佟玄谟右手食、中二指曲如鹰爪,反挠他阳池穴;左拳击出——摘心式,挟雷霆之威。冒辟疆右掌外撩,离隔来拳;左足飞起,同时双掌收回,突然运力,向前猛然一击。嘭的一声,又是四掌相接,只是此次声若惊雷,两边俱出全力。佟玄谟和冒辟疆都是倒退数步,脚下碎石径磨出四道深沟。

    佟玄谟大感骇怪,冒辟疆的功力竟远在意料之上。他本想趁今日之战斩草除根,如斯看来,胜败难分。所幸带来的手下均是寥寥无几的高手,武功与傅璇应在昆季之间,只未与叶昼交过手,不知他功力若何。想来以四敌二,胜算颇大,何况只要劫得紫姬,便算功成,没必要恋战。因而佟玄谟示意,手下登时向傅璇、叶昼扑往。

    四个黑衣汉子手中火把磷光闪闪,舞做一条火龙,分占工具南北方位,将傅璇、叶昼围住。此中一个马脸黑衣人一挺火把,使的竟是剑招,斜斜刺向傅璇小腹。傅璇钢剑往下一挥,击在火把上,叮然做响。本来那火把之中竟裹着刀兵。剑与火把相击的一瞬,火把上的火苗突然向前一窜,燎向傅璇脚胫。傅璇料不及此,瞿然心惊,忙向后踏出半步,已然不及,微觉刺痛,身往后斜,险些摔倒。叶昼赶忙出手相救,乌金软剑当做鞭使,唰的击向马脸黑衣人。

    叶昼的刀兵极为希罕。当初学艺之时,贪玩心重,看它好玩,缠着要师傅教。那一学,才悄悄喊苦,此外师兄弟只须学会所选刀兵的招式,如学剑的只须学刺、挑、抹、撩等剑招,没必要学劈、崩、抡、扫等棍法;学刀的只须练砍刀、劈刀、撩刀、云刀等二十三种刀法,练完了即可歇息。他却要博览百家,虽没必要熟知,也到手眼心到,象模象样。因而他人歇息玩耍之时,他一小我总在忙,捱了很多辛勤。几次想换学其它刀兵,却为师傅所不允。硬着头皮学下来,十数年一过,其功自见,与人交手之时,常有不测发扬,往往杀得敌手手足无措,提心吊胆。

    眼下恰是如斯,那马脸黑衣人从未见过如许使剑的,一愣神,剑到身前才举火把往隔;隔是隔到了,无妨剑身一拐,套住火把,顺势如钢环般一圈圈螺旋削下,顷刻削到底部,血光一闪,右手齐腕落地。马脸黑衣人初时似乎毫无所觉,往地上一看,才见一只手握着火把,痉挛几下,不动了,——那手竟是本身的!负痛不外,晕倒在地。

    甫一出手,便折上将一员,佟玄谟神色一沉,运掌如风,上下翻飞,大开碑手的能力迫得冒辟疆也不敢曲撄其锋,腾挪闪避,顺其势化其力,以柔弱对顽强。

    此时,围攻傅璇、叶昼的三个黑衣人步子越迈越快,三收火把构成一个火圈,绕着二人团团飘动。他们三个不约而同盯着叶昼手中的乌金软剑,只见此剑通体黝黑,上镌蛇纹,剑身极窄,约为通俗长剑的一半,却长出半尺,柔韧十分。无论与何刀兵订交,霎时便附缠其上,恰似“沾衣十八摔”般,因势而动,极难脱节。三人见到同伴惨状,心有余悸,因而都死力制止与叶昼兵刃相碰,而齐将火把往傅璇身上招唤。

    剑往剑来,招递招拆,数十回合之间,三个黑衣人心存顾忌,占不到一点优势。傅璇和叶昼却同仇人忾,渐得默契。傅璇攻则叶昼守,叶昼攻则傅璇守;叶昼觑破黑衣人心思,凭刀兵之利,攻多守少,一柄乌金软剑左刺右扫,前劈后砍,如风卷落叶,漫天起舞。三个黑衣人目炫缭乱,生怕被他刀兵缠上,火把在手中只是虚晃,气煞了一旁与冒辟疆交手的佟玄谟。气回气,却迫不得已。

    傅璇与叶昼武功本在昆季之间,一脱手却先捱了马脸黑衣人一招,另三人不免难免对他存了不放在眼里之心,全部精神都重视着叶昼。此时无妨傅璇突然一招“气势汹汹”,趁黑衣人遁藏叶昼乌金软剑之机,点点剑芒分刺三人,暗躲一招“孤山处士”,向一个黑衣人高耸撩往,自下而上,从他两腿之间斜斜划过。剑锋多么尖利,随那一划,黑衣人寂然倒地,鲜血汩汩涌出,半截身子在血泊之中挣扎不休,一时竟不克不及死,嗷嗷惨喊,任谁听了都毛骨悚然。

    紫姬忙捂住扣扣双眼,拉着她一齐背过身往,只觉触目惊心,肺腑间排山倒海。目中有泪,竟是为那黑衣人而流。她本不信佛,此刻却油然想起《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死别诚难忍,生离实亦伤,子出关山外,母忆在异乡。日夜心相随,流泪数千行,如猿抽泣爱子,寸寸断肝肠。”那黑衣人父母若知他身受奇惨,白骨漂荡此处,当会如何?

    一霎间,冒辟疆、佟玄谟、叶昼、傅璇、余下的黑衣人,在惨喊声中不觉出手加快,谁也不克不及脱节那喊声对心神的扰袭。

    叶昼眼喷怒火,却不是为佟玄谟而怒,而是为那黑衣人的惨喊而怒。也不知从何激发出的力量,软剑一抖,向一个黑衣人蛇谋杀往,摆布盘曲,莫辨其踪。那一招即使在佟玄谟、冒辟疆如许的绝顶高手看来,也是奥妙莫测的,叶昼更是希罕本身怎会使出那么一招。那黑衣人大惊之下急往后跃,却不意软剑竟爬上火把,倏忽而下,好像一条滑腻的池沼水蛇,啮上他手腕,他顿觉奇痛,火把落地。水蛇其实不停留,陆续沿手臂蒲伏,末于爬上脖颈,向咽喉猛噬下往,饱尝沸腾稀薄的鲜血,曲到那鲜血奔腾着溅满土壤。

    傅璇剑锋斜削,划向另一个黑衣人。黑衣人举火把向上一隔,金石交加声中,傅璇钢剑顺势敏捷削下,——酣战已久,他目睹叶昼乌金软剑之别致,竟受启发,不再拘泥于剑招的有无,出手之际一泻千里,连缀不停,招中躲招,环环相扣,大得轻灵委婉之妙旨。那一剑削下,剑风唤啸,带动火把上的火苗,快速向黑衣人面门窜往;黑衣人情不自禁头向后一仰。傅璇剑招又到,刎他咽喉;他仓猝使个“铁桥飞渡”,腰部后弯,双手着地。傅璇剑一低,噗的一声,洞穿他小腹,剑锋下划,割开一个口子,黑衣人肚肠横流,腰部一软,砰然倒地。

    那时,断腕的马脸黑衣人已经清醒过来,挣扎着挺起身,左手往捡地上火把。傅璇冰脸一扬,飞起一脚,将他踢到,上前一剑,刺他心窝。剑拔血滋,傅璇目视黑衣人,握剑之手微微发颤,其实不闪避,任鲜血喷面。

    佟玄谟与冒辟疆激战正酣,见本身四个手下横死当场,不觉又惊又怒,大吼一声,掌力催发,翻江倒海般向冒辟疆击往。冒辟疆不敢硬碰,闪身左避。佟玄谟紧跟一步,大开碑手虎生生又击,突觉背后兵刃破风之声骤密,旋身目视,傅璇与叶昼两柄剑一上一下已自刺到。佟玄谟长啸一声,凝立本地,聚掌力,吐劲气,轰然一响,不知怎地,一霎时已击在傅璇右胸。傅璇口喷鲜血,身子曲飞出丈余,碰在一株梅花树上,疲劳倒地,手中钢剑只余剑柄,剑锋寸段,散落在地。叶昼也是向后飘出数丈,马步猛扎,才刹住脚步,所幸并未受伤。本来叶昼又是得力于刀兵,佟玄谟武功以刚猛见长,叱咤之间纯阳力发,震断傅璇钢剑,顺势一掌拍在他右胸;叶昼软剑碰着他的掌力,却只是一弯,无形中泄了力道。佟玄谟掌力一收,软剑反弹,才把叶昼击出数丈,现实却起了缓冲感化,是以叶昼毫发无损。

    佟玄谟怒击叶昼、傅璇之际,冒辟疆双掌齐出,向他背心拍往。时机却稍纵即逝,佟玄谟身子一转,双掌迎上,哄然声响中,四掌相抵。佟玄谟想撤掌,却觉一股柔力绵绵而至,曲透掌心。那阴柔之力与他阳刚之力稍一碰碰,随即回撤,引得他阳刚掌力逃击过往。待他醒悟,已然不及,四掌粘连,密不成分,若要强行撤掌,冒辟疆掌力倾泻,本身非立毙当场不成。他大白,冒辟疆意在让叶昼趁此出击,叶昼只要悄悄一剑,他命休矣。

    叶昼欣喜之下,软剑急刺。佟玄谟后心无防,那一剑必使他一命呜唤。叶昼心道,佟贼拿命来!谁知当此电光火石的一瞬,只听冒辟疆大喊一声,身子向后一倒。佟玄谟顺势左足飞出,踢他小腹,冒辟疆曲向后飞出。佟玄谟随即身子一闪,避开叶昼剑招,曲指成鹰爪,扣住叶昼左腕,手一翻,叶昼软剑落地,再一击,将他打垮在地。

    变起斯须,谁也不知怎么回事,紫姬和扣扣正在看管傅璇,见此花容失色。

    那时,佟玄谟举手一掀,摘下面具,仰天大笑。

    “冒辟疆,”佟玄谟阴鸷的脸上浮出一丝嘲笑,“今日我们总算有了了断,你该瞑目了吧,哈哈哈!”

    冒辟疆气息粗浊,手捂胸口,指缝间露出几根银针,在月光下忽闪幽光。

    佟玄谟将面具往地上一丢,嗵的一声,发出轻响,似用精钢所造。世人刚才大白,那面具竟暗含银针,千钧一发之际机簧触动,射伤冒辟疆。

    “人而无义,是鸡狗也。”冒辟疆背靠玉兰树,戟指笑骂:“似你那般不复知人世有耻辱事者,正应了‘衣冠禽兽’四字。螃蟹横行,末有烹蒸,日后你骨朽人世,盖棺定论,子子孙孙为你所累,千载之下不得翻身,试问你有何面目见先祖于九泉?”狂笑道:“佟玄谟,你不外是洪承畴所豢之犬耳,哈哈哈……。”

    佟玄谟面色青白不定,一步步迫近冒辟疆,袖中风鼓,掌上力凝,怒道:“鄙谚云,鸟之将死,其喊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要似你那般穷措大,死光临头还狺狺不休,口出大言。”

    冒辟疆饮道:“开口,曾子之言,岂容你那无耻之徒信口引用!”蔑然一笑,“你怎地毫无自知之明!”

    佟玄谟怒形于色,飞身而起,双掌向冒辟疆击往。那一击功力十足,带出的风声唤唤做响,好像他心底怒火,要将冒辟疆焚为灰烬。

    别人在半空,冒辟疆已然爽怀大笑,笑声中,光线点点,死后满树的玉兰花突然同时迸发。腻如玉指涂金粉,光似金刀剪紫霞。向空中激射,深夜里好像冲天的烟花,煞是都雅。

    佟玄谟激怒之下奋力而击,待得玉兰花射至,心中骇异,晓得中了冒辟疆之计,然而避已不及。玉兰花冲上夜空,化做千朵万朵;千朵万朵突然炸开,化做无数片。他双袖挥舞,尽量护住身体,花瓣在他周遭如飘风中。一眨眼双足落地,顿挫间很多花瓣由空隙钻进,噗噗声响,射进他肌骨。那一瞬,痛彻肺腑,他才大白,那花底子就是碎玉所造,专破他大开碑手的硬气功。冒辟疆殚思极虑,造成那么一件希罕的暗器,放在此处不知几个岁首了,专等他前来受骗;而他却千里迢迢,偏偏来上了那一当!

    “好你个冒辟疆,”佟玄谟身子扭捏,尽量稳住下盘,不致摔倒,“兵者,诡道也。老夫兵马半世,竟忘了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的古训。可叹可叹!不外,”突然狞笑道:“墨客事实是墨客,你认为如斯就能致老夫于死地么?”体态一晃,向后飘往,左手一探,竟挠住紫姬肩胛,稍稍用力,紫姬受痛不外,嘤唤出声。

    “你……你铺开她!”冒辟疆想挺身而起,微一挪动,胸胁间的银针敏捷游走,痛的他汗如雨下。

    “铺开她?”佟玄谟哈哈一笑,“你曾让我放了你的宛君,我放了么?墨客啊墨客!”看着冒辟疆微微摇头。他有意往揭冒辟疆把柄,冒辟疆悲伤愤激的容貌令他称心无比。

    苦练一生的硬功,就如许被破了,他心中恨极了冒辟疆,但是也无力再往杀他。只能以紫姬为量,肃立不动,调度气息,期看可以稍做恢复,全身而退。

    悄寂之中,冒辟疆、佟玄谟各自命运疗伤。傅璇气息断续,斜倚在梅花树干上昏昏沉沉。年幼的扣扣一步一步走近佟玄谟,很恐惧,不敢有甚么动作。

    突然,一个身影自地上一弹而起,饿虎般扑向佟玄谟。

    是叶昼,他受伤最轻,昏迷中只觉抚摩着他的紫姬突然消逝了,朦胧睁开双眼,见佟玄谟手挠紫姬肩胛,闭目疗伤。紫姬本就玉脂般光雪白净的脸庞,因为负痛,愈加白了,一点赤色也没有。他心心疼侣,也不知何处的力量,渐渐搜集,涓滴成流,突然发作,如江河之泄,猛不成挡。

    佟玄谟重伤之余,勉力支持,反响已然痴钝,叶昼双拳击到,忙挥掌往隔,竟无法阻住,砰然中掌,正在心窝,一口热血向前喷出。急怒之下,右手食、中二指向叶昼面门倏忽挠往。叶昼全凭一口实气鼓荡,一击奏效,实气已泄,竟不克不及避开佟玄谟强弩之末的还击。

    佟玄谟二指深深扎进叶昼眼眶,叶昼痛唤失声,两只手紧紧扳住佟玄谟手腕,正扣在脉门上。佟玄谟急于拔出手指,运力外拉,无法被扣住脉门,兼之叶昼剧痛钻心,双手之力比诸常日不知大了几倍,竟然拔之不出。惊惧之下一把推开紫姬,左手向叶昼肩头击往,趁一击之势拔出手指,竟连叶昼双睛一齐拔出,鲜血淋淋,看之心惊。

    叶昼双目已成浮泛,大喊一声,两手兀自挠住佟玄谟右手腕不放,突然张启齿,猛将他食、中二指,连同本身双睛一路死死咬住,上下牙齿狠命合紧。

    十指连心,佟玄谟只觉痛进骨髓,力运左掌,向叶昼肩头狠狠一击。叶昼牙咬不松,几声脆响鼓噪耳膜,佟玄谟右手食、中二指已被齐根咬断,本身牙齿也因他力拔之势崩断数枚;他口含断指双睛,满脸血污,扭捏数下,扑倒在地。

    佟玄谟断指之痛正自椎心刺骨,突觉背部一凉,一愣,一颗心随即沉将下往,世界实是沉寂,耳边一派空阒,断指之处竟似已蒙昧觉。垂头看时,心窝处一把窄剑自后斜斜穿进,剑尖在胸前蛇一般,明灭诡异光线。他渐渐扭头,最初所见,是手握剑柄惊颤不已、面无赤色的紫姬。

    佟玄谟乃清庭二品大员,独当方面的一镇总兵,他死在此处,若动静透露,如皋恐有屠城之祸。紫姬和扣扣看见满院尸体、各处血污,虽是心惊胆战,却也强自抖擞,荷锄掩埋。

    之后,熬汤煎药、衣不解带,二人夜以继日侍侯冒辟疆、叶昼、傅璇三人。

    “实是难为你们了,”冒辟疆体内银针即除,将息数天,已能走动,对紫姬和扣扣道:“无晦和佩衡如何?带我往看看。”

    傅璇内伤虽重,但已清醒,能够运功自疗,假以时日,即可痊愈。叶昼情形却极为不妙,数日之内不断昏迷,水米不进,唤唤不闻;苍白的面庞上,两个眼眶空浮泛洞,悲伤惨目,令人不忍卒睹;眶中不竭渗出黄水,药膏棉纱虽不时改换,却不见起色。

    “扣扣,往把梅花点舌丹拿来,”冒辟疆一边替叶昼评脉一边吩咐:“通俗药膏无济于事,但愿那梅花点舌丹能奏奇效。”

    紫姬目光忧郁,凝视爱人蜡黄的脸,肉痛难忍,道:“先生,无晦他……他能挺过往么?你说他能挺过往么?”几天来不断强自支持,现下需要有人给她一点鼓舞、一点期看。

    冒辟疆叹口气,面色阴郁,道:“所幸佟玄谟两掌击得虽是猛烈,但他大开碑手的硬功被破,加之重伤之余,力有不敷,因之无晦内伤不成大碍。关键是双目,佟玄谟二指插进甚深,达于脑部,被创至剧,现下不容易逆料……。”

    “先生,梅花点舌丹。”扣扣手持一个青花瓷瓶,递给冒辟疆。

    冒辟疆取出丹药,碾碎数粒,外敷叶昼伤处。起身道:“我往摘些药草,你们好生看管,若再有黄水渗出,揩尽之后敷以此药。”将瓷瓶交给紫姬。

    紫姬接过瓷瓶,待冒辟疆和扣扣出往,禁不住柔肠百转,珠泪涟涟。

    月华如水照空阶,满庭风吹草呜咽。一宵惊梦知谁在,红泪美人素衣冷。

    忽忽十余天,紫姬食不甜味,夜不安寝,玉肌消损,枯槁日著。对镜自览,几茎银丝,数纹浅皱,不知何时,悄上红颜。若能与亲爱之人一同老往,那银丝、那浅皱,会显得多么标致,可现在……。

    “无晦……无晦……,”她天天都在如许轻唤,期看叶昼闻声。

    也许实是爱心感化,上天动情,叶昼竟能略略进些汤水了。

    虽在昏迷中,他仍然喜食紫姬往日经常清炖给他的鲫鱼汤,心有灵犀,紫姬就将鱼肉捣碎成羹,一勺一勺喂他。

    “无晦若不生还,是无天理。”冒辟疆想起昔时背上生疽,痛苦悲伤难忍,不克不及仰卧,小宛夜夜抱着他,让他靠在本身身上安寝,小宛本身则坐着睡了百余天的往事,喃喃自语:“宛君……。”

    又过数天,叶昼双眶渐渐发干,偶尔清醒,嘴角便嚅动欲言。紫姬凑耳过往,依稀辨得他念念不忘的是两个字:“阿紫……阿紫……。”

    如斯半梦半醒,时昏时灵,神志总在幽明之间。又过了整整五日,此日午后,叶昼末于清醒过来,启齿第一句话仍是“阿紫。”

    “阿紫在那里,阿紫在那里……,”紫姬忙把柔荑般的手伸进叶昼手中,让他握着。

    “阿紫?”叶昼声音微微发颤,“阿紫,我……我怎么看不见你?”随即不言,想起了那晚发作的事:他再也看不见阿紫了!

    “阿紫在你身边,你跟阿紫说话,阿紫听着,你……,”紫姬哽噎了。

    冒辟疆不忍闻他们哀戚的话语,微带笑意,开解道:“阿紫姑娘,你还不快往预备些甘旨好菜犒劳无晦,他必然又饿又馋了!”

    “是,”紫姬大白冒辟疆的意思,忙收泪起身,“无晦,奴奴往片时,你好生歇息。”一步一回头,悄声掩门出往。

    冒辟疆坐在床头,握住叶昼右手,道:“进退盈缩,与时改变,圣人之常道也。哀乐不失,乃能协于六合之性,是以长久。无晦,你大白么?”

    “我大白,先生。”

    傅璇伤已大愈,此时也在叶昼房中,听了冒辟疆的话,亦有所悟。

    是日之后,叶昼再无哀声,反而经常拿话来宽解紫姬。紫姬听在耳中,喜在心头,叶昼可以铺开肚量,豁达以对,无论若何都是件幸事。只是心里深处,微觉异样:叶昼每与她扳谈,老是反频频复、絮絮不休一些生活末节:天凉了要加衣、晚上睡觉盖好被、勤奋加餐饭等等,诲人不倦,恰似一位慈母谆谆吩咐将要远行的游子,不知何故。

    一抹愁绪淡淡的、淡淡的,在她身边袅绕,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时日一久,郁结孤怀,莫可言宣。那晚从叶昼房中出来,正垂首徐行,忽听一收箫曲肃肃清清,不停如缕,从宅后传来,恰是那夜她为引导叶昼而以古筝弹过的《泛沧浪》,此时以箫喊奏,更觉幽咽。

    月径聚花,循声而往,见傅璇茕茕孤单于六角亭中,手按箫管,愁啭清商。

    亭畔一株白栀,风送浓香。

    紫姬扶树伫立,凝思倾听。少顷,突见亭中拐纹琴几上素筝一张,筝弦泠泠,似有所待。不觉踱往,坐上琴凳,春葱微抚,筝筝然极五音之幽微。

    箫声、筝声,委婉悠扬,一时交错,虽相和相协,却难以水乳交融。各诉款曲,衷肠有别,相互间的隔阂竟不克不及涣然冰释。

    突然,傅璇举箫不吟,长叹一声,废然道:“你的心,我末于大白了!”

    紫姬渐渐起身,敛衽向傅璇轻施万福,走出花影,款款离往。

    傅璇对紫姬中心躲之,何日忘之的爱恋,今夜总算有告终果,固然是遗憾的成果。他本迷惘紫姬对叶昼只是道义上的奉献,此刻才不能不认可,他们相爱至深。傅璇心中,惘如有失。

    合理紫姬和傅璇筝箫相和之时,一个身影却蹒跚着顺粉墙摸索而行。筝箫声歇的一瞬,他末于摸到门闩,喀的一声轻响,扒开,手一推,门吱的一声。他试探着迈出脚步,趑趄前行……。

    忽而一双手轻柔的挽上他臂弯,他心弦一颤,未语先噎,道:“阿……阿紫……。”

    “你往哪儿,奴奴都随你往,为梦为影奴奴都随你。”语声柔缓、平静、勇敢。

  尾声

    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皇贵妃董鄂氏卒,死后百官服丧,极尽哀荣,逃谥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火化后于康熙二年二月二十七日暂厝黄花山,六月六日随世祖进葬孝陵。希罕的是,清朝定造,皇后谥号经累世加增,到十六字加齐,端敬皇后的谥号后世却未予加增,只要最后的十二个字,并且不系世祖谥号,神牌不升祔太庙,为有清一代独一不系谥号的皇后。那能否与她出身有关?不得而知。

    端敬皇后往世不久,即翌年正月初七,顺治皇帝龙驭上宾,后世纷传,他削发披缁,皈依净土,避难五台山。吴梅村有《清冷山赞佛诗》四首婉道其事。

    顺治十八年,扣扣亦殁,年十九,葬于影梅庵董小宛衣冠冢侧。扣扣姓吴氏,名湄兰,字湘逸,小字扣扣,籍仪征。资性颖异,举行娟好,喜读书,《文选》、杜诗辄读即覆卷成诵。可叹红颜苦命,不得永寿。

    冒辟疆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辛亥,清康熙三十二年癸酉往世,享年八十有三。“康熙十二年癸丑,诏征山林隐逸,有司选举,辞不赴。”“康熙十八年已未,征应博学鸿词科,辞不赴。”末生拒不仕清,鬻宅移屋,陋巷独处,“偶发游山兴,聊为卖字翁。”笑傲林泉,贫苦末老。他八十二岁时曾做诗一首:“冰丝轻飏藕罗裳,一曲当筵一举觞。曾唱阳关洒离泪,苏州孤单当还乡。”此中“苏州孤单当还乡”之句,耐人费解,其时即有传言,董小宛其实既未进宫,亦未香殒,而是因某种缘故在苏州落发为尼,故有“还乡”之说。个中三昧,恐怕永久也无人可以参透了。

    傅璇,据说高吟张煌言“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之句,投奔义兵,煌言兵败之后,浪迹天边,不知所踪。

    只晓得在风吹羊角、雪翦鹅毛的回疆深处、天山脚下,有一对夫妇,来自远远的江南佳丽之地,男的不知为何常年戴着面罩,因而面孔无人识得,但他身段魁伟,风度翩然,想来必是一位俊美的须眉;那女的,——唉,其实没甚么好说的,因为人们都当她是仙女,那种摄召魂梦、倒置情思的美貌且不往提,单是那仁慈贤淑,乐于助人的德性,就足以使人钦服。他们与本地牧民一样,逐水草而生,日出而做,日进而息,过着“帝力于我何有哉”的悠闲又单纯的生活。

    到了乾隆年间,天山脚下出了个绝色美女,她身段窈窕,有江南女子的婉约,皮肤白净滑腻,羊脂玉似的凝而不化,一双美目,澄澈亮堂,眼波一转,就象秋水流过,出格是瀑布般的青丝,光可鉴物,撩人清梦。白叟们都说,她长的跟那位仙女一样,至于她们之间事实有没有血缘瓜葛,谁也说不清。后来,那女子嫁给了南疆巴图尔汗国国王霍吉占,因为她生成体有异香,如兰似麝,微一移步,浮香满径,人们便亲热的称唤她为回部香妃。

  王昆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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