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丽阳光下的常贵田
云也退
好多年前的一个夏季午后，马季、唐杰忠的《诗情画意》把一声响亮的文化召唤送进我的相声赏识史。《诗》于我而言不但是一个文化气息浓郁的段子，我更从中承受了某种远远的讯息。在那段相声里，演员议论到处颂扬的古诗词只占一半篇幅，另一半让位给了所谓“‘五四’以来的新体诗”。马季说那种诗是“我最有研究的”。为了表示新体诗“鼓励人们斗志”的功用，马季朗读了郭小川的那首名诗：
舒心的酒啊 千杯不醒
贴心的话儿 万言不赘
酗酒做乐的是浪荡鬼
醒酒哭天的是窝囊废
饮酒赞热诚的 是我们社会主义新人那一辈！
财主醒了 因为他心黑
衙役醒了 因为他受贿
昔时的我挺喜好那些朗朗上口的文句，还背给好几个同窗听过，后来我也常说我的文学启蒙回功于相声。在阿谁段子里，马季还激情弥漫地念了《闪烁吧，青春的火焰》——“闪烁吧，青春的火焰/青春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每一小我”如此。那些冗长的句子自己内容倒没有激发我特殊的兴致，充其量和90年代早期返潮的红色典范差不多，但是，有那样一批人曾经高声念过那些主题类似的诗篇，曾经目标那样明白地活过，那却成了悬在我心里的一个“留情结”——据说古代武官枪尖后面有那个工具，刺杀敌手时便不至于过于残暴。
《诗情画意》之所以对我是一种文化召唤，乃是因为由它起头，我感应它所透射出的文化现象以及其所蕴含的汗青记忆对我提出了认同要求。《闪烁吧，青春的火焰》曾经被50年代走在穷山恶水的中国青年一遍遍集体朗读：能够想见，每一名朗读者都付与别人以强烈的“在场”表示，所有人由此获得植根于社会情境与构造的高度平安感。同时，诗歌自己对“青春”的频频赞誉，也培育提拔出了一种集体无意识，招致“支流文化”门外可能繁殖的歪门邪道在大部门人的心中被扫荡清洁。我想那应该是一场十分彻底的洗礼，因为40年后，它所发出的召唤仍然如斯强烈，让年轻的我情不自禁地心憧憬之。
1981年，常贵田和四叔常宝华表演他本身创做的《杂谈诸葛亮》，那是一段情感昂扬的相声，凸显着典型的常贵田风气。常贵田是常派相声代表人物中特征最明显的一个，声音高亢、演出亲热，有时过了火难免就显得“做”。常贵田说到诸葛亮写了一首“励志诗”，念出来是如许：
青春啊青春，
壮丽的河山，
若问青春为何壮丽，
它带着密意，又带着期看，
为四化——放——光！
那是一首80年代初风行一时的歌曲，在如今听来，那个负担设想很不伶俐，与人物的汗青布景脱节太大--须知只要适度的反差才气形成喜剧效果，所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是也。但是，那几句却激起了台下强烈热闹的掌声。从那个细节能够看出，常贵田的创做和演出是有着“青春情结”的，其主题紧紧掌握阿谁时代的强势文化。我们听《杂谈诸葛亮》，上台第一句就勾勒出明显的时代特色：“青年人哪，为了建立四化，都想成为有用的人才！”一句话，就把昔时那种乐看主义气氛传递给了台下的看寡。
《杂谈诸葛亮》是常贵田的一大代表做。相声从学英语谈到“山东青年诸葛亮”自学成才的故事，列举孔明先生夤夜苦读（“学夷文学法语”）、巧祭东风、设想木牛流马，以及为了研究学问私生活简单的片段，显然，他是借诸葛亮鼓励年轻人勤学长进，正因为如斯，他在一些细节的处置上比力粗拙。中西语言、古今语言的反差运用，历来是相声演员钟爱的负担题材，师胜杰、于浮生的《洞房絮语》、苏文茂、马志存的《戏剧与科学》都是此间范例，常贵田却似乎不大爱护保重。应该认可，他对时代的灵敏在艺术灵气之上。
在常贵田的许多做品中，他都做为一个热血青年代言人的形象呈现，他与看寡的沟通除了负担之外，大量地借助情感传染。我觉得，那既是他固执艺术的一种表示，也成为他始末无法获得艺术打破的根源。40岁那年他杂谈诸葛亮，用本身的活力博得掌声，而年过半百以后他仍然能表演《逃溯》，倾吐从热恋的甜美到失恋的辛酸，仿佛仍是一个半大青年。常贵田演出时的热情、投进，全数流露在那一双“细米儿拉的”眼睛里，他的眼神永久是年轻人的。所以，连常贵田相声里呈现的“大爷”形象都是大同小异的，一张嘴准是说教腔十足的“小伙子啊，那就对啦！”
1983年，常贵田、常宝华同台表演《动力研究》，应该说那是一个比力成熟的节目，以谈爱情为题材，惟妙惟肖地模仿男女青年谈爱情，阐发两边之间的三种动力：“互动力”、“鞭策力”、“反动力”。在常贵田设想的场景中，男女青年间的对话是如许的：
——“To realize four modernization, we must study hard.”
——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我们必需勤奋进修。
——“We must study English hard.”
——我们必需勤奋进修英语。
常贵田虚拟了一个“用英语谈爱情”的排场，由常宝华充任翻译。能够看到，在谈爱情那一最常见的相声题材中，常贵田不时添加进时代话语成分，他的企图是明显的：褒扬谈爱情、促进修的新风气，挖苦妄想物量享乐的爱情中人。另一场景下，女同志要上车，男同志想送送，女同志说：
——“不，不消……”
——送送怕什么呢。
——“我不要求你把时间都用在我身上。我们两小我，都要把时间用在四化上。”
——呵！
——……“下一次我们俩碰头的时间，就是你创造创造胜利之日！”
不成讳言，支流话语的影响摆布着那些高度浓缩的对话台词设想。站在今天的角度，我们能够很便利地责备常贵田的艺术理念过于陈旧：就像那些塑造“高峻全”人物的片子一样，他放弃了人物有血有肉的一面，不吝高扬社会教化的目标牺牲生活实在。姜昆、李文华的《诗歌与恋爱》也有阐述事业与爱情的情节，我们能够比照一下：
——有一位业余做者写了如许一首歌词：
啊亲爱的小伙，不要把窗户敲，
姑娘正在把蓝图绘描，
待明天一同安步在林荫道上，
听姑娘把那心中的话儿向你诉告：
我绘的是四个现代化的美景，
它像金子在雪白的纸上跳跃，
它召唤着我们新时代的伙伴，
一路在新长征的路上奔驰。
啊亲爱的小伙，不要把窗户敲，不要敲……
——那小伙儿也是干什么紧敲窗户！
——那依着你呢？
——排闼进往呗！
——像话吗？
——俩人谈谈嘛。
——……小伙儿一听那歌赶紧跑了。
——哎哟，吹啦？
——吹了？回往搞改革往了！再一碰头姑娘换歌儿了！
——怎么唱的？
——（唱）“你呀你呀你在我的眼睛里，你呀你呀我笑你改革着了迷。我晓得我晓得，眼睛逼真会说话，告诉你--告诉你--谁不爱小伙有前程！”
——嘿嘿！
姜昆的那一段唱，是整个《诗歌与恋爱》中最亮堂的一笔，现在听来都让人感应非分特别温热。常贵田表达同样的思惟，效果却逊色一筹。虽然如斯，《动力研究》仍然不失为胜利之做，因为此中其实不欠缺清脆的负担，二常的协做事实也有他们特殊的传染力。只是如许的力量尚不敷以超越时代设下的界限，辐射出像《诗歌与恋爱》那样长远的艺术魅力。
持久以来，常贵田投在我心里的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形象，他满身散发着某种集体记忆的光线，既使他青春常在，又限造了他的开展空间。除了《帽子工场》等之外，他给人以长久印象的做品确实不算多；但另一方面，他热情旷达的演出风气，却实其实在地摇曳着我心中的浪漫情怀，让我不住地想象文化热潮勃兴、启蒙精神复回、道德激情兴旺的80年代。那时，跟着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和常识精英启蒙话语的从头确立四人帮毁灭后的文化空白，敏捷为号召力极强的“四个现代化”标语填补，后者在人们心中不竭激发的凝聚力被支流话语收拢起来，返输给各个阶层的人民，衬着成继“政治运动”之后全民族配合的任务，从此，浩荡的命题、激越的关心从头获得了合法性，昔时现代化的召唤远好比今仅在学术圈打闹的“现代性的逃求”拥有更普遍的群寡根底，群寡自觉参与公共事务的热情也空前高涨。反映在常贵田的相声里，似乎50年代的集体记忆在脱往指导崇敬、政治洗脑的布景之后，鲜明换上了一身新的外套君临群众。在昔时许多中国常识分子的激情剖明中，不管查抄汗青、深思轨制、审阅文化或是拷问人道，普及流露着对“好时代”的认同，不管过往若何，至少生在此世、拥有如许一份有现实意义的配合任务是幸运的。常贵田的相声生长在如许的土壤里，也吸收并焕发着那种特有的神摘，就像马季40年前朗读的诗篇，后人能够尽情哂笑前人的单纯、激动以至愚蠢，却无法对抗诗性自己的美——虽然那种美的境域被证明是很有限的——在他身上找到可以共喊的部位。
美感的产生取决于施动者和受动者两边。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说过：“今天的约束和今天的约束在许多方面都是纷歧致的。因而，我们只能残破不全、不尽完全地想象过往的那些约束……我们可以唤起对地点和时间的回忆，虽然它们和我们如今所处的地点和时间有所差别。”在我看来，那里的“约束”完全能够替代成“鼓励”。当一个百年梦想占据人心造高点的时候，人们的文化想象向一个已逝的年代敞开了大门，社会大情况的变易则付与那种想象以新的现实落脚点。哈布瓦赫说：“过往的人们，他们的生活和行为如今都被固定在一个清晰界定的框架中间……关于他们，我们如今无所等待：他们在我们身上唤起的感情，既不是思疑、敌意，也不是忌恨。”那就给想象力供给了施展四肢举动的宽广空间。从《庇护西沙》、《喇叭声声》起头，常贵田顿挫顿挫、跌宕起伏的腔调就是他赖以安身的绝招，是可以激发豪情认同的更好手段。在他富有磁性、盘桓萦绕的语音的传染下，许多台词的说教腔都变得无足轻重了。人们从的对西沙群岛的动情描画（《庇护西沙》）、对大海的由衷赞誉（《说海》）中获得了强烈的豪情认同，认同的是1949年以来时断时续的浪漫主义激情，而不是意识形态禁锢和威权政治的文化宰造。
我在翻检祖先汗青记忆的履历中，曾经无数次、不寒而栗地绕高兴中的“留情结”。我认为，常贵田留下的财产不单单是相声，也是有关集体记忆的贵重的研究文本。
写到最初，我仍是想提一提常贵田创做并于1984年表演的《火中情》。做品以广州海军学校的学生奋勇救火、庇护国度财富的一段时事为题材，常贵田以“诗神”自许，要颂扬那段豪举，却在朗读过程中出尽洋相。在处置艺术性与时代性的关系上，那个段子无疑是相当胜利的。
——做个“诗神”，要怀着强烈的任务感，往唤唤时代的风云，跻身社会的主潮，把握生活的飞船。
——嚯！
——诗神，要有囊括四海的气焰，包举宇宙的襟怀——那里边是计算机，原枪弹，宇宙飞船，登月火箭！
——我看你那里边啊，萝卜咸菜，馒头稀饭！
——我要用生花妙笔，为一代新人歌功颂德；我要颂扬那如火如茶的生活……
——“如火如茶”呀？那字念“荼”，“如火如荼”！
——哎呀，我念了二十多年“茶”了！
——兵士迈开飞毛腿，风驰电掣快似飞……
——能够。
——……似火箭，似飞船，似流星，似闪电，划破——天陲！
——还实不错！
——房屋数目，向后飞区；冲刺碰线，你赶我逃！
——好。
——若问动力哪里来？
——哪里来？
——他怕指导责备——挨了克！
——唉那不可！兵士们哪能怕责备？
——我有生活呀！我就最怕责备……
常贵田，一个矛盾的形象。是爱是怨，是可惜仍是理解？阳光亮媚的人，一言难尽的相声。
（此文赠孟庆德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