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与“幸福的闪电”(王家新)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漫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热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小我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热的
名字
目生人,我也为你祝愿
愿你有一个绚烂的出息
愿你有恋人末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热花开
那就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热花开》。它早已被选进中学课本并成为海子诗歌的某种代名词。假设你从哪个学校外走过,听到从教室里传来的琅琅读诗声,说禁绝朗读的恰是那首“面朝大海,春热花开”!
为什么不喜欢它呢?那是一首如斯温热、开阔、美妙的诗,以至还带有一点心爱的大男孩气。那些年轻的读者喜好它,就好像看到萧条的大地尽头有一座召唤他们的房子。说禁绝,他们就是由如许一首诗而走上文学之路的。
但是,人们对那首诗的感触感染很可能到此为行,固然它比人们想象的要更为复杂。
如今,我们就来看诗中的一个意象:“幸福的闪电”。那个意象是如何呈现的?承接诗一起头改动生活的强烈意愿和对“远方”的神驰,诗人接着进一步表达了与世界交换的激情,那么,他要告诉我们什么呢?当然不是油盐酱醋茶那类我们都晓得的工具,而是那神异的“幸福的闪电”!显然,那里的“幸福的闪电”是一个隐喻。那么,海子为什么要把他感应的幸福与闪电联络在一路呢?
我们起首来看“闪电”那种天然现象:它是一刹那的闪烁,但又是一种震动和照彻,出格是对处于暗中中的人们,有一种使他全身心战栗的力量。更重要的,那闪电是来自“天上”,来自“上界”,或者说是来自卑地之上的“另一个世界”的。因而,海子为他从一个精神王国所感触感染到的幸福找到了一个最安妥的比方。
那个比方也是有来头的,法国闻名诗人勒内?夏尔有如许一句诗:“我们栖身在闪电里,闪电栖身在永久的心脏。”我相信海子必然读过那句诗并对此心领神会。那里的“我们”指的是诗人和一切精神的传递者。而那个比方又来自古希腊普罗米修斯从天上盗火的神话——它从此成为诗人的命运和原型。在海子那里,他也要不吝代价地把那种“天启”的奥秘“告诉每一小我”。他来到那个世界上,就是要做一个“幸福”的使者,把诗的光线带向人世。
因而我要说恰是那个意象构成了那首诗隐秘的内核,以至显露出了海子整个诗歌世界的奥秘。一般人也许只要一个世界,即世俗生活的世界,但“幸福的闪电”那一隐喻却提醒了还有着另一个世界。海子就生活在那两个世界之间。那就是为什么在那首诗中,他既表达了本身对世俗幸福的神驰和祝福,但又最末展现了别的一种“差别通俗”的逃求。
下面来读那首诗。诗的第一节表达了诗人“从明天起”改动本身生活的强烈意愿,那么,他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呢?海子写那首诗时是位于昌平的政法大学的年轻教师,除上课之外,就是关在他的独身宿舍里读和写。他似乎也有那么几次不胜利的爱情,那最末促成了他对人世的爱的灰飞烟灭。就在他身后,他的伴侣西川往了昌平并如许写道:“海子没有幸福地找到他在生活中的一席之地。在他的房间里,你找不到电视机、灌音机,以至收音机。海子在穷困、单调与孤单之中写做,他既不会跳舞、泅水,也不会骑自行车。”
那就是海子,一个完全以写做为生的人。那给他带来了生命的意义,但也使他遭受着无限的磨练。那就是为什么他看上往要“痛下决心”改动本身生活的实在原因。他要“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投身于劳动者“热火朝天”的生活,喂马,劈柴,不再在孤单幽闭的写做生活生计中熬煎本身。他还要一反过往对世俗生活的疏离立场,“关心粮食和蔬菜”,到农贸市场走一走,过一种实其实在的、对他来说却是诱人的全新的生活。而对那个一无所有的人,写着写着他就有了一个心愿:“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热花开。”至此,诗的画面突然间变得美妙起来,也开阔起来。
富有意味的是“从明天起”如许的论述,那展现出海子的内在矛盾。那是一个以写做为生的人,或者说是一个被他的诗歌紧紧挠住不放的人。他为此付出了代价。他何尝不想改动他的生活?何况生活自己已像神话中塞壬的歌声,向他发出了诱人的唤唤。“从明天起”就展现了他的那种矛盾和定夺。然而,正如我们在最初会看到的那样,纵然海子有着那种强烈实在的对人世幸福的神驰,但他对诗歌的圣徒般的逃求,却是很难与那一切共存的。我们接着看诗的第二节,承接第一节的那种强烈意愿,诗人进一步表达了与世界交换的激情:“从明天起,和每一位亲人通信”,而那恰是他改动本身孤单生活生计的重要部门。在幸福、喜悦之情从心中升起之时,诗人要人们一路来分享他对生命的感恩。接下来的“幸福的闪电”,我在前面已有所阐发。那个意象在诗中固然就像闪电一样一笔带过,但却照亮了全诗。它构成了那首诗最深邃的精神内核。能够说,分开了那个意象,那首诗就很难成立。那个一闪而过的意象,使我想起了歌德。记得歌德就如许说道:我一生的幸福只要七分钟。那就是说,“幸福感”的呈现老是霎时性的,但那一瞬已是永久。所以他的《浮士德》中的仆人公在那超越性的一刻会发出如许的唤喊:“多美啊,请你停一停!”因为他的生命的至高幸福就呈现在那一瞬里。而在海子那里,他要大方地把他所瞥见的幸福“告诉每一小我”。那是他做为一个诗人的任务。诗的第三节,诗人怀着重生的喜悦向我们走来,而世界在他面前也像刚刚降生出来一样,所以他要“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热的名字”。不只如斯,他还要为那些陌不了解的人祝愿,“愿你有一个绚烂的出息/愿你有恋人末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诗人在那里套用了一些人们几乎已用滥了的话语,但又一点不俗,反而让那些词语从头获得了动人的力量。值得留意的是“尘世”那个字眼。尘世生活和精神世界往往是相对应的,关于海子那位诗歌的献身者来说,他在那里必定了世俗的幸福,他看到了它的合理性,以他对生命和人道的全数体验,他也足够理解了它对人们的意义,所以他要在那里为之衷心地祝愿。然而,那仍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紧接着那一切,是如许一个诗的结尾:“我只愿面朝大海,春热花开。”
那个结尾颇出人意料,因为在那之前诗人还在说要改动本身的生活,但最初却以“我只愿”如许的语气做出了最末的抉择。至此我们也大白了,诗人对尘世幸福的祝愿,是他在前去“大海”的路上对人们的祝愿。他最末仍是“病入膏肓”的。那正如他在另一首诗中所说,他要做一个“远方的忠实的儿子/和物量的短暂恋人”(《祖国,或以梦为马》)。他把祝福留给了世上的人们,而他晓得他本身既不成能获得那一切也不成能放心于那一切。因而他的目光再次朝向了大海——只要来到那里,对他来讲,春天才会到来花朵才会盛开。那就是说,揣度他一生的,仍是另一种标准。他最末要把本身献给的,仍是那种遗世独立的诗歌抱负。
因而,最初呈现的意象已不是简单的反复了,而是酿成了抱负的象征。“房子”意味着灵魂的居所,“大海”则是陆地完毕,另一个世界起头的处所。大海,在普希金那里,是一个闪烁着“自在的元素”的世界,而在海子那里,是一个面向末极和无限的所在,只要面向一种更伟大的、超越性的存在,他本身的标准才会展开。所以他要临海而居,与海为伴,向海而生。大海,才是海子末极意义上的安魂之乡。
也能够说,只要来到那里,才有可能如瓦雷里在他的名诗《海滨墓园》中所说“末于得以放眼神明赐赉的平静”。
同样,我们还要往体味该诗中屡次呈现的“幸福”那个字眼。从某种意义上,那恰是一首切磋“幸福”的诗。幸福是人生最底子的命题,也是上苍给我们每一小我出的一道谜语。“幸福”的含义需要廓清。海子那首诗中一起头呈现的“幸福”是和他对生活的憧憬有关的,它可能是“安康”、“快乐”的同义词。但是,自从那一道天启的“闪电”为他闪烁以后,“幸福”与“幸福”就纷歧样了。当然,他理解了世俗的幸福对人们的意义,但对他本身,他只要义无反顾地把本身献给“远方”,才有可能给灵魂带来更高的、末极意义的幸福。
所以海子的那首诗,绝不像看上往的那么单纯,它包罗了人生的启迪和幸福的奥义。
那仍是一首美妙、温热、明朗的诗,但是在诗的背后和字里行间,隐含着生命的两难及矛盾张力。正若有人在阐发那首诗时所说:“抉择尘世的幸福可能意味着舍弃伟大的诗歌抱负;弃绝尘世的幸福则可能招致弃绝生命自己。”(吴晓东)纵看古今中外文学和诗歌的汗青,似乎在物量生活与精神事物之间、在尘世幸福与灵魂逃求之间,不断存在着矛盾和“两难”,德语现代诗人里尔克有诗云:“因为生活和伟高文品之间/总存在着某种古老的敌意。”爱尔兰闻名诗人叶芝也如许写道:“是生活的完美仍是工做的完美,一个艺术家必需做出抉择。”海子必然熟知那些诗句,并对之有亲身的感应。他最末抉择了“工做的完美”,抉择了自我牺牲,抉择了以全数生命来承担一部“伟高文品”的命运。
而在中国历代诗歌中,自屈原以来,“进世”与“出生避世”之间的矛盾也不断存在着,闻一多在一篇谈孟浩然的文章中就如许写道:“我们似乎为奖励人道的矛盾,以包管生活的丰富,几千年来不断让儒道两派思惟庇护着均势,于是读书人便永久在一种心灵的僵局中熬煎着本身。”我们都熟悉苏轼的《水调歌头》,诗人在中秋“酣醉”之后,在壮志难酬的心境下把酒问彼苍,一时间顿生“我欲乘风回往”的出生避世之想。请重视,那里用的是“回往”而不是离往,那意味着在诗人看来他原来就是从另一世界来的,或者说,就是像李白那样的“谪仙”!但是,“回往”是不成能的,他必定要留在那个俗世中承担。在沉痛、无法和矛盾中,他独一能做的,是在最初留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如许的祝福。
从海子的那首诗出格是诗的最初部门,我们显然也听到了那种古老的回音。不外,比起那些“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堪冷”的诗魂们,海子更多了些“单独前去”的勇气。他逾越了一个宿命般的临界点,义无反顾地把一种灵魂的乡愁和崇奉激动带进了一个贫乏时代的诗与言中。他的诗,构成了中国诗歌史上最稀有的一道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