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之七:“凭君传语报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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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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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游记之七:“凭君传语报安然”

  (一)

  1973年,夏往秋来,秋又近尾声。我想起了戚继光的《登盘山绝顶》吟秋诗句:

  “霜角一声草木哀,云头对起石门开。

  朔风边酒不成醒,落叶回鸦无数来……”

  秋天的哈密天高云淡,原野空阔。本来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庄稼障碍目光、遮挡视野,待庄稼收获后,宽阔的耕地加上广袤的沙漠,原野就愈加天苍苍、野茫茫了,令人心境莫名空虚又无限难过。

  我给收获后的庄稼地浇一年傍边的最初一次水。此次浇水是使耕地连结墒情,进冬后可以冻住而且能冻死害虫及其虫卵,确保来年收获。我是给表姐顶班,尽管食、住,没有工钱的,因为那个时候外面根本上没有零工做了。

  我靠坐在沟渠旁边的白杨树下,等一厢水灌满了,再启齿子灌下一厢,从南到北,一一启齿子,一一封口子,灌满一厢灌下一厢。就是那麽反复操做下往,不要费多大的气力,不要和其别人打交道,工做还算单纯、轻松、温馨。

  哈密的耕地一般三、四百亩划为一块。耕地两旁都设有笔挺的机耕路和笔挺的沟渠,路的两旁栽有白杨树,一行行白杨树登时耸天,密密匝匝、枝不旁逸,很有一点《白杨礼赞》的味道。

  我是不很赏识和喜好《白杨礼赞》的,那些反复的句子、那些牵强附会、有点浮泛感慨,读起来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合错误味儿。念中学的时候,《白杨礼赞》被语文教师指定为必背课文,对那些排比句总让我井然有序的,颠末几次才在语文科代表手下过背诵关。

  薄暮,厚重的云彩挂在天幕上,似乎把天空压低了。云彩不竭变更着无数美妙的图案,美轮美奂的,让人生出许多想象,有时又让人心底流淌出伤感来。

  天空中,许多鸟儿在翻飞盘旋,时而曲冲云霄,时而滑翔漫空,时而呢喃细语,时而高声喊喊,时而站立枝头,时而洗刷羽毛……它们是要歇息了。

  红日西沉,倦鸟回林。鸟雀另有回,我呢,我的回宿在哪里?

  田野里,机耕路上拉秫秸的毛驴车、牛车、马车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人们正忙着运输储躲过冬的柴火。落日抹在如山的秫秸上,像一座小金山在缓缓挪动。间或一声吆饮、一响鞭梢划破了黄昏中的沉寂。

  农舍上的炊烟袅袅,起头还浓浓的腾腾上升,接着颜色渐次转淡,最初消逝在薄薄的晚霭中。向北看往,远处的天山山脉在晚霞的映托下显得愈加黝黑清晰,一束落日从云缝中像白一样刺将出来,曲指雪峰,把雪峰刺得血红血红。顷刻,血红的雪峰金光闪闪,好像西方佛界。南看,耕地缓缓倾斜下往,不断到兰新铁路旁,那模糊的路基像一条笔挺的长堤把原野分红两半,南面的那一半是视力难以企及的了,只晓得那边是愈加广袤的戈壁,浩瀚的萧条给人留下了浩瀚萧条的思惟空间。

  多美的景致,多美的画图,可惜我是一个离乡别井的盲流,今日在那里赏识田园风光,不知明日会落脚何处;今日灵魂流散大漠沙漠,不知明日躯体跌落哪方黄尘之下……在赏识、想象和担忧中,阳光渐次被夜色吞噬下往,无边的暗中即将覆盖过来。

  “舅舅,你的信!”稚嫩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像来自虚无世界。

  晚霞中,一个小黑点在机耕道上飞驰着,由远渐近。

  我正在赏识“塞下秋来光景异”、“长烟夕照孤城闭”的塞外光景,表姐的大儿子湘娃子郭湘杰的喊喊声把我从虚幻的梦境里拉回到了现实世界中。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是谁给我的信?

  (二)

  信来自江西井冈山,一看笔迹,我就晓得是伴侣岳钧写的。他怎么晓得我在新疆?并且送达得如斯准确。他怎么又往了井冈山?他们本来在云南西双版纳的呀!带着种种疑问,我拆开信封细读起来……

  尹岳钧,我小学五年级的同窗,少年时的一些交往跟着时间的磨灭已渐渐淡忘,但两人一碰头时,“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那种觉得还记忆犹深。后来他转学到外埠就读,就再没有见过面了。曲到1966年在流光岭水库工地上才再次相遇。物不是人也非,两个懵懂少年,历尽沧桑多年后已成一对地球补缀员,也无异于鲁迅笔下的润土了。正如梁启超诗词所叹:不恨韶华往也,只恐少年心事,强为半销磨。

  此后,我们均因大情况小家庭所迫,我流离新疆,他出走云南、江西。他还在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一个深山沟沟里“革命”了一段时间。

  岳钧家庭身世也欠好,父母早逝,他是老迈,下面还有弟弟和妹妹,兄妹三人困难过活。岳钧说,“日子过得苦一点犹次之,最难受的是人格鄙视。”他性格又耿曲孤傲,所以只得离乡背井亡命异乡。

  岳钧的孤傲性格是有血缘、有遗传的。

  岳钧的叔叔耕夫——一个右派分子加田主成分的双料阶级仇敌——从国度干部贬为专政对象,从城市市民扫回农村劳动革新的五类分子,能够说一会儿从天堂跌倒了天堂。

  耕夫是个肩不克不及挑、手不克不及提、弱不由风的仇敌,也是个性格孤傲宁折不弯的怪人。兹举两例,可见他的性格之一斑,也就晓得岳钧的性格了。

  耕夫被扫回农村后,他底子不会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消费队只得派他把守稻田,撵鸡赶鸭。他学着《打铜锣》中的蔡九哥喊锣呐喊:“收割季节,谷粒如金,各家各户,鸡鸭小心。”

  一天,消费队饲养场的一头母猪跑出来了,还带着一窝小猪崽,它们下到水田里,糟践了消费队一大片稻谷。耕夫看见了也不驱逐,张目不见,充耳不闻。有人起诉到消费队长那里,队长一见快要到口的粮食被糟践,肉痛得要命,跳起来恶骂他。

  耕夫却理直气壮:“你们只安放我赶鸡驱鸭,又没有喊我驱逐母猪和猪娃。再说,消费队的猪,食消费队的谷,谈不上糟践缺失的。”

  老婆和他离婚了,又无儿无女,光棍一个,已经到了那般田地,也就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消费队拿他没办法,把他派到水库工地上往锤石子。他倒挺乐看的,说:“我天天食三钵饭就只锤三钵砂子。”因而,他挨批、挨斗、罚跪、挨打,什么都禁受了,就是不垂头,不认功,宁折不弯。

  革命干部和贫下中农也拿他没办法,已经打翻在地并踩上一只脚了,再往死里整嘛,也于心不忍,就把他搁在那儿,由他自生自灭吧。

  岳钧虽遭大苦大难,但百折不饶、自暴自弃;虽“屡败屡战”,但九牛二虎拉不回,九死而犹未悔。他离乡背井带着弟弟走江西,居深山古庙,伐薪开荒,过原始生活。他流落西双版纳,以莽莽森林为家,视蚊虻蛇蚁为伴,与野人无异。他曾流离城市陌头,拉板车挈大粪送煤球,哪种苦力没干过、哪种白眼没受过、哪种耻辱没忍过?有时是打掉牙齿和血吞……

  我曾一再强调,没有那种社会履历、没有那样家庭布景、没有履历过流离异乡生活磨练的人是没有那种感触感染的。

  (三)

  岳钧在信中问我在新疆做什么,好欠好谋事做。

  我想,新疆戈壁沙漠多,要找沙子卵石随便,谋事做就难啰,我不是为了填饱肚子却找不到工作做而每时每刻伤透脑筋愁坏肠肚吗?

  信中最初吩咐:“没必要回信”,信封上的地址也写“内详”。我晓得,就是给他回信,他也必然收不到,因为我们天边漂荡,四海为家,走到哪活到哪、过一天年一天的。

  四顾茫茫,回宿何方?天边海角,难过徘徊。

  四顾茫茫,斯人何方?关山重重,难诉衷肠。

  一队留鸟喊喊着从头顶上飞过,仰看远往的鸟群,我在心底低声吟唱:

  “故园东看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立即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安然。”

  我总想翻觅过往的一些工具,哪怕是雪泥鸿爪,能保留些许汗青印迹,传承人世实情,但末因来往无凭,萍踪靡定,所有可保留的工具都丧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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