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更聊斋十三篇
聊斋新志
陈更
序
余自幼习文，且务玄虚，而致半生落拓。戊辰秋，忽有神赐，竟念及孔已己开店：架书置案于宛街，办文书事务所。
国度渐昌，法令乃近年恢宏之业，人民初富，运舛方思及无用之文。缘此之故，余所办者官司为多，余所书者不幸惟常。余之事务所又非官设，忠良德善皆愿倾倒肺腑，奸猾险恶亦敢剖肚刮肠。诚所谓：病不忌医者也。余幸而能以显微体例阅尽世情百态。
事务所营业极繁：庭堂争论，伏案代书，征询问答，殊极辛勤。然念及天公赐我者厚：柳泉居士尚须以茶炊易故事之雏，余办事取费之余却能积小说之模，安可不于工余假节殚思竭智编织斑斓耶？遂有所积，编订成册，名曰《聊斋新志》。画狐画鬼，余无妙肖之笔，看勿见笑；描事描人，倘能醒世警人，则为幸甚！
陈更
一九九一年八月十一序
拈馍
七四春，美籍华人赵浩生博士三探故乡，观察风物情面，拟写《富庶的中国》。道过林县，进一饭馆。甫进坐，一皓首老者扶杖蹒跚至，坐于赵博士侧，菜色盈面，形销骨立。随侍寡员大愕，欲轰撵老者。声形未发，则老者奋拳震击桌木，案上杯物为之上跃。赵博士骇惧，莫知老者意何；寡员自知渎职，即欲雷霆高文。老者木然未察环周之情，贪婪细审桌面，陈年馍渣，近日碎米，跃然已出，散散乎布于木缝侧左，腌脏四指蘸唾，拈以进口。赵博士惊消进愕，寡员大为难，雷霆之怒遏而难发。肃肃中，菜色老者起而赴它，木声橐橐，旋厅皆闻，惨烈激心。一女员以雅语化解凝冰：“‘勤是钱树子，俭是聚宝盆’——赵先生可从此谚觑知中华美德也。”他员亦随而附庸大雅，吟以解嘲：“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勤。”赵博士综乎上情，以原题撰文于《洛杉矶时报》，文尾曰：“吾尝见中国农人于高盘大肉下唾拈案上米粒，节约与勤奋并辅而成神州赤县殷富之途。”大陆之《参考动静》并即转载。
文毕，陈更憾而评曰：“文革间，吾常看乎小报，耸眉阅读赵博士颂德文章，赏其奇也。中国有谚：‘食纣王之水不说纣王无道。’此谚者，既见国人奴性，又见蚁民于高压专造下之迫不得已。赵博士者，职于美国，族人尽在异邦，缘何勉强，常做无聊文章为虎做伥耶？文人蒙昧，抑或文人无行，定论当不成逃：文人可悲！”陈更又曰：“吾于心确实盛赞赵氏文章之巧，免一震木动做，则万千悲苦化为美德，万千暗中尽进光亮，歌德赞道之文成其值矣！”
牛废
任某，邓州赵坡人，鳏身，性强倔。春购花犊一头，改日以代田力。任宅一间，茅檐低矮，人之饮食起居，牛之饲饮屎尿共此室也。粪土积厚，犊背触椽，站畜影高，更致室隘。任某躁怒，必使犊卧。初，花犊不习卧饲睡溺坐饮，任杖棒加项逼之。犊泪涟涟，亦不稍悯。如是半载，则掌触顶项，犊即自卧。村人皆夸任能，并赞花犊之驯也。
日饲夜养，幼犊渐自成牛，又以卧食之故，且较常牛为肥。牵以村行，羡声盈耳。秋禾收毕，任某牵牛挂犁。力将初征，村人多于埂上立看。孰知：梭头一触牛项，花物瘫然卧地。万般唤饮牵拉，牛不稍立，寡手抬举搀扶，牛亦不起。任某大失颜面，怒鞭如爆，巨牛唯卧而垂泪焉。哗笑声中，一老者曰：“往其梭头。”任某遵嘱往物，牛受吆则兀然站立。至此始悟：平日抚捺牛项，逼卧成习矣。
其后数月，遍邀四村把头驯之，酒资耗计百数，迄无效验。牛仍触梭即倒，凄悯之状，唯较先时憔嬴。任某数赴牛绳谋卖，则四乡农夫闻异而废之，安有向戴盔即偃之人求将者乎？任某无法，操刀亲屠。饲养三年者，独一缺腴乏脂之大豚耳。刚弟时髦赵坡知青，尝取一脔进口，及今道来颇香。
陈更论曰：“牧畜恰为牧民之譬，任某养牛而废之所喻者：富国之看，役民之思，万难并其处也。虽为八国联军，实则不逾万人，长驱曲进赤县，锋刃竞捣帝都――实为此论之又一注脚也！”
山墓
李黾儒者，豫省峡县人也。性耽文学，为人怯讷，职于峡县某乡粮所。五七春，缘于一言之失，划为右派，大狱三年。狱毕，携被回所，同事诸人咄咄叱“出”，已不识李。回至家门，父母槛前挡足，斥骂不肖：贫农檐下，焉以容“右”？黾儒临此，面白指颤，三缄其口。赴邻问妻，邻曰：“尔进狱，妻回娘门。”黾儒上瞻皇天，无所行处，惭怀郁郁，赴探妻颜。日当正午，岳门恰在用餐，黾儒腹中馁甚，向妻讨羹，并就瓢饮。岳母夺瓢置进狗盆，斥曰：“右派，休玷吾女！”黾儒遭此，心振目曲，摇摇颤颤，返趋东山。
东山者，乡子放牛斫薪处也。忽日，放牛少年见山左洞窟为石所塞，且以土秣自内泥之，严无裂缝。寡儿异之，群力拆石。迨至天光临洞，横陈一尸，尸边灰烬，烬中薯皮。告于村中老者，临场断曰：“是为三思而内泥其壁，以山自墓者也。”查询四乡，求主收尸，半月之后，末得详情：洞尸者，李黾儒也，刑满右派，当今弃人。有善心者复垒石塞穴，完其生志，东山为墓也。
黾儒生时有子，成人之后，一途紫红，衔至县长。廿年径往，牧治峡县，世易时移，渐悟情面。闻人述事，携纸载酒至于东山，奠酹其父。至洞，竟遇山鬼，人来，飘窜遁逸。知者谓：“虽面青似铁，瘦爪如柴，察其郁怯之目，断乎黾儒无疑也。”子遂焚香酹酒，当鬼所逸处，看山跪拜。并慰之曰：“上恩浩大，右派悉平反矣！”语讫，唯听山脊鬼喊凄厉，沓喳之声似有鬼跌。又以上语祷祈之，凄厉惊惧之音益烈。李家子始悟：父鬼闻“右”心惊，不辩语意之良恶也。遂泪而不语，并命“地名办”（注1）掌事者：改易东山，名为墓山，诫于处所，警于世人。
其后，山鬼仍常踪于此。遍县之人皆知：鬼闻“右“丧胆，行者过于墓山，“右” 、“友”、“有”、“又”，凡同音之字悉讳而不敢言也，言则闻鬼。墓山之“右”者，“侧”也，“友”者，“朋”也，“有”者，“存”也，“又”者，“还“也。笔者志此，并告忌避，以免远道之人，路此陷鬼。
陈更论曰：“人者，乞生之看，虽万溺而不沉，求命之力，即千钧亦难抵。李氏黾儒者，何洞内烧食三日，慎念然后，末内泥其壁求死而不择生耶？洋有圣赫勒拿，陆有百花广场，皆皆伟人死所（注2），警世而不言处。墓山者，蝼蚁之人，惨竖巨碑，昭酷虐情面于后世全国。游人临此，焉不面‘碑’深思，有以自省耶？”
注1：地名办，八十年代，各县级以上政府机关皆设此机构，以记载辖内地名。
注2：圣赫勒拿，岛名，位于大西洋深处，拿破仑囚死处；百花广场，位于罗马城内，天文学前驱布鲁诺死亡处。
鬼啮
柏成者，川之彭山郊边人也。因家贫，少年参军。十五年后，举国克定，衔至将军。缘于军机忙碌，日挈月延，一十二载不曾衣锦还乡也。
适遇西南边务，道过成都，略顿。自川省兵务处择军马一头，策驰八十里至于彭山故居。唯见草木萋萋，屋舍仿佛，若乎儿时容貌。柏成虽系武人，浓怀人子之情，环瞥故物，难免泪湿。栓马宅前，抚帽系领，进户见母。进槛，则老室暗淡，母偻羸坐于中堂灯下。其烛莹莹，寒光似月。母不惟额前增痕，且面长似刀，棱棱乎皮骨之状。柏成膝地伏拜，母嘤嘤然啜抽泣有声。柏成酸苦，仰以视母，老口豁然，恸而无泪，且稳坐不移。柏成悚然大异，自起欲坐。忽有老者扶杖自侧房出，面胀如瓢，青肿之像能够透光。杖地跺足，唾骂不行。柏成益惊，强以沉着，怯怯问“谁”。其声始发，即悟策杖指骂者，父也，唯颌下巨瘿可证。
柏成恭敬伏地，叩首请功。则二老哭骂更烈，略无宥恕。兄嫂姐妹踵至，或则面瘦似刀，或则浮胀如瓢，悉类二老容貌。寡或戳额，又或捣胸，意甚愤慨。责骂中自指肚腹，揣其意者：饿也。柏成起身欲辩，老者杖击成顶，厉曰：“无求荣华，唯期五谷。生子不克不及食家，莫若食此不肖。”寡受唆伸爪，扯破裁缝，张齿即啮。柏成推躲，难抵寡力。兄喙已及颐肉，寒气袭人，大 恐。强挣扎，寡捉不放，惶惧之势，几欲倒地：倒，则毙矣。唯妹者怜悯，强掰兄手，并挡父足。成得隙急逃。仓皇门前跨马，马奋蹄急前。缰绳未解，仰立长嘶，森烈振木。群人围裹又至，成惧甚，抽刀断缰，马窜逸如飞。至成都逆旅，军马汗毛如滤，觳觫不行。成则惴惴然不克不及自持，榻卧半日。向寡述异，心惧略减。
翌日，武人之胆壮者群驰相陪，至于故居。则屋舍不见，唯有青冢垒垒。观察冢左柏木，断缰犹然，尚可续耳。询诸邻村长者，指曰：庚子大荒，柏门悉殁，坟丘相聚，尽延其宅。柏成闻事，拔剑自刎，从者力劝方行。然啕声惨痛，曲使坟草簌簌。君亲丘前，尽濡黄湿。
陈更论曰：“长者手足，死于谷断，柏成战者，究系何为？千里沙场，万颗首级，大梦初醒，愧煞人哉！”
机辩
某男，村夫，善机变。村人赞其口目灵捷，荐为“活学活用”代表，赴市参讲。某得闲亦喜，会间觅隙抽暇，走街窜衢，睹花看人。至一巷，腹憋欲溺，前有一厕，稍瞥即进。进则大惊：一女艳衣丽裙，裸剥至膝，屈蹲池侧，白流如瀑。女愕，男亦知错，旋踵急出，仓皇赴左。进则益惊：群妇一字成阵，背壁而蹲，溺红，屙黄，揩红，抹黑，各别其姿。当此时者，只如块石惊雁，掠翅翘口，嘎声四起。男惊慌骇怪，返身急逃。无法悍妇已出，大唤“地痞”。男后襟遭捉，群女围裹而上，骂语嘈嘈，指戳墙记，并问所以。男慎而审之，则“男”右“女”左鲜明在壁，顿悟：适间错不在已而在艳衣女也。欲辩，则女已姗姗远行，唯余花影，遂又闭口。忽见厕前语录，灵机又来，笑以量曰：“何错？‘时代差别了，男女都一样！’”群妇闻语，集目于壁，圣言煌煌，在于“男”、“女”之间。群雁皆哑，莫敢莞尔。
酒殘
甲、乙、丙乃同城良朋也。一夕，乙、丙聚饮甲处，傾盆倒缸，意兴尚酣，启另缶继饮。唯吐骨狼藉，菜肴已空。丙索菜于甲，甲曰：“所需何菜？”丙指曰：“尔耳！”甲醒中豪慷，持刀割耳，呈于丙前。丙亦慷然，接耳进口，饕餮有声。食毕，复饮。饮毕，复索菜，指曰：“尔鼻！”甲虽血流满頚，持刀取鼻，呈于丙前。丙复慷然大嚼，嚼毕，牛饮。又毕，复索菜，曰：“尔蹄！”甲持刀斫足，骨声铿铿。唯骨大，久斫莫之能断，血渐殷，厥于泊中。乙某睹状，惊惧至甚，亦厥。丙见两友皆软，无复相持，昏卧于地。
次晨，甲苏，不知昨夕何事，控于警局，指即乙、丙。乙、丙进铐，并即隔离。丙触铐已醒，白事于局，警惊异难信。拷讯乙某，乙亦是说，唯因共谋之嫌，不予摘信。案呈检院，乙、丙坚语如前。检员提刀进案，勘之，纹印历历，皆为甲也。至此案白，则甲某自为殘人矣。
墨面邵五
东山之阴，曾有邵家，缘山之便，炭做为资，以延其族。光绪间，邵姓唯余一收：墨面邵五――盖其兄者有四，皆皆夭于婴幼。
五生三子，啖青茹黄，悉有虎硕之躯。岁及弱冠，相继取媳。日月轮转，三儿婚配已届十载，五却无孙。苍山西看，墨面邵者诚有断绪之忧。邵居野旷，某日，公、媳溲溺，不期而巧，偶萌淫心，仓忙为之，竟是再乱之端。不三月，乱媳喜怀六甲，秋黄时节，呱呱一子。明年，儿乳未断，鼓腹又孕。
邵五食得梅子，又想再酸，屡屡僻处伸指，欲与另两媳合。初，两媳均垂目束勒，默而拒之。后，各从妯娌之身觑得眉眼，利其子能，勉而允之。不三月，各各怀甲。月满，喜而得瓜。如斯三载，邵五共得六孙，遂绝茔前无奠之忧。渐亦岁老，尽享抱儿之乐，并绝乱心。
金乌如梭，累摞又是廿载。六孙康壮如豹，陆续取媳分爨，茅宅扩延半山。草荣木枯十度，六孙悉过而立，诧目膝前无子。河前山后，“灭断”之嘲漫起。五已八十，扶杖向岭瞰族，悲念倏忽再生。木然问苍疑黄：神耶，何灭邵族，使我儿、孙比代无能？朦胧老目，瞥视宅前艳衣丽裳。每思再奋青春之力助之，羸羸然举足难持。
民国三十年，邵族末收断灭，东山之阴，湮然无人。识者莅境断曰：“曷曰儿孙比代？验其实者，儿孙九人，实为平辈。察其机械毛病，肇于五矣！”
鬼邻
廖子芳，河南殷人，贩药为生，居皖地亳州已五载矣。前春于东贤街尾购皇甫旧宅一处。皇甫前系各人，今已绝嗣，唯余八十老媪。鬻房于药商，以图末年口福，但留一间居之。
媪者，鸡皮驼背，衰发两根。壮时善吵嘴，每与人争，辄语如利弹。今仍不减锋刃，瞥射毒鸷之目，阴气侵人。以故，得房不三月，廖妻与媪势如冰炭，舌战互咒其死。
其宅不吉。廖妻前春往夏各得一子，均于月满前后亡失室内。夫妻痛心重重，唯疑宅椽临街，有宝男者进而窃之。冬初，廖妻三生其子，廖客嘱妻严目守户，万勿又失。妻亦隆重，足不离户；月虽满，购菜买物，悉委丈夫。腊廿三，妻进厕不敢久滞，出有余屎胀腹。至室，床第空空，婴已鬼飞，顿即委地。托人报夫，唆警车穿越街、郊，末杳婴踪。
夜垂，廖姓怆沮已极，无看再视儿身。强自镇悲，取火上砂锅，饮食汤鸡。经午而未用，除爪脑有皮，余肉靡为汁液矣。各啜一碗，又盛，惊见镬底大骨，似颅。拨视，见膑，细审余骨，则儿臂儿腿杂于鸡骨之中，森然为白矣。
骇余，急报警署。闻三秋而三失其子，警者尤异而慎之。细询当日情状，并即系拿皇媪。媪偻羸，不胜铐械，未戴而拿之。至署，豁口森笑，曰：“老身休矣，亦足矣，垂暮之身，拿得廖门三婴！”朽欢骇人，警者悚然，铁枪刑杖为之颤冷。灯下继讯，供曰：“药商每以鸡汤养妻，图之，易耳！”供毕，囚之。上令未下，皇媪狱化为鬼。
陈更论曰：“鬼者，每以人面寄之，廖氏不察，惨而三秋三食已子，岂不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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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对
姬某，保定某厂工人也，籍冀西某山。文革年间雄文四卷倒背如诵。以活学活用故，名闻全国，尝为林副接见。林副莫信其能，试之，即《矛盾论》之诘屈幽奥，倒背千行，只字不爽。尤令人异者，日常琐行中语亦尽出四卷，几无缘于心生之活话矣！保定尝有笑谈：文革初，姬某投亲，欲行房事。姬妻受新思潮影响，以男女交欢为“四旧”，坚拒。姬曰：“毛 教诲我们说：‘从很早的古代起，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就劳动、生息、繁育在那块广阔的地盘之上。’” 姬妻悟“生息”、“繁育”之意，始与鸾凤。
七零冬，姬某探家。期尽则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山中后生尽敛猴迹，蜗室向火；略有猿动者，缘山滑，面青骨折面而回。姬某标兵则行，别妻欲返。妻以“冰险”力阻，姬不听，谓曰：“毛 教诲我们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肃清万难，往争取成功。’” 妻闻圣教，收臂放夫。行不逾里，跟斗十遭，右腿扭伤，左臂骨折。山边另有卅里，高崖巨壑，尽在其前。意欲负痛返家，退则难觅注脚。立足默思有倾，圣光忽现脑际，自谓曰：“毛 教诲我们说：‘我们应当尽量地削减那些没必要要的牺牲。’ ” 于是心定，忍疼颠蹶以回。妻见夫伤残又回，怨曰：“妾力劝尔，尔自不听。莫若死于深壑，何回？”姬某哎哟做痛曰：“毛 教诲我们说：‘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纠正。 ’”姬妻闻语，始减怨心，热水溻敷，绷布束勒，复又相敬如宾。克日，雪霁冰消，姬带伤回厂。
七六夏，保定武斗，姬某随厂参战。枪进左肺，奄奄待毙。垂死之际，妻携儿孙侍立榻前，掩面泪啼。妻抽泣而怨曰：“年将六十，鬓髭带霜，何拿枪弄棒觅死？”大恸欲绝。姬某昏昏然闻得妻怨，尽量启唇断续曰：“毛、毛、毛 教诲我们说：‘八、八、八亿生齿，不斗行、行吗？ ’”言讫，目合臂软，抚无鼻息。儿孙大恸，哀震屋梁：“我父往矣！”“爷爷死矣！”大哀初放，姬某臂抬，寡者大惊，喜其又活。姬目微启，口数张，舌强难语，臂指东墙而不落，似有所待。儿孙妻皆惶罔莫名，不会其意。唯党部书记知姬最深，面壁含泪念云：“‘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老姬同志，安眠吧！”姬闻声而臂落，百口尽知意味深长，哭声复起，多少悲悼，多少大方――所憾而不克不及言者，姬某唯指墙上条幅矣！
陈更论曰：“吾曾考于世界宗教史，迷信而致每言必经者，千古以下，未之有也。姬某者，于科学社会反开迷信者之先河，足见文革时代泱泱大华狂乱悖谬至甚矣！”
神鞭
民十五年，有军伍过宛。以五洋价鬻军中一骡，骡高八尺，耳挺似枪，尥蹄甩脑，嚣躁无安。看其蹄呈巨螺之状，显系任其野生时久未修也。饲兵立于槐荫之下：“菜骡 ，摘骡 ，肉食胜于购米！”唤售好久，看者如堵，无有购者。
南门王绅路此，审骡 好久而壮之，命从者递洋五数，另赏饲兵铜元五百，购骡欲牵。骡尥蹄长嘶，并呈咬啮之状，从者惧不敢牵。饲兵善得其价亦善为之，拽拿绳梢，伸臂扭腰，询道帮送，惧骡之象，风趣百态，爆引笑哗。闲极者随看一路，至于南门王家场，拴于荫下。
王门乃运输大户，大车十乘，骡马三十，驯饲之人择骠悍技娴者不下五七之数。黑白肥瘦，各各挥鞭一试其技。虽鞭声如爆，皆皆难造凶狂，或臂上遭蹄，或遇掀倒地。甚而：黑者遭咬，臂血淋漓，唤曰：“豺狼、豺狼”，畏葸抚臂，退倚东垣。 骡窜跃奔跑，碰树翻棚，唯场门严关，凶兽难逃。时，宛地唯有花圃鸟市，尚无万牲园之设，故附近小子，远市闲人，爬树登壁，哗看如云。王绅见寡目睽睽，本意一献樊哙、周仓，展威宛人。见驯者各各败走麦城，水烟“咕咕”，肃面侧立，咄咄骂娘，一为其羞。
忽闻孙二娘路宛谒府。王绅出见，并道所以，摆烟设茶，展展令歇。高舆五乘，皆陕西土货，命置道边，酒肉茶饮，以饷御者。神鞭孙二娘者，襄阳运户也，大车廿乘，驴骡百头，专行陕晋豫鄂一线，富闻百里，侠声南北――幼时穷妞，劳而积富，贵而不释其策，鞭声一路，则金银如河也。女中富侠至，王氏门第增光，何敢怠慢。
孙二娘闻听新骡难驯，拒茶，唯索鸦片三泡啜之。啜毕，持鞭赴场。看者唯见：女侠卅五可人，发束小髻，银钗簪之，上身红底素花缎褂，紧可腰身，乳凸诱人；下着士林布绔，腴臀衬腰，肉感颇丰。若非手中丈五长鞭，吆声叱咤，则仿佛闺中良人也。二娘来时，桀骡独关栏内，骡头碰栅，骡蹄尥墙，哑嘶阵阵，益极狂躁。二娘出场，树顶墙下，美而廉其赞饮，羡唤盈空。
二娘于栏前数丈处抖搂，策振裂耳。王门黑白肥瘦驯者六人各各持鞭，翼于两侧护卫。二娘饮命启栅，骡自栏中跃出，逡巡四顾，测知女是帅首。刨蹄奋目，左捭右合，弃侧护之男者掉臂，俯首强项，曲奔二娘――意从裆下撺翻之。二娘持鞭叉立，杏目圆睁，足未略移。畜前至三丈处，二娘响鞭尖戾，稍夺耳尖，落肉如豆，惨然血红。畜惊，仰立，复落而宽足，鹰状翅进。怒极长嘶，嚏鼻咴咴。二娘略撤退退却，左闪右避，乱其锐气。骡见二娘立稳，奋蹄前窜，口裂白齿，鼻翼翕合，意极啮倒女侠。突闻响鞭又爆，脑如触雷，蹄软股稣，几欲左翻――骡鼻血落如线矣！寡亦心颤眼惊，二娘鞭稍点处，恰进骡鼻左孔。鞭出，稍端濡血盈尺，淋漓扬空，红滴各处。看者莫不汗身，叹为看行。骡骇惧觳觫，呆立无神，不敢稍动。二娘复又扬鞭唤饮，鞭圈其颈，凶兽受牵如囚，已在二娘腋下。二娘腋夹新骡，笑付王绅，言：“此骡驯矣。拉磨拽车，长途负驮，骡中佼佼也。如鬻，价值百洋，二娘牵往也！”王绅道谢连声，笑命果茶，曰：“吾亦看中孽畜雄骨，唯无二娘鞭力。若非二娘恰好路此，至晚已成盘中餐肉矣。”二娘掷鞭于仆者，笑指曰：“勿忘铲修骡蹄，二娘二尺大足，堪为鄂人之羞也！”寡皆莞尔，益神襄阳女侠。其后，雄骡拽车走道，驯若力奴，王绅尝指案上黄白之物曰：“偌多之数，实为二娘神鞭所赠，岂可忘哉！”
陈更论曰：“幼时尝曰：‘点石成金，乃虚想傲慢之术。’及今揣思，王绅案上黄白之物，岂非孙二娘神鞭点化所致耶？”陈更又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孙二娘幼时穷妞，后致巨富，若无鞭上神技，焉可骡马络绎，响闻千里哉？及今衮衮诸公，除弃茶报功夫则两手空空，百无所能，铁碗既破，焉不惶恐于沿街乞讨哉？”
猪醒
醒鬼麻四，豪量及斗，日辄三两饮，饮则必醒，醒则必呕。家养大猪一头，曾未糠秕之饲，赖以成膘者，唯麻四呕哕之物。时日渐长，是猪亦有小量，吞饮既毕，唧唧成曲，逸行邻间，微醺似仙。
某日，西村婚宴，麻四碰爿以进，肉食倾盆，鲸饮将缸。回途即有呕意，唯恐泄于道途，糜掷猪豚一餐之饲。颠颠蹶蹶至门，踢槛即倒，狂喷如瀑。巨豚闻香趋至，自尾至源，吞喃上溯。不料斯河甚长，及至中流，昏然醒倒。倒仍卧移上觅，嗟哦不行。至于河汉之口，吻吞主者之鼻，亦感肉香。齿啮之，麻四缺鼻失唇，血面如鬼。
次晨，西邻借瓢进户，见四残面露齿，卧于泊中。唤寡饮邻，送四向医。大豚仍醒卧庭中，鼾声如振也。及见郎中，伸手索铜。世人搓摩其手，未出一子。又知麻四屉中空虚，能够换钱者唯醒中之大豚也。三议然后，屠以换铜。村报酬行侠义，各各提脔分爨之。
又三日，麻四医毕回村。乡村之间，宁无一人。连启数扉窥之，则则家家醒卧如泥，无分妇老幼稚也。市中邀得华佗，取“碎醒汤”分而灌之，檐舍之下，始复人迹。
冰美人
东北边境，兴安南延，漠水北流。漠水东畔有村张屯，屯有关、薛两姓人家，皆鲁地泰安昔年闯关东者也。关家有子关炳，薛家有女薛莲，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岁至十三，玩耍间耳鬓厮磨，竟磨擦得强烈爱电，波流颤心。惊相睹视，惶羞无以自容。适有关母、薛母濯菜路瞥，斥曰：“半大儿女，何如斯疯颠？”关郎、薛女始有壕堑，谈玩歌笑忌有肤触。心则灵犀更深，一时不见，便有情荒。
北地常雪。岁至十六，薛莲感六合灵气，出落得冰晶玉洁，明眸皓齿，丰姿婷婷。颐靥秀红，不笑而魅人，隆鼻俊白，未摸而指滑。关炳亦长成岧峣之躯，齐鲁豪气贯于俯仰之间；谈笑却有儒雅之气，未孤负十年冷窗翰墨也。当是之年，二人已进高中。健儿、美女两情相好，平辈谁不侧目。
关、薛皆渔猎摘集人家。腊日，关父、关母携筐笼枪叉，山之深处觅参觅兽。忽有饿虎扑母，关父投叉以救，石滑落崖，喷血顿死；虎吮浆啮肉而往，母躯唯留白骨。薛父、薛母助关炳敛尸，酒奠南山，悲怆不已。关郎、薛女临风泪洒，面有檐冰。自是，关炳成孤，学益求进。薛女恤之，益温热垂怜。薛父、薛母不忘旧好，关炳学资，解囊资之。
又二年，关炳卷面灿烂，考进古市师范，薛女却未登榜。关炳一愁四年学资，二憾薛女未能随学，欲不读。薛女抱恨力劝，关郎束裹行囊，洒泪告别。自此，薛女日间碌碌，筹措经济，撑持关郎，晚间灯下展卷，期下年科场，再求一逞。关郎则孜孜恳恳，功效常在前茅。关郎身躯伟岸，去处潇洒，班中女郎频递诗书，以求交好。女郎者，其妍全凭脂粉，其美全在雕饰，关郎皆漫不经心，功课之余，品忆不尽莲女山野实趣。
却说近年山禁极严，虎子幼鹿，珍于儿郎，弓矢无的，金银何来？薛父昼思冥索，意欲谋工，却无资金。忽有乡长登门，长者，方姓，势力赫赫，又能谋富，薛父少不得诧讶。委婉道来，竟是媒者。薛父婉言莲女意在关炳，长曰：“吾家公子亦汲汲求进，派出所为长，下月委命即下。”薛父略有心动。自是，说客频频造第，薛父益知乡长金山之丰。一日，薛母婉言关说，薛女瞠目如铃：“竟掉臂关郎与儿十八年联袂情耶？”薛母惭然，扼腕感喟。
次春，山禁更严，薛父视邻居烟囱做坊，心中且妒且愁。说客频传方氏之言，愿助办厂，不知媒事若何？薛父闷烟有顷，掌击膝股，曰：“乡长盛意难却，孤负亦非君子，薛某已代女决！”频施压力于莲。关炳假中再回，薛父面上呈铁，莲女憔瘦，唯不知背后深故。
春三月，薛父重施拳杖，莲女不胜，夜奔古市。见关炳唯告：“山困，欲觅城工！”周后，在通艺大学印刷厂谋得缺位。工余与关郎频做幽会，两情更深。一日，老传授来厂校样，见薛女丰乳隆臀，轮廓极佳，且面目俊妍，讶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抱负模特在面前。”道以实意，极邀薛莲，薛女羞而婉拒。老传授柜取金典---罗丹之《论艺术》，莲女阅毕，始知模特儿也是神圣职业。允聘。
初度展脱登台，裸对三十双睽睽之目，不由惶羞。一秉村野女态，抬臂遮目，下部遮绸未适其位，有薄黑微露。薛女自知不雅观，迅往臂提巾，肃静严厉之。殊料老传授惊呆于侧，谓为：“千古一羞。”遂命复位，并固定之，亲动画耗，与三十学子同堂做画，两周而成。传授之做，《怀羞》为题，展于京都，不久又有巴黎之邀。
艺术殿堂，文熏墨化，薛女日渐姣好，关郎视之，益加珍爱。传授知关、薛密意，画室禁地，唯对炳开。关郎侧看美人仪态万方而裸，心旌摇摇，当此时也，极讶艺术家何得如斯之庄肃。
日曜日得暇，关郎、薛女联袂做郊野之游。无人处，薛女命关郎转身闭目，于岩边花丛天然。关郎难克情窦，忽转身抱女在怀，裸而狂吻。莲惶惶气喘，躯柔似水。魂销神驰间，关郎失形放浪，强欲过山；莲女智苏，极以唇吻阻之：留得圣山灵水，待改日享之。
忽日，父至，语曰：“母疾甚，速回。”莲惶遽乞假，随行。及回，母奔迎无病，颇诧。莲女问疑，母曰：“媒事定矣，明朝即为婚日！”莲女嗔怒，父启门指曰：“偌大工场，汝之身价，百口人命，唯系汝身。”薛女视宅前红墙曲曲，烟囱高耸，伏地大嚎。薛母在侧婉劝：“事已至此，总不克不及袖手乃父跳崖！”莲女煎思三更，吞咽认命。
次晨，轿车临门，鞭花飞迸，雪树落粉。莲女只如木鸡，任女嫔妆毕，登车启途。至方氏吉第，方郎佩彩相迎，笑面如菊。高堂三拜毕，盛晏大开，醒倒几酩酊汉，偃卧几来贺人。半夜，客尽，方郎蹒跚步履，进洞房与新人共欢。惊见美人横陈炕榻，抚之已无鼻息。骇然唤人，抚心拨目，亡而无救矣！察其何死，不见颈上项链，竟是吞金而毙。
喜事办毕，继是凶事，嚎啕欲死者，最是薛父、薛母。方门尽显大方，复置金项链挂项，与他饰配套，厚敛之。且慰薛父曰：“女是方家人，汝是方家亲，看能息痛！”薛父、薛母聊为神定。薛女葬于东山，雪松垂首，灌木围丘，薛父、薛母长哭而往。
金钱招鬼。莲死七日，薛氏夫妻又生祟思：链、坠、环、镯，价值万金，墓拙得之，女死亦值。遂持锨镢夜往，坑已及底，竟无儿尸，大骇。仓慌覆之，略留扒痕，又日赶告方家。方氏父子赴坟视痕亦疑，拙之，末不见尸。报警立案，东询西察，经月无果。
一日，方家子路过南岭，路闻：“古市五青年，岭上凿冰以运，不知忙何？”方家子泊车询实，报于警人。四警循山人所指，进一黝黑山洞。探行逾里，前有微光。复再行，见金碧灿烂。又近之，寒气侵骨。进之，一女卧于冰垒之中，美艳灼目：唇红如画，面白似粉，秀眉弯弯，隆鼻高俊。金绒闪闪，奄然而美人卧眠，宝饰琅琅，舞累才不遑卸妆。警者欲唤女起，抚之方知是冰。环目四顾冰垒，则块块皆有颜色，红、橙、黄、绿、青、蓝、紫，透灯光为射，绝美琼玉仙庭也。四警大惊，出唤方、王二家视之，果为莲尸。遂封锁洞口，连结现场。
四警细询五人描摹，侦箭曲指通艺大学。再询薛女近月行迹，美术班是为重点目标。再次日，有五子到局慷然而陈：“我等为拙墓者也。”锒铛进铐，隔离受讯，皆皆供曰：“惜六合造化之美，姑以冰存之。非盗，非奸，乃为画也。”警人继询画之所躲，提五幅《冰美人》进案，局人看之，曷者不叹绝妙之笔。
警人掀揭遮躯绒物，见女胯有男性液物，已冰。询诸五生，皆诧然曰：“五人同业，画毕即出，谁有特殊功夫，另行百里而为耶？”警人莫信，囚系累月，五生坚否。
是案者，大学生奸尸也，所奸又系绝世美人，且在琼宫玉宇，故为奇案也。街谈巷议，村论野传，谁人不知。五生虽不供奸，警人以强奸类推定功，欲报更高院待批。忽日，一伟岸后生至，言是师专学生关炳，即薛莲吞金为之殉情者也；所谓奸尸者，非通艺五生也，乃情命相系于薛女之关某也。
警人闻语大惊，铐系关炳。关炳呈薛莲遗书（方门女嫔为鱼雁传书人）于警，警人展视曰：
炳哥：妹死矣，妹死于金，唯琼山玉岭知之。妹生而未告污浊，唯恐有玷冰心，误君专读。及今，妹怀深憾：红花岩边，何纷歧尽青春之欢，而今黄土掩体，徒留玉壶何益？妹死矣，茔畔黄花，为妹盼君之目，坟上青草，君当以泪灌之---
所谓“强奸”者，以违犯妇女意志为其素质也。警人阅字，深知莲女玉壶未碎之憾，女即有命，当盼关郎甜霖，――焉以“强奸”类推？遂放五生，并复关炳自在。放前，唯量疑关炳：“焉以知洞？”炳曰：“闻莲死而魂丧，夜潜百里，欲拙尸而珍之，岂知竟有螳螂在前――且为画客，尾而窥之，得洞。深谢五生笔力，描扮莲尸，胜于活人。憾哉，生而未有云雨之事，死而方得鸾凤之欢！”警人莫不抚掌为叹。
书成之日，莲尸又为山葬，冰晶贵体化为土壤。陈更叹曰：“刀剪绳索，剧电毒药，薛女皆弃而不择，唯选吞咽项链而毙。察其意者，恨金骂银罢了矣。阅其事者，当不成因其微而忽之也。”陈更又曰：“待莲呜唤而命毙，通艺诸生贵六合造化之美，而以冰珍之，是为违法。待警人侦而破案，违法形态除，则绝世之美亦除矣。今有巨宫高阙躲伟，使其千年而不朽，何无琼楼玉宇躲美，展乎万年之珍哉？人，出乎天然，却贱视天然，蠢哉！”
史太林
一九二九年三月十五日，德、英、法、意、日、美、华――甚至世界各大新闻前言，均有关于苏联史太林先生之颤动报导。日本《朝日新闻》头版标题问题曰：“苏联上空忽现二日。”美国《纽约时报》标题问题曰：“史太林先生之分身术。”内容约略为：“14日苏联《实理报》报导：史太林先生于3月13日10至11时在克里姆林宫会见德国使节德里曼，晤谈双边关系问题，气氛和谐；同日，苏联《动静报》报导：3月13日10时至11时15分史太林同志在人民文化宫――前尼古拉大殿亲热接见全俄矿工代表。”日《朝日新闻》嘲曰：“列宁创作发明之共和国记者，素以务实准确著称，故无须乎思疑两报报导失实。故可断而言之，3月13日10时至11时，苏联上空呈现了两轮太阳。”美《纽约时报》嘲曰：“史太林先生自中国孙悟空身上学得分身术，一边在克宫会见外国使节，统一时刻又在尼殿接见国内劳工。”文报昭昭，举世哗然：共产主义精神竟能使人君一而为二？――铁幕下之苏联二亿人民，亲睹《实理》、《动静》两报，又从空中桥梁闻得汹汹大哗，虽不敢有所议论，莫不惊诧良深。
后二日，各报披露：“14日《动静报》通信失误：史太林同志接见全俄矿工代表实于此前一日，即12日10时至11时15分，非13日10时至11时15分。鉴于新闻不肃，撤消马塔耶夫《动静报》主编职务，另委奥斯洛娃同志替任。”五大洲关于史太林先生之新闻热点，渐告冷却。唯百二十名全俄矿工代表疑之：史太林同志会见吾侪，确在13日，何又更正为12日？亲睹指导尊颜，乃末生莫忘之事，安能记忆错误？即一人记忆错误，何百二十名矿工代表皆呈现神经错乱？有数人赴《动静》社量讯，复曰：“无可奉告。”又数日，百二十名无产英杰悉消踪匿迹于苏俄疆土。
何呈现如斯蹊跷？知史者透露详幕如下：史太林先生既担党务，又肩政务，且主军务，“契卡”事务更须日日瞻顾，对外礼节性晤谈，对内鼓舞性接见，更成忙碌之劳。侧近之人叶若夫谏曰：“何不觅神同貌肖之人代为琐仪，一利君身，更利国度？”史太林虽喜，疑而斥曰：“信口开河！尔意虽美，类吾者何觅？”叶氏曰：“苏俄疆土辽阔，民士浩瀚，君所欲得者觅之何难？”时，叶氏系契卡头子，契卡者，盖苏联克格勃之前身也。居此要职，觅而献之，谀上何难？不数日，得人，略事打扮，置于某厅，请史太林过目。史远视，大异：发髭肤色，眉目举行（且以大铜烟斗啜烟），仿佛类已，别人莫辩；近视，则神气声腔酷肖，已亦难指微瑕。史惊而叹曰：“吾苏维埃之大，期于何才而不得乎？”
史氏就该人生平履历详询叶氏，叶氏进呈档案曰：“柳巴夫，年四十七，哈萨克科拜努尔人，中学文化，顿巴斯煤矿工人，父母均牺牲于推翻沙皇专造之伟大斗争中。一九二五年加进布尔什维克，战争与革射中均表示出对指导与革命的无限忠实。”史意之所欲者两点：中学文化，不高，差可利用；煤矿工人，阅历单纯――防其诈心。史阅后抚髭，命：“置于西郊卡鲁斯诺湖心小岛，闭锁该岛，勿与世人交通。酒、女日尽其用，文、报莫予其读。每逢仪节，就事略做预备。”并命叶氏取已之生活、工做场景录像百盘，供柳巴夫揣测演习。柳巴夫即与外绝，其妻卓娅一九三二年春告状于顿巴斯法院，宣告丈夫灭亡，携子另嫁。柳巴夫者，酒肉艳女之余，日夜揣拟指导举行形象。经月，笑谈啜饮，起坐深思，或豪或怒，或喜或忧，形神兼在其适。唯颐上痘疤缺如，笑时左颊纹浅，请法国整容巨匠霍斯曼慎而术之，则类类如史，绝如天工矣。月后，叶氏陪史太林先生赴岛验察美人，史太林抚柳巴夫之肩大笑曰：“幸哉，柳某，母赠臭皮郛，尔将叨光实神也！”
又日，柳巴夫衔命扮史，于尼古拉大殿接见全苏矿工代表。百二十名矿工兴奋欢唤，冲动泪啼，甚有晕厥至死者。柳巴夫凡身而神受，惊宠有甚，莫能天然。顷刻，方定：燃啜大铜烟斗，捋髭浅笑，蔼蔼然伟大雄豪。继是摄影摄影，机声咔咔，电光四射，恍恍忽复又难能自持。――柳巴夫接见矿工之录像，当夜呈往史太林榻前。虽略有马脚，缘系初次，史太林称心殊甚。然，疏于通知新闻机关，《实理报》、《动静报》各自为政，遂有篇首所述之弥天大笑。马塔耶夫缘此遭谪，岂不枉哉！百二十名矿工乐极生悲，岂不冤哉！
是年“五.一”，史太林先生略染微恙，红场检阅，亦命柳巴夫替身。雄雄全军，敬礼请安，欢欢万寡，“乌拉”震天，四海高朋，争睹伟容。柳巴夫神摘奕奕，持立列宁墓上，或捋髭以沉着，或挥手以请安，或喊话以答群。凡胎而神受者，旷古开天，未之有也。柳氏亦感芒刺在背，莫洛托夫、基甫洛夫等魁，觅隙仇目视之，柳巴夫颤然胆冷，夜梦犹存余悸。回，虽美女轻柔，享之难安，即肴馔稀世，食之何苦？实实帝嗣，尚感皇禁之苦，虚虚替身，何耐幽囚悲惨？如斯年余，柳巴夫惴惴求于叶氏，亟请放还自在。叶氏仰面笑曰：“应知我国轨制，尔末生为‘伟人’矣！”柳巴夫闻笑悚然，苦愁不已。
又日，叶氏以书报密送柳氏，诫曰：“今始，吾为尔弛禁，史太林元帅其实不晓得，晓则命丧。”柳巴夫诺诺称是，深觉赏物知美，更知相干严重。叶又命柳研习史氏字体，曰：“签字纪念，以备仪节之用。”柳巴夫复又诺之。尔后，潜心文墨，枯燥稍解。叶氏密送文牍渐多，再后，即宫廷秘闻，高层冷战，柳亦了若指掌。受宠若此，难窥叶氏何意，隆重受之，静看默察。
史太林者，高加索人也。高加索人者，素以猜疑、复仇著称于世。史氏血脉贯此，自难免险峻阴鸷。沙皇者，苛暴也。史氏推翻沙皇年代，受捕七次，放逐六遭，“匪位”虽高，沙皇未夺其命也。列宁既逝，史氏以铁腕肃清托氏，继登大统。兹后比年，凭“清洗”、“肃反”之名杀戮友人，肃清异己，专心之刻忌，手段之毒烈，甚于沙皇者倍矣。诚如布哈林所语：“史太林无原则，唯以权利是图。史太林善复仇，切莫小看其复仇欲。”（注1）缘是之故，史太林统治下之苏俄，举国惶惶，老布尔什维克惧之犹甚。至三十年代，曷者不怀“今晚脱鞋，明晨穿否”之忧。叶氏者，机诈巧诈，其位初卑，窥史氏所欲，贼心觅的，铁口饮血，颇得喜爱。遂扶摇以上，位至次尊，主掌契卡，天天伴于史氏之侧。待史氏权障渐次而灭，叶氏诚有“弓狗”之忧。当托洛茨基逐出俄境，哥里奇夫刑场丧命，叶氏面待史氏如素，实则昼索冥搜脱命之计。柳巴夫之荐，看似尽孝于史氏之前，实则暗伏机关，另有专心也。
一九三二年岁末雪冷，莫斯科尽城坚冰。叶氏夜潜西郊，踏湖冰至岛。柳巴夫夜闻门声笃笃，心怀命忧，开门却是叶氏。叶氏见柳巴夫瑟索惶惧情状，微语笑问：“何惧？”柳巴夫窥其诚恳，抽泣曰：“进待四载，此命刻刻悬刃，何时不忧？”叶氏屏退女者，掩户遮窗，捺抚柳巴夫进座，推置肺腑。柳氏闻语大惊，盖恐叶氏测心，唯道忠实，莫敢进题。叶氏继又捧心以动，柳氏啕然。叶氏继言“如斯”，柳氏瞠目，几欲惊倒。叶氏复又鼓之以勇，并详告方案，柳氏惶惶然诺之。――不诺又如何是好，命悬叶手，不诺则命绝旦日矣！
又数日，史太林零丁召见柳巴夫，彰其索守孤岛，为指导代庖之功。史太林与“史太林”相见，一者虽矮却昂然自高（注2），一者亦低竟低微如尘。史太林笑脸蔼蔼，“史太林”惶颤不已。史太林命烟，“史林太”未带卷收，何敢以铜烟斗与指导对面相媲？史太林笑语又劝，“史太林”方抖索指掌，捺烟燃啜，渐而神定。史太林谑称：“‘史太林’同志，辛勤了！”“史太林”躬躯答曰：“为指导尽忠尽瘁，死而何憾？”烟茗间，聊侃情面一二，“史太林”不知所措，莫敢漫举。叶氏在侧目语，“史太林”胆颤魂惊，未敢一果前夕之诺。叶氏仇目而视，柳巴夫惊而汗身。恰置史太林进厕，叶氏蹴而促之。“史太林”颤声斥曰：“将反贼柳巴夫拿下！”并指厕中。侧者，史太林之贴身保镳克巴尔迅进刃之,血殷马桶。克巴尔者，卑时乃布达佩斯歌剧院之剃头师也。侍狮日久，面做征服之态，实则惧而生恨。史太林良其旧技，命其剃须刮毛之际，几次意欲捺刀喉结，唯以同毁之虞而不敢也。今缘叶氏规划，末达其志。史太林先生者，风云一世，声威震于殊俗，一夕失慎，死于贴身侍者之手，岂不悲哉！述事至此，堪叹中国至理名言“亲则疏”也。千古帝王，能够鉴之！
叶氏急命克巴尔埋尸克里姆林宫后院，自认为人不知鬼不觉，自此垂帘听政，尽享人主之福。自是之夜，柳巴夫假“史太林”名讳诨号临政，叶氏之言，莫有不从。又二月，克巴尔眠中猝死――苏联史家尝称此为宫廷疑案，盖史太林之疑案释解，克巴尔之哑谜亦当冰消。
又二月，史太林之少妻阿利卢耶娃“他杀”。迟死六十日者，缘其在基辅艺术学院就学，数月未回也。回家当日即死，死因传说种种：或谓叶氏布兵擒拿，或谓“史太林”欲与交合，阿利卢耶娃窥其阴处无痣，顿而生疑，“史太林”命兵虐杀。笔者认为，后语不肃，前语尚合逻辑。然，阿利卢耶娃葬礼隆盛，甚于前朝女王，墓与彼德大帝并驱，则切当如钉，既可考之于史，又可稽之于实也。再后布尔什维克之要员，死者累累，“红色恐惧”甚于大清洗年代。世人皆责史太林之黑暗谋杀，又责史太林之不公开审讯――察其故者，柳巴夫僭位称王，朝野千里，岂无锐目乎？自柳、叶角度视之，暗而杀之，宜也，审讯而不公开，宜也。
柳巴夫僭位之后，叶氏亟欲图之。然则，柳巴夫虎而位之，衮衮诸公，或以倒之，更有拥之。柳氏卧薪尝胆于湖心孤岛，尽得帝王之术，专心察察，叶氏焉得毒手以逞？僻处徒叹：“费尽心计心情，为别人做嫁衣裳矣！”迨至苏德战起，柳巴夫“帝”位稳矣：盖民族战争，俄人同仇人忾，何辩“柳、史”，唯举史太林之虎皮吓人可也。二战将告完毕，柳巴夫遣叶氏赴法临战，亡，柳氏心病遂往，稳以“史太林”之冠，称雄全国。
其末，并述异事：二战完毕，友邦成功，三巨头德黑兰会面。邱吉尔善谑，言及史太林先生之“柳巴夫”。“史太林”袒怀谑曰：“吾即柳巴夫，邱、罗二君，泱泱大国之主，亦遭史太林侮谩矣！”罗斯福总统笑而附曰：“吾所见者唯君，君即顿巴斯之柳巴夫，虎虎英、美，无法苏维埃之何也！”“史太林”先生三掌已胸，大喊：“柳巴夫！柳巴夫！”洋洋之情，溢于言表。邱、罗二君，唯以胜德而狂喜，安知背后详幕也。
及毕，陈更论曰：“谚称：‘三里无实言’，又称：‘间壁之事，焉能详之？’苏维埃帝国存时，仿佛国中巨象，迢远万里，铁幕重重。杂志所载之苏联史实，安可定语曰：差于苏共撰述之苏联野史耶？柳巴夫者，实人也。史太林先生之替身者，确事也。巴颜喀拉山之一滴，末成黄汤滚滚，唐古拉雪峰之微流，竞聚长江浩浩。水以源积，事缘初成。顺此哲理以思：柳巴夫间于扑朔迷离政治之中，进退两难，一介凡胎而僭越帝位，其事或可确而凿之，不为诬也。”陈更又曰：“前论倘立，则一千九百九十一年土崩崩溃之苏维埃帝国，乃柳巴夫之帝国也。并不是马克思高瞻远瞩、列宁亲手创作发明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也。马克思、列宁、史太林者，又安可一借偶尔之事谑谑而嘲之？”陈更言犹未尽，再评：“然史太林先生安插替身者，非只错也，乃为功也。泱泱苏联之主，百国倾心，万民敬重。每遇指导接见，‘乌拉’震天，抽泣而绝地，其冲动自失之状堪配印人面于实佛。孰知张臂‘乌拉’者，竟对凡体肉身，抽泣而绝地者，唯缘一介煤黑！贤明人主，侮谩其所牧者，曷此其极！僭位果为实史，当其报也！”
1992.3.1
注1：见亚历山大.奥尔洛夫所著《史太林秘闻》，海南人民出书社本，第30面。
注2：史太林身高一米六三。见亚历山大.奥斯洛夫所著《史太林秘闻》第221面。
较贫
三丐聚饮，唯酒一杯。一丐曰：“与其三分之，何如赋以道贫，贫极者享之！”两丐皆响应。 一丐曰：“打狗棍，乞食篮，半截鞋。”另丐哂之：“丐而竟有篮棍之财，何贫之有？请吾述之。”慎重吟哦曰：“展地盖天，头枕青砖。”末丐闻毕，乃哂之曰：“天不吾庇，地不吾护，砖非吾有。君亦富于吾也。”两丐不之信，催赋，末丐咳以清嗓，为苍凉之音曰：“展我脊梁，盖我胸膛，枕我巴掌。”两丐皆叹服，末丐举而饮焉。
嗅字
赵某者，某机关人员也，素性怯懦，讷讷少言。赵妻亦在机关供职，为办公室秘书。媚而泼，与主任高某有私。蜚语颇繁，同事辄有绿帽之讥。赵某愤怏，屡窥不得，无法之何。愁怀郁郁，几成疾病。冬初，见气功班告白，言传习奇术，并可唤惹人之特异功用。付费八十元，就教，藉此宽怀。
跟习两月，竟能嗅字。凡文字、丹青，背而书之，皱揉团块，置于鼻前，嗅即可知，莫爽分毫。初，赵之奇巧，唯友知之，寡皆莫闻。一日，赵于办公室夸能，三、五人围来，嘲其海口。有人倡赌：“能，则燕春园置席晏赵，否，则赵置席晏寡。”寡皆称善，赵亦诺之。
适有赵友孙某步履匆遽，进。谁人书字，正推诿不下，字宜书何，亦难定夺。孙唯知世人难赵，不知赌约，夺而不让，曰：“吾书。”世人允之。孙借笔背书毕，捏为小球，寡手传递，各做揉搓，成豆粒之状。赵某置鼻，嗅而皱眉，似见酸醋。寡皆问何，赵某蹙眉异甚。寡认为牛皮自破，讪笑声高。赵苦愁不已，诺诺曰：“赵某请酒，赵某请酒！”掷球于炉，匆然而往。掌哗之声，震破玻璃。
次日，世人催酒，赵某面呈苦色。寡嘲之曰吝，赵某益苦。第三日，燕春楼上设筵，不盛不俭，赵某罄囊，付费二百五。席间，世人笑而饕餮，赵某独愁，闷不举箸。世人捧首捺项灌之，鼻口喷饭，难下。寡见赵某怏愁若是，嘲曰：“既无卧龙之聪，何夸诸葛妙算？”赵某曰：“焉而知我不克不及？”寡见赵某口强，答信字揉球令嗅，则字字验如有神。世人视此异能，瞠目大讶，不复再食，菜肴皆凉。诘其前日故者，赵某舒眉又蹙，苦似难言。
又三周，疑团自解。局机关传递下：以奸情撤销主任高某之职，赵妻亦受警告，调离旧岗，与高间隔――盖其事发者，即在首猜之当日其时。世人又诘详幕于孙，孙曰：“当日，吾书字十二：阿嫂与高正奸，速往即可拿双。”寡闻孙言，更讶其神，燕春楼上吞嚼，恨纷歧吐。即置鹅掌、海虾筵赵，赵仍颦眉蹙目，苦不克不及食。
颅钉
河东王女，婉约可人，嫁于前村冯五为妻。不三载，冯五猝死。有木匠郎九者，羡王女姿容，利冯某财产，五七未毕，进赘冯檐。与王氏鱼水甚谐，已五载矣。
前月，王氏眠中猝死，郎九泪目红肿赶告河东。王门乃河东大户，悲悼至甚，深以蹊跷，阻葬，报案警所。警人临场尸检，既无束勒之痕，遍体亦无外伤。唯王门指疑肤有紫瘢二、三，遂剖取胃脏呈局。前十日，结论送所：胃容物无反常，非药以致死焉。警所通知息控，王门则缠讼不休，必期真相大白。村人亦蜚语纷繁，有曰：郎九与他女有奸，奸以致害；有曰：王女猝死夜，闻惨唤透壁森烈。缘无切当痛处，警人虽疑窦重重，莫可究者。
时值冬日，农田水利颇忙，警员奉令赴助前村。镐锨并起，汗热蒸腾，地凸处坍然中空，则一墓也。村中后生好鬼，围裹而至，伸颈如鹤看骨：臂、腿、椎、肋陈于朽木，类类若人字；颅则洞然七窍，移于木左，仿佛掉头人矣。寡方悚骇，有后生指曰：“颅动，请视！”警及民人皆瞥见圆骨颤颤有移，忽而侧左，忽而倾右，骇然大异。后生斗胆拾颅置掌，仍摇颤不已，寡悚恐诧讶至甚。
警长乃不信鬼之人，自后外行中取骨，环察有顷，与他骨略无异者。遂置颅于平石之上，则颅骨沿钭面倾摇以下，若似生灵耳。惶然骇哗中，警长持镐一击其颅，一鼹倏忽窜矣。哑谜遂破，寡大笑不行，有以颌脱者，并散。警长则愕视碎骨，足沉难拔。唤乡民之老者问曰：“此为谁家茔地？”老者曰：“冯氏冢地，此为冯五泉台也。”警长闻语，肃然命员捧拾碎骨。拾者诧然见钉，长四寸，自囱进，知拾掇骨殖之意也。
又日，率员掘王墓，法医从之。拨发细检，尸顶见铁，钳取之，长四寸余，较前墓所取锃亮有光罢了。顿即系拿郎九，郎见双钉置案，委地无骨，抽泣白：先与王女勾奸，钉杀冯五，谋得冯檐，往岁又与西村寇女偷合，王女即郎、寇合伙钉杀也。是案大白，并拿寇女进案。翌年秋，郎、寇化鬼，冯、王狞立冥岸，拽发切齿好一番搏也！
陈更评曰：“普世浊浊，悯情沦丧，见危即避者拨目可见，拔刀助义者百觅难觅。鼠者，何义，竟嫉恶如斯，洞颅以摇，惊醒世人，末使郎凶进囚！‘喊鼓而攻之’，鼠者岂非孔圣所倡之奋力执桴（1）者耶？”
注1：“喊鼓而攻之”，语见《论语.先辈》；桴，鼓棰。
棒狼
菊地多狼，春荒益嚣。场上啮儿，天井食猪，多有所闻。昨传：张屠市肉晚回，途遇饿狼。凶物高硕，悍人持钩，两相骇惧，僵持数里。狼末拽臀上肉遭钩而窜，张屠暴骨卧榻。村村闻此，惶惕良甚。
河前柴庄，半村延于缓山，狼袭特频。村人辄以狼相诫，亦辄以狼相戏。四月看日，夜月初登东墙，天井晃晃，毫薪可鉴。王儿餐毕，出户赴西场戏耍。一狼倏忽自廊前石侧出，长尾挈地，嗥声低烈。王儿惊倒，剧唤滚爬。狼跃愈奋，喙抵儿臀，爪撕儿衣，瞬将伤命。王父闻儿烈喊，探首见狼，持庭中木凳迅击。中脑，狼足顿跌。王父意必再击，并闻“娘”唤。惊视，却是人身皮裹，惶骇。拨皮细窥，原为邻儿张甲，颅碎脑裂，红白横流。王父无力持足，亦于甲前瘫倒。张氏惊至，村人围来，王氏檐前，哀、愤瀑流。张王见官，及今莫处。
陈更评曰：“恶剧致命，诚为世人一诫。”
瓜示
王先生卖瓜，患于人不知者，瓜垒之旁书曰：“此瓜出卖。”黑字如斗，衢边鲜明。张博士哂之曰：“‘删繁就简三秋树’（注1），此乃文艺之道也。君书四字，两字可减。”王先生顿悟省笔之妙，易其招示曰：“卖瓜。”赵老汉见之，笑曰：“‘卖瓜’亦是没必要。切刀置于瓜旁，谁岂误认耶？”王先生往字，正襟危坐瓜旁，暑晒三日，不曾一偿。王先生迷惘至甚，问于人者，或有人曰：“措手置足，儒态难抹，‘此瓜出卖’书于无形之间，不卖故也！”
注1：郑板桥名联：“删繁就简三秋树，独树一帜二月花。”倡文学艺术立意别致，文墨精练。
史剧重演
《聊斋志异》有篇《盗户》，言：顺治年间，山东某地，十人而七盗，官不敢捕。后受抚，官宰名之为盗户，以与常民别。盗户与人有争，则曲意偏袒之，恐其复判也。后讼者辄冒称盗户，而怨家则力攻其伪，频频苦讯，烦有司查于册籍焉。
文化革射中，有张生者妻丽，与村中书记奸。张生一夕进户，见事而力拽书记见官。书记其实不下马，继为以事，厉诘张生曰：“尔啥成份？”张生惶然复曰：“富农。”书记云雨沉着毕，亢然与张生诣府。张生控书记奸，书记控张生阶级抨击。官闻所控功名已知黑白矣。张生败讼，邓州府囚系两月。
圣哲有云：“汗青之活剧必有重演，一为悲剧，一为壮剧。”盗户之诞仅为一隅之事，“贫、富”之辩则广涉神州。一悲一壮，安有疑乎？
尸骈
庚子年大饥，信阳尤甚。乐家集黄姓家门三口，一父二子，饿以待毙。死神将临，父悯乎二子不忍弃生。强以扶壁，彳亍村南，欲掘看音土充饥维命。未及村边，饿毙。有能者扶杖进黄门丧报二子，子惊，兄者挣扎以出，吊抚父尸。未达，亦毙。弟闻兄死，抠地蒲伏视兄，未及百米，又毙。黄氏父、兄、弟三者死处：父兄相间，不敷百丈，兄弟差距，才可百尺。
陈更论曰：“百一十丈之距，分陈黄门三尸，垂看之间，末难凭奠。谚曰：‘饥神性虐’六合之间，孰比斯甚！”
戴焕昌
戴焕昌，邓之悍贼也，民元三纪纵行豫西南与鄂订交处：邓、新、唐、襄一带。躯高八尺，背壮如虎，面如蟹背，唇似墨染，人形而兽气，声名之所闻处，皆切齿而谓“野猪王”也。民三十四年，戴父卒于乡郊，戴使喽罗独霸道衢阡陌，不晌而得行者四十，断首陵前以陪祭也。戴父一人命卒，而使邓州方圆三十余村父为子悲，妇为夫抽泣，坟黄垒垒，幡白簌簌。宛市之《先锋报》记其悲苦云：“奴隶造思惟之残存也。掀阅史籍，自周秦然后，人祭废也。即则天武后之残暴，叶赫那拉氏之专造，王死而以人陪者，唯偶以机关暗而为之，绝不敢昭其暴行知于当世也。”继又评曰：“日人进邓者，不外百日，据邓人言：‘日人虽虐，不及匪戴’。国党爱民，率寡驱倭，而戴匪所荼毒者，若似不是民命耶？惨事发作，及今十日，郡县之大员者，或文或武，唯见其口稳臀沉罢了矣！”民声若此，郡员莫敢怠慢，上请之后，委邓州民团总掌丁若应为豫西南剿匪司令。时，国共虽有摩擦，唯重庆会谈拟为停止，所谓匪者，实指戴焕昌一流之山居莽处者，戴焕昌是为重点。
丁若应者，虽为武将，实有儒风——少时乃北京大学汗青系之佼佼。生而爱读孔孟，唯因身处乱世，尤爱掀阅《曾文正公全集》。据闻，并不是适应时势，拍指导马屁，帐前庭下尝告摆布曰：“孔孟倡仁，道近非攻；曾文正公者，既不失却仁魂，又乃乱世平暴锐器。”丁某人学毕回乡，组织民团，不变四方，实乃效前代前人组练湘勇也。
若应授命之后，增招义兵，加紧操练，并四山设防，严堵通鄂道口——盖因省省各自为政，匪者豫做而鄂窜，缉者至于边地，看“国境”而徒唤无法也。戴焕昌者，虽有“野猪”之称，并不是野猪蠢脑，见剿匪步地若此，帅者又系灵机儒将，莫敢慢视，诈策遂生：委亲信匪者戴三秃（乃戴焕昌之族家三叔也）率喽罗二名，夜扛金银烟土，以贾者为名至于丁家。丁父认为商至，且有大利，唤若应回以谋赚。话至深处，戴三秃道以门第，并献巨金，唯求闭一目，放一掌，则侄儿有命矣。若应闻语杂色，捆拿说客，次晨，三首级悬于邓州南门。当日，操阅全军，誓曰：“吾不拿戴，誓不为丁。”并曰：“锐急之意，应为：‘戴匪不克，则不朝食’！”邓州之士人聆而壮之，或有民涕然曰：“捉拿匪戴，无看二日矣！”
不三月，丁若应纵兵淅川，恶战湍水，枭匪首八十余级。戴焕昌惊慌之中怒甚，遣员八名，夜潜丁宅，掘壁进户，刃斩丁父丁母于眠中榻上，并使飞毛腿掷首级于邓州府若应帐侧。若应晨视血淋淋二老之首，嚎抽泣之余，刀断左指誓于灵前曰：“不得戴首，曷为人子！”邓州全军戴白，莫不随抽泣。时，重庆会谈已毕，两伟人以渝城为舞台，空戏一场。戏毕战起，狼烟烽火，至于宛邓。戴匪乘政治巨变，于穷逃严堵中看隙南潜，蜗于鄂西神农架。群山万仞，林海苍莽，即无两省间隔，亦如蚁进巨岭，焉得察而捉之？戴匪痛定深思：为匪何如为王？并将此思告于摆布，三议之后，即有定夺：罄十数年为匪之所积，私献湘鄂战区总司令乌峙恒，并求招安。乌氏得金偌巨，何不善认为之。报于上峰曰：”戴某虽匪，登时能够成佛，国度用人之际，何不借勇灭共？”上亦曰善。克日，官盖辉辉，送至神农架石穴。时，戴及手下匪者百二十人正生剥火烤，茹毛饮血。戴接谕出山，王于襄樊，衔为：汉水流域剿匪总司令。衔名中之所谓“匪”者，“共”也，匪已为王，“共”又为匪矣。继日，戴某人骋马驰车游于汉水之上，船舰相拥，威武至甚。临风大笑曰：“明日军前会议，丁若应小子当为戴某额掌敬礼也。”果不其然，四七春，华中战急，鄂豫皖联防联战，三省要员会于信阳。丁某位卑，戴某位高，若应唯嗔目瞪眼，黑暗切齿罢了。
却说邓州之西二十里文曲集有姓肖家。肖夫勤憨，肖妻妍丽。民二十五年，戴匪初起事时，进肖家尽掠其财，并淫肖妻。肖夫拼命，戴匪刃斩之。淫毕，纵火，肖夫妇唯成二尺焦炭矣。肖家子年才八岁，适外宿外氏，幸得免命。回视废宅，灵前大嚎。其后数年，手不离斧，斧不离手，人或问其何为，慷然复曰：“觅戴，必报家仇。”故，邓人忘乎其名，称曰“小（肖）斧子”。岁十六，进丁伍，做战颇骁勇。又有张二赖者，邓东白牛人，缘家贫，十五岁时随戴为匪。戴以人小个单，任为内侍，端茶递烟，捶背揉腿罢了。又缘某日照侍不周，戴某命斩。二赖灵机夺刀，刃伤斩者，逃至丁氏麾下，以谋仇报。信阳会毕，丁某激愤难消，密召肖、张二人，指身侧军师吴某人，素号“吴用”者，抽泣曰：“丁某之仇，与万千无辜罹难之邓州民同，山高海深，肖、张二弟最能解之。今夜吾为主持，尔二人与吴先生神前三拜，义结金兰，齐心协力，必期斩戴命成。”又曰：“所有消耗，丁某不吝败尽家业。”继又细言尔尔。三人遂焚香酹酒，拜于关圣位前，信誓旦旦，必不负嘱。
又三日，肖张吴三人，行商容貌，雇车上道，迤俪赴南。至襄阳，于米公祠侧赁屋数间，开一花行。不数月，春兰秋菊，丹桂雪梅，闻于汉江南北。鄂人羡其金丰，实不知卖花人心所寄者，唯在戴焕昌之司令部也。戴某即位既久，炫示已罢，深知屈命鬼多，复仇者寡，要战而外，深居简出，颐养宦福。肖氏三人，日探夜做，至于岁尾，竞未瞥得戴氏臀影。腊廿一，初雪纷繁，街无行人，花行冷寂，心中重负难释，意极郁闷。吴先生提议，踩雪披白，赴店小酌，借酒聊侃，或可有得，余二人踊跃响应。襄城类近南方天气，空中鹅白，落地即化。三人裹裘蹬靴，一路泥泞，沿江看景。至于大兴道口，路侧一店，小楼三层，状极雅洁。三念一致，攀梯而上，坐酒赏江。
戴司令惯处林莽，性极晴天，是日唯见长空鹅白，日隐玉后，颇觉心躁。内衬貂皮短褂，外着青布棉袍，头顶瓜皮毡帽，足蹬汉阳靴鞋，仿佛巨商容貌，微服赴江赏景。护卫十名，一律便拆，鱼贯只在前后半里。至于大兴道口，遇楼，酒香颇烈，亦欲一攀。近侍四人随蹬，戴某沉面似铁，掌行之，意似甚烦。陪侍诸人莫敢违命，布立楼周。戴某攀至楼顶，见三俗人对雪谈花，语意之间，已见微醺。戴某另择西窗，背三人而坐。小菜四碟，绍酒一斤，瞬即布上。虽面黑口阔，未呈饕餮之态，愁怀郁郁，颇具斯文。菜各两三筷，酒品七八口，约略半餐功夫，唤小二结帐。递付十洋，小二以七洋返之，戴氏挥手曰：“赏了！”小二遵习报帐毕，唱曰：“拜谢戴司令大赏！”店小二业精唱响，戴某闻听，震颤不已，仓忙沿梯下道。肖氏三人，闻声惊撼，旋项稍瞥，果是经年所觅之人。稍做耳议，弃酒急逃。店小二见账未付，跺足不迭。
三人飞至楼下，戴某已出百觅。小斧子踅于民宅之后，盘曲兔行，绕至戴前，屈腰呈纸拦道，曰：“上峰急函，呈于司令！”戴某隔纸不知呈者是谁，左手拨纸，右手胯后拔枪。此际，吴、张背后踪至，各发三枪，戴脑崩裂，红白如炸。戴氏凶顽，无脑不仆，喊枪三发，洞进肖氏左胸，顿亡。又复右旋击吴，则神经传导难济，弹过吴手，枪落而人颠蹶也！十名护卫，如风趋至，戴司令者，命已回西，喊枪数十响，唯夺吴、张灵魂，随祭罢了。
花店仆做，星夜驰邓，若应闻报，喜悲共生，考妣神前跪拜曰：“深仇已报，戴匪死亡，唯企二大人九泉瞑目！”又在左帐为肖氏三雄设祭，抽泣然拜曰：“感六合抽泣鬼神之三位烈士也！”独不敢设祠立庙纪念——盖戴某已是国军要员，缉凶之令，通电三省。又年，宛东役起，丁氏率团参战，死于共手。阎罗殿下，戴氏先鬼，欺生凌后，加以生仇，堪可嚣张也。
五零春，举国平定。据闻，中心某要员赴鄂之旧战场观察，问摆布陪员曰：“戴老先生今安在？”摆布惊诧，不知戴老谓谁。要员释曰：“邓州人戴氏焕昌也。”寡员大骇怪，莫贴心系匪戴，缘于何故。要员侃然逃述汗青曰：“破晓之前，冷冷暗中。洪山、安陆、钟祥之役，戴老名为与我周旋，喊枪既毕，弃枪即走——我方唯以“白面儿”易之。诚如 所云：‘蒋介石是运输大队长。’戴氏焕昌者，汉江一小队也！”寡员闻听，始悟政治斗争之玄，详以雪街惨遇述之，要员扼腕，一为慨叹耳！
陈更论曰：“戴氏焕昌者，虽蛮陋如野猪，实匪中之政治家也。烧杀淫掳虽本，却以合纵联横辅之。命急时，竟以十年匪获，尽做纵横本钱，末致跻身政坛，统帅汉江全军。察乎其末之暗与握欢，倘非死亡丁手，虽国厦倾颓而仍可再披另世之荣也。”陈更又曰：“丁若应者，尽读孔孟，特好曾公。岂知书上功夫，悉写于纷纭人事中。戴某人者，胸无点墨，然儒墨道法，尽会于心。丁某空有慷然浩气，唯缘阅世不深，为报酬鬼，皆皆辱于戴某之下。其悲其哀，堪可叹耳！”言论及此，陈更慎而又曰：“审乎粒沙，可知大漠，察乎檐冰，可知南极。逻辑之学，缘小能够知大也。倘戴某进以察天看命，顺浑应浊开辟开展之，位得实王，则殉葬轨制断断乎死灰复燃于中国矣。看乎匪而又王，王而又匪之轮回汗青，神敏目睿之人，当知陈更之论并不是危言耸听者也！”
1992.5.2草 1992.6.12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