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一日

　　人世四月天，那句话的妙处，恐怕得由生活在武汉如许酷夏与严冬订交替的城市中的人们往体味。十一月是对溽夏的回报，那时候东湖里落满了由东三省飞往云贵川越冬，半途休整的红嘴鸥，陪同着红砖楼群已经五十余年的法国梧桐树树皆秋色，人们出城，往桐柏山麓的安陆市看银杏，往大别山中的大悟县、罗田县看乌桕。四月则是对冷冬的抵偿，黄鹤楼中吹玉笛，东湖梅园香雪海，珞珈山的日本樱漂荡如梦，假设出城的话，看的是孝感的桃花、麻城的杜鹃、荆门的油菜花，那时候，由大别山、大洪山、桐柏山等山脉围绕的江汉平原，芳菲已满襟，千朵万朵压枝低，果实成了武汉的后花园。

　　往年我们象形诗社的一帮家伙，沉河、剑男、黄斌、川上、刘洁岷、柳宗宣、夏宏、亦来，加上田禾、余笑忠、魏天无、魏无邪、夜鱼等一批武汉赫赫有名的诗人与评论家，将“人世四月天”的春游改成“象形诗人故土行”，首站就由召集人沉河兄倡议，驱车往飞廉同窗的家乡孝感市。“往云梦县！你们那些诗人天天喊喊着楚国，云梦泽都没有往过，算哪一门子的楚国诗人？”好在屈原同窗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沉了河，假设还活着的话，会被沉河兄拘来领路，取代“百度导航”吧！

　　其实有飞廉在，不需要导航。车由府河大桥出汉口，过黄陂区的盘龙城，由府河收费站上汉十高速，一路上，自东向西，城市路过汉江流域的城市：孝感、云梦、安陆、广水、枣阳、随州、襄阳、丹江口、十堰，在孝感、安陆与襄阳段，可以由车窗里看到澴河、府河、汉江的波影。汉十高速之外，串起那些江汉名城的公路是316国道，铁路是汉丹线，水运方面，天然是汉江，当日孟浩然、李白们由长安动身，到汉阳来饮酒，孤帆远影晴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他们就是由襄阳上船，一路被西风吹到黄鹤楼的。而那些城市，是经络与血脉串连的穴道。假设将“中国”比方做一个身体，那那些江汉平原北部的城，是什么穴？丹田！只要想一想张自忠将军殉国的随枣会战，被金庸演绎成“射雕三部曲”的襄阳大战，你就会附和我打的例如。出土有编钟的随州市，日渐被认为是“炎帝故乡”， 以我比来读书的感受，其实是靠谱的，五千年前的炎黄大战，神话英雄们逐鹿中原，南北部族的先民，恐怕也是抡着石器与青铜，以弓箭与马车在汉水北岸、桐柏山与大洪山之间的平原上血战到底。

　　可是说好的云梦泽呢？比力起“丹田”，来访的诗人们对那个日益干涸，最初在江汉平原上化身千亿，神异地由大地上消逝，而永存于古代的典籍中的名词更有兴致。“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洞庭湖与岳阳城犹在，云梦泽已经难觅芳踪，所以各人都寄兴在“云梦”那个地名上，它似乎是云梦泽的一个遗蜕，云梦泽的传说，都应该附丽在那个美妙得让人屏住唤吸的地名上吧！确实，那个县城，离飞廉的村庄多么近啊，小时候，村里外出的汉子们，由汉丹线的火车上下来，步行十六里路，就能够由西边的云梦县城回到村里，各人由嘴唇上吐出那个词的时候，想到的可不是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也不是孟浩然的名诗，而是西天澴河堤上燃烧的晚霞。对，澴河是府河的收流，发源于大别山西麓，而发源于大洪山的府河，它的别的一个名字喊涢水，涢水、澴水就是我们的母亲河，几经改道，流进汉江与长江，而在两三千年之前，它们恐怕就是由大洪山、大别山哗哗流淌出来，径曲注进到在江汉之间汪洋如海的云梦泽中往的。它们浇灌着云梦泽东北岸的平原，那些丰腴的平原，就是《诗经?周南》的摘集地，“南有乔木，不成休思。汉有游女，不成求思。汉之广矣，不成泳思。江之永矣，不成方思。”那一首《汉广》，吟咏的就是云梦泽。

　　汗青天文的研究者们，一般认为，云梦泽由方圆千里的江湖、池沼、林薮退转而成为良田、河道、湖泊，其转折点，可能是秦汉期间。白起伐楚，就是由汉中经襄阳，夷陵（今宜昌市）、竟陵（今天门市），最初攻进纪南城（今江陵县），而将楚国由江汉平原上连根拔起，将其残存的力量逐向江淮，令其丢掉争取全国的成本的，那也是屈原在《涉江》里，哀郢，感喟狐死首丘的原因。那条道路，行经的其实就是云梦泽的西南岸，武陵山麓，后来曹操摈除刘备，由河南地进军荆州（治所在今襄阳市），不断抵达江陵（今荆州市），才将步马队移上战船，舳舻千里，顺长江而下，与自夏口（今武汉市）溯流而上的孙刘联军会战于赤壁（蒲圻）之下的大江上。被人家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之后，曹操弃船上马，由华容小道逃回，按《三国演义》的脚本，会轮到关羽将军上场，表演捉放曹的故事。那个华容小道，据考在今天的潜江市，阐明春秋战国期间，云梦泽的中心地带，那时候已经呈现了可通过戎马的小道了。能够想见，那些刚刚干涸的泥淖必然是荆棘密布、蒹葭苍苍、茅草丛生，很便利周瑜、关羽、孔明先生们放起一堆一堆的大火，将孟德兄的八十万大军烧到屁滚尿流。我还思疑，先前在曹军里传布的疫病，也是由正在蒸发的云梦泽中传递出来的。

　　被关羽放掉之后，孟德兄回途得闲，说不定能够看到楚国章华台的废墟。章华台故事，是云梦泽诗篇中最为华贵一节。公元前六世纪的楚灵王，在历代的楚王中，穷奢极欲，名望欠好，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那个楚王就是楚灵王，但女人确实是腰细为美啊，就是今天，各人也是那么认为的。楚灵王还喜好往云梦泽中田猎，在他常往的处所，成立起一座一座的高台，此中“章华台”离郢都（江陵）一百余里，台高十余丈，台基十五丈，灵王与他的细腰美人们站在台上，可将云梦泽的朝晖夕阴，珍禽走兽尽收眼底吧。细腰与高台之外，那位荷尔蒙兴旺的灵王大帝，向北与晋争春秋之霸，向东南则是剪灭陈蔡，征伐徐国与吴国，那其实是楚国的大事业，将他们的霸图，由江汉扩展到了江淮。灵王在位可能是十二年的时间，他的滑铁卢是乾溪（在今安徽亳州）之役，叛乱溃败，败回江汉，自缢在臣子申亥家中。那位“逾诸夏而图东国”的灵王，他王图霸业的梦想，跟曹操一样，为“东国”的英雄们所破，断送在云梦泽里。

　　可能也就是公元前六世纪，云梦做为楚王游猎的后花园，到达了它的昌盛，其范畴与沿革，汗青天文学家谭其骧先生做《云梦与云梦泽》一文，做过详尽的考证，他认为《子虚赋》固然展陈夸饰，但予云梦泽的描画，大致却是准确的，它介绍的云梦（田猎区）东部，是指武汉以东的大别山麓，西部涌泉清池，是今天沮水漳水下流的湖泊，北部的高山森林，则是指钟祥京山一带的大洪山，南部广泽平原，指的是江汉间的平原湖沼，是云梦大泽（田猎区中的湖面）的主体，汗漫在今天的仙桃、天门、汉川、云梦、潜江、洪湖、监利等地。

　　如许一个春秋战国时代的“云梦泽”，往前到夏商的时代，往后曲到今天，新石器文明降生以来一万年的时间段，在江汉平原的天文空间里，其实也是变化多端的，似乎得到了楚灵王的一个“灵”字。由天气的方面来看，江汉平原的干旱与潮湿，有着本身白云苍狗的周期，决定着云梦泽的宽狭。地量方面，江汉平原的盆地在上抬，而洞庭湖的盆地鄙人沉，成果是云梦泽成陆，而洞庭湖进一步扩展。长江与汉江由上游带来的泥沙，也息壤一般日渐长大，将畴前的湖面扩展成为三角洲，也鞭策着湖泊在平原上“走动”。那些复杂的因素之外，就是每年的梅雨期，也是变化多端的，东亚的季风天气带来充沛的雨水，假设冷热气流交会在江汉平原上，引发出来的洪水，会将整个平原都酿成泽国，假设气流的交会一纵即逝，又会是赤地千里的旱蝗灾害。就是交会出云梦泽的长江与汉江等河流，它们流经平原与泽地的河道，也是变更不居的……

　　而云梦泽的消长与变更，可能是江汉平原上的文明演变的动力之一，就像心脏的搏动，付与我们的身体以生命。我读郭静云的《夏商周：从神话到史实》一书，收获颇丰。做者提出了汉水及云梦泽结合城邦的概念，认为屈家岭（荆门）－石家河（天门）－盘龙城（黄陂）文化所代表的先楚文明，可能是稻做文明的发源地，青铜文明的发源地，象形文字的发源地，可与大名鼎鼎的苏美尔城邦相提并论，有可能就是阿谁神异的“夏”朝。事实上，将考古工做者们目前已经发掘出来的长江中游早期城址的位置图（大约有十九处），早期长江中游稻做文化的散布图（三十余处），与地量工做者得到的江汉平原地域的钻孔材料（一千多处），也能够得出古云梦泽可能的面孔。先民们在泽地旁边的高台上，开垦出稻田（在今天湖南澧县一带，还可发现野生稻），种植水稻，齐心协力对抗洪水与干旱，构成早期的村庄与城镇，驯化猪牛等六畜，烧造陶器与青铜器，在陶器与竹片上创造早期的文字，“云梦泽的苏美尔”就是如许一点一点生长起来的。

　　云梦县的诗人范小雅招待了我们，将诗人们引介到云梦县博物馆——在云梦县郊，畴前云梦城的遗址上，新成立起来的一个博物馆，小雅骄傲地对我们讲，那个县级的博物馆收躲到的国度一级文物，到达三十余件，在同级的博物馆里，是稀有的，在湖北省，可能仅次于江陵（郢）博物馆。如许的比力，其实也蛮有意思的，后面隐含的汗青事实，其实是位于云梦泽西南岸的江陵，承担着楚国全盛期间的荣光，而云梦城的大修，却要比及秦国占据江陵，挥师江汉平原北部，成立起向东南征讨的军事基地之后。所以让以“楚国”自许的诗人们失看的是，云梦县大名鼎鼎的“睡地虎秦简”，记载的并不是是楚国的功绩，此中陈列出来的手札，已经是占据江汉平原之后的秦国，征召到的云梦城的兵士，在讨伐江淮平原上残存的楚国时，报回来的安然。秦简之外，我本身更喜好的，却是陈列在博物架上的陶器——由屈家岭文化到石家河文化再到云梦城，江汉平原北部烧造彩陶的手艺，可能不断是领先的，曲到由造陶业里，降生出伟大的青铜冶炼术。漆竹木器也是，在春秋战国之前，当地的竹木器具的造造，可能就已经无以复加。郭静云由甲骨文里找出来“册”字，阐明将甲骨文刻写在龟甲上之前，已经有了将文字刻上竹简的传统，所以秦简也让我浮想翩翩，等待着考古工做者们，可以有时机在大洪山、大别山、桐柏山、武陵山、幕阜山倾向云梦泽的坡地上，在星罗棋布的江汉古国遗址群落里，找到刻写着最古老的汉字的竹简，那将会是古老而神异的“夏”存在于江汉平原东北部的证据，是“云梦泽苏美尔”的证据，关于我如许的神话喜好者，我还相信，与殷墟中笔录占卜的龟甲差别，那些竹简上，笔录的恐怕就是让太史公司马迁都迷惘不已的尧舜禹那些神话英雄的故事。

　　博物馆别致的下战书完毕之后，小雅带我们往“梦泽皮电影馆”看皮电影，颠末前任总理的荐拔，云梦皮电影已声名远播。坐在木椅上看戏，四周都是头发花白的老头子，票价是两元。站在白幕后面，给我们演出的是三十明年的刘师傅，跟已经成名的秦礼刚、滕德清等皮电影艺术家差别，刘师傅前几年才完毕在东三省做粉刷匠的生活生计，回来接下父亲留下来的皮电影挑子。跟秦、滕二人立异出《武松打虎》、《龟兔赛跑》等剧目纷歧样，我与川上、天无、黄斌往后台看，刘师傅唱念坐打的，照旧是誊写在簿子上的《封神演义》、《东周各国》、《说唐》、《说岳》等汗青演义故事，他用沙哑的嗓子，演唱着《残唐演义》。小时候，在冬腊月的晚上，我听过到村里的皮电影艺人，唱整本的《薛刚反唐》。我觉得师傅们演绎的汗青故事，跟木皮散人贾凫西的鼓词，跟传播在武陵山里的《暗中传》，其实是一脉相传。在过往的汗青长河里，云梦古泽像太阳一路升降，像月亮一样盈亏，在大泽周边的平原与坡地上，王朝更替，世代生息，差别种族、差别肤色、差别文化布景的人群，来了又往，往了又来，他们的生命热力，不只是零散地保留在各地的博物馆里，也沉淀在艺人们沙哑而苍凉的歌声里。好比我听《薛刚反唐》，印象最深的，就是“铁丘坟”的故事，薛刚一家，除了三兄弟逃出来，全家都被斩杀，由铁汁浇灌成坟堆。那个铁丘坟，跟在石家河等遗址里发现的斩首礼的葬坑，在宜昌等地发现的抗战英雄们的遗骨坑，其实都是统一个“原型”——好像海子在诗里写的：

　　亚洲铜 亚洲铜

　　祖父死在那里 父亲死在那里 我也会死在那里

　　你是独一的一块埋人的处所

　　由皮电影馆出来后，我们分开云梦，转向孝感市孝南区，小雅将“导游”的使命交给了我。根据方案，原来想请诗人们往看看毛陈镇上的董永墓。但此刻已经落日西下，日之暮矣，我们得投宿到毛陈镇下的一个农庄食晚饭，预备方案中的诗歌朗读会。董永与七仙女的天仙配故事据传就发作在当地。那个神话与“嫦娥奔月”、“牛郎织女”、还有禀君与盐水女神的故事一样，都有着男女告别、阴阳隔离的主题，我觉得，此中禀君故事与董永故事可能与云梦泽相关。董永的故事，隐含着江淮的移民来云梦泽边“云梦土”中垦殖的主题，反射的是元末农人起义之后江西安徽公众往当地移民的史实，传说董永与七仙女的儿子董天保，曾得到母亲赠予的几粒米，七仙女说那几粒米，足能够帮天保渡过歉岁，成果天保将米全投到一口锅里，煮出了一座“饭山”——隐喻的恰是照顾着稻种的流民，来此春种一粒籽，秋收万颗谷的故事。而禀君故事，被认为是土家族的神话，禀君射杀盐水女神，进进武陵山的迷宫，如许桃花源式的退转，隐喻的恐怕就是先楚的三苗与九黎由云梦泽边退回西南大山的史实。云梦应城孝感等地，都躲有丰富的石膏矿、岩盐矿，那个盐水女神，未必就不是云梦泽女神，她召唤出来阻挠禀君进山的行旅的飞虫，说不定就是由云梦泽里起飞起来的（云梦县有斗谷於菟、令尹子文的故事，讲子文被母虎以乳喂养，而禀君也有身后化身为虎的传说，能够由那两个故事里，找到共通的早期虎图腾崇敬的影子）。

　　晚上我们举行诗歌朗读会的处所，在毛陈镇府河堤边的楚荣生态园。数百亩由池沼湿地里开垦出来的场地中，油菜刚开过花，莲藕正在出簪，李树正在成果，瓜菜正在生长，因为远离城市，天空星月交辉，星月之下，古老的涢水在朝我们早上动身的盘龙城缓流，在那里注进长江。毫无疑问，那片农庄，千百年前，也是云梦泽的一个部门，毗连着不远处的墨湖农场、工具湖农场，曲到汉江边上。曲到今天，湖区血吸虫病仍然困扰着当地的农人，而据盘龙城的考古工做者揣度，昔时盘龙城被摧毁，血吸虫病的残虐就是此中的一个选项。

　　诗人们在生态园的餐厅里读诗，沉河和柳宗宣是潜江人，剑男、黄斌来自咸宁，田禾是大冶人，魏无邪是公安人，加上云梦的范小雅，大悟的燕七，与孝感的飞廉同窗，我们其实大部门都来自云梦泽的土石岸。由《周南》到《楚辞》，由孟浩然、李白（中年期间曾在安陆生活十年）到公安三袁到竟陵（天门）派，到曹禺（潜江人）、闻一多（浠水人），那是一个与云梦泽息息相关的文学传统。我听着诗人们朗读本身的诗歌，也觉得，那个传统与我们有着莫大的联系关系。我们的云梦一日游，可能也可看做昔时楚王们田猎云梦的一个小小的回响吧，只是当日他们出江陵，登章华台，所见云水苍莽、草木丛生、珍禽走兽出没的神荒气象，我们再也不太可能看见了。

　　（文中的材料和看点，出自谭其骧《云梦与云梦泽》、高介华《楚国第一台章华台》、刘敦愿《云梦泽与商周之际的民族迁移》等文与郭静云《夏商周：从神话到史实》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