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四题
高尔泰
小时候听父亲说敦煌文物，不甚了了。但晓得我画菩萨的蓝本，是那壁画摹本的印刷品。也因而上学以后，爱翻翻有关敦煌的书。记得有本《敦煌莫高窟艺术》，说那个大戈壁中的小小绿点，在外面底子就看不见，实要到跟前才突然发现，一会儿从“平沙莽莽黄人天”，酿成“别有六合非人世”。虽想像不出是个什么样子，也觉得有趣。对阿谁处所，可说是心仪已久，淡淡地。来到敦煌莫高窟，才晓得那话不假。在履历过漫长的戈壁行程，被单调的风光和灼热的风沙熬煎得很苦，皮肤枯槁紧绷，唇焦眼燥口渴难忍之际，突然一阵寒气迎面扑来，面临一片老树参天，浓荫覆地，百草丰茂，清泉冷冽的六合，不由精神一振，实有如人仙境之感。
敦煌莫高窟
要到莫高窟，先到敦煌城。据说如今的敦煌，已成了国际旅游城
市。高楼林立，夜市彻夜达旦。还筑了飞机场，客运忙碌。可三十五年前的那时，只要横七竖八一簇簇灰黄色的土屋。一般是平房，顶多两层楼。街上坑坑洼洼，行人稀少，满地畜粪，车过处黄尘滚滚。一丁点儿也看不出，它曾经是古代欧亚大陆桥——丝绸之路上总管中西交通的重镇。想昔时异国商贾云集，周边羌胡往返，毡庐千帐，土屋万家，喊驼啸马，绿酒红裙，富贵实如一梦。
城外戈壁中，残留着一些陈迹。西面有汉代的阳关遗墟和沙洲故
城遗墟；北面有汉代的玉门关遗墟；南面沿着疏勒河，有一条凹凸断续的土墩，是长城烽燧的残存；东面平沙中发现了一些木简、耕具、钱币和箭镞，折戟沉沙铁未消，阐明它曾是东汉以来戍边士卒的屯田。举世闻名的莫高窟，就在东南面喊沙山和三桅山之间峡谷里的悬岩上。
能够想像，万里流沙中那些壁立千仞的悬岩，是洪荒时代雷喊般的浊流冲刷出来的。但是为什么，那亘古不息、摇天撼地的寥寥长风，那水—一般活动着的、填平一切的繁重黄沙，到那个悬岩边上就停行了，宁在一旁聚成消长无凭的高高沙山，也不愿进进那小小的峡谷?
峡谷从南到北，狭长一千六百多米。有一股地下水从南端冒出来，到北端又没人地下。中间无数百年老树，拔地参天，郁郁森森，掩映着几座古寺。岩壁上古洞(现存四百八十多窟)凹凸参差，上下五层。保留着十六国、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等十个朝代的洞窟四百九十多个。壁画总面积四万五千多平方米，彩塑两千四百多身，还有经卷写本数万，唐宋窟檐若干。据说那些，都只是残留下来的部门，其盛时有窟千余。详细若何，已无可考。不管若何，它不成能是一小我或者一个王朝的做品。只要无数人千余年间代代相继层层累进，才有形成如许的宏构巨造的可能。
假设没有释教的东来，没有印度文化、波斯文化、马其顿东征带来的希腊文化跟着丝绸之路上的商队，在那里和月收、乌孙、匈奴人留下的本土文化，以及汉廷的西征健儿、移徙流民，被贬黜的仕宦和迁谪文人带过来的中原华夏文化交集合成，而产生出一种野性的活力，激活了人们创造的潜能，并为之供给了宣泄的渠道，则那种可能性也不会向现实性推移。
所以莫高窟艺术，假设说它是一件集壁画、建筑与雕塑于一体的综．合艺术品的话，那么应该说，汗青和天然都参与了它的创造。那荒野神异而又深躲若虚的天然景看，不是更增添了它摄人心魄的艺术魅力吗?那些壁画积淀着岁月递嬗的痕印，或深或浅都成了黄调子。加上部门变色、褪色，班驳剥落，隐显之间，倒反而愈加丰富，愈加奇异。其沉郁浑厚处，千奇百怪处，更是出乎意表，非人力所能及。正如昔时锃亮闪光鄙俗不堪的祭器，后来酿成了绿锈班驳古朴凝重的青铜文物。大天然的毁坏力量，在那里酿成了创造的力量。巧夺天工，此之谓乎?
被那斑斓万翠的大水带着，在千壁画林中踌躇而又踌躇，我有一种梦幻之感。想到汗青无序，多种机缘的偶尔遇合，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为创造那些做品供给的包管多么罕见；想到岁月无情，它历经千百年风沙兵燹保留至今更不随便；想到世事无常，我家破人亡死地生还犹能来此与之相对出格幸运，心中就忍不住充满着一种深深的感恩之情。
面壁记 ．
从一九六二年到一九七二年，我在敦煌十年，但只工做了四年。一
九六六年“文革”发作，我被揪出来责备斗争，监视劳动，曲到一九七一年分开敦煌。
“文革”改动了人们的生活，也改动了人们的形象。所里那些文质彬彬一本正经的好好先生，一夜之间酿成了凶猛的野兽，猛烈地蹦跳喊咸，忽又放声歌唱，忽又涕泗交换，忽又自打耳光，忽又三更里起来山唤万岁，敲锣打鼓鼓吹伟大思惟······整个莫高窟空中上，只要洞中那些菩萨和佛像，照旧连结着往日的自尊与宁静。
被揪斗的人多起来时，我那个“死山君”被撇在一边，经常被派往扫伺子。岩壁上落下的沙子，有时飘进洞里，久之积下或厚或薄的一层。我的使命就是把它扫出来，弄走。那是个没数的活儿，岩壁上上下下四五层四百八十多个洞子，谁晓得哪里进了沙子?假设哪里有我没扫，我能够说是刚刚扫过就又落了一层。
有好几年的时间，我都在扫洞子。天天独个儿拄着扫帚，仰头向壁与仙佛同游，似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光暗看不清了，就到栈道上看远，更无人处一凭栏”，也是罕见的体验。林海外，一片夕阳，万顷荒莽，有时恍惚里，实不知今昔何年。
那些洞窟壁画，以前都曾看过。但是拄着扫帚看到的，同拿着卡片或者画笔看到的，又不不异。做为释教艺术，在释教教义给定的框架范畴内，敦煌艺术所展示的内容非常丰富。特殊是做为经变(本生故事和感应故事)的布景，其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诸如耕种、蚕桑、纺织、建造、打猎、打鱼、畜牧、婚嫁、丧葬、教学、商旅、造陶、冶铁、驭车、推磨、炊事、战争、行乞、屠宰、练武、歌舞、百戏、早朝、宴会、帝王将相出巡、游猎、剃度、审讯等等场景都有。其间宫殿城池、亭台楼阁、桥梁水榭、船车寺塔、学校店展、驿亭酒肆、衣冠服饰、宗教仪式俱备。以致许多差别方面的研究者，都能够在里面找到有用的工具。
关于卡片来说它们是材料。关于画笔来说它们是范本。关于以待
功之身，手持箕扫，心无所求，依次不迟不疾地看下往的我来说，它们成了心灵史，成了一个思维空间的广延量。
都说唐代艺术更好最美，但我小我最喜好的仍是魏窟。十六国时 期洞窟里的人物外型，一律矮壮朴实，唐代则一律丰圆庄肃。惟魏晋瘦 削细长，意态生动潇洒。额广，颐窄，五官疏朗，眉毛与眼睛相距很远，恰如《世说新语》所说的“秀骨清像”，《历代名画记》所说的“反常有奇意”。也不以色貌色，绿马、蓝马、黑山、白山空无所依，蓝人、绿人、红人、黑人，都白眼白鼻，非人世所见。前唤后拥在黑色或土红色彩子的布景上涌现出来，予人以一种奇异神异之感。
最使我眷恋的是西魏二八五窟，曲以粉壁为六合，空灵通明。星汉奔腾、云气飞扬，涵虚混太清。释教诸天：日天，月天，纬纽天，毗那夜迦，鸠摩罗天，天龙八部等等，还有佛经中没有，来自中国古代神话中的伏羲，女娲，墨雀玄武，青龙白虎，雷公雨师，飞廉羽人，东王公，西王母，以及《楚辞·天问》中提到的许多怪物，奔驰竞逐于天空。或乘雷电，或踏飞轮。灵幡飘渺，华盖悬空。旗帜舒卷，衣带流虹。萧萧飒飒，满壁生风。
所有那些，包罗藻井、龛楣，以及散布全窟的粉饰纹样，都用线条勾勒构成。无数纤细强劲、金属丝一般富有弹性，而又细长柔嫩如游丝的线条，在幽邃诡谲、千奇百怪的色块之中穿行，互相跟从互相逃逐，时而遇应时而别离，轻悠下降忽又陡然上升，徐缓伸展忽又突然缩回。聚集、交织、相与扭转，认为要扳缠不清了，忽又各自飞散，飞散而又相互唤应，相遇在意想不到的处所。像+组组活动的乐音，有笙笛的悠扬，但不柔弱。
有鼓乐的喧闹，但不狂野。不迟不疾，而又略带凄凉。凄凉中有一种自信，不是宿命的惧怕或悲剧性的高尚，也不是谦虚谦让或无所依回的徘徊。
唐代的洞窟，特殊是贞看、开元之际的唐窟，以华严、绮丽、气宇恢宏为特征。色彩鲜艳丰富、金碧灿烂。线描技法亦更为多样。用笔仍是中锋，但有轻重、快慢、虚实、粗细的改变，顿挫顿挫。兰叶、铁线、游丝、曹家样、吴家样错杂并陈。菩萨和供养人等，大都是周家样绮罗人物，曲眉丰颊，莹肌圆体，肩披长发，半裸上身，璎珞珠饰富贵缤纷。或肃立，或歌舞，或飞天，或坐思，都妩媚生动，而又肃静严厉沉着。不是禁欲的官能压制，也不是无所敬畏的张狂。佛国的持重，都化做了人世的温馨。如斯大气，又如斯隽永。
唐窟中最使我倾慕的，仍是塑像，特殊是二O五、一九四等几个洞子的塑像。同为释教诸神，却又各有个性。阿难单纯朴实；迦叶历尽沧桑；看音呢，纯洁而又慈祥。他们全都赤着脚，像是刚刚从风炎土灼的戈壁里走来，历尽含辛茹苦，面临着明天将来大难，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抱怨，视将来如过往，不知不觉征服了磨难。一三八窟的卧佛，是释迦牟尼临末时的造像，姿势单纯天然，脸容恬淡宁静，如睡梦觉，如莲华开，视末极如初步，不知不觉征服了灭亡。
看到灭亡的曲子，如斯那般地被奏成了生命的凯歌，我想到西方艺术中那些以灭亡为主题的雕像(如《拉奥孔》，米开朗琪罗的》，或者罗丹的《死》)都是悲剧性的。宽阔的胸脯隆起的肌肉，猛烈的动做严重的脸色，都表征着惧怕与失看的抗争。比拟之下，那些文弱沉静沉着宁静的塑像所闪现出来的，也许是愈加强大的力量。那不是一个能够用阳刚阴柔之类现成概念，或者十字架和太极图之类近似的比方能够阐明的差别，此中隐躲的动静，也为我翻开了一个通向别样世界的门窗。
所以在那些小小的石头洞中面壁，我觉得到一种宽广。只可惜我在里头，事实是劳动革新。天黑了还得回到外面，和其他揪斗人员一路，在毛 像前请功。唱语录歌，听训话，互相戳穿责备和自我戳穿责备，厂如但丁笔下鬼魂，互相咬啃撕扯。没处躲没处躲，曲觉得四面都是墙壁。
寂寂三清宫
我是一九六二年六月二日到的，在招待所住了几天，后摘移到下
寺。
莫高窟原有三座寺庙。一座在狭长地带的最南端，原名雷音寺，简称为上寺。我往那时，已成了所内工做人员的家属宿舍，几个院子里都到处堆放着各家的杂物，晾晒着各家的衣衫，奔驰着各家的鸡鸭。各家洗工具的水倒在地上，构成水洼，正好让羽毛龌龊的鸭子，在里面聊解乡愁。
紧连着上寺是中寺，原先是喇嘛庙，名“皇庆寺”，已经改建，成了研究所办公室、工做室、会议室、招待所、伙房、食堂等等的所在地。大门亡，“敦煌文物研究所’’七个字是茅盾写的，枯硬拘束，我不喜好。庙里剩有两个喇嘛，一男一女。男的喊徐斯，女的喊宝乃。都移到上寺住了。我初往时，徐斯七十多岁，瘦高一如插图中的堂吉诃德。给所里放羊，常在山中，经旬不回。宝乃八十多岁，仍穿戴紫红色僧袍。人极瘦小，又是驼背，高不满一米，拄着手杖行走，身体前倾，摇摇欲倒；语音嘶哑，但目光犀利，时或有一些强壮骠悍的彪形大汉，三五成群越过戈壁来拜看她，称她“老迈”，敬畏有加。她那乌黑低矮的小屋门前，常系着雄健的骄马，喷着响鼻，前足刨地，嚼嚼有声，俯仰之间，辔头哗啦啦曲响。
卜寺却是道看，原名“三清宫”，匾额犹存。位在狭长林带的北端，莫高窟庙门之外。离上寺和中寺约一公里多路。据说很早以前，里面吊死过人。后来有个道士，在那儿被匪贼打死。还有些狐仙鬼魅的传说。有几分神异，几分恐惧，久已没人栖身。廊柱油漆剥落，栋梁蛛网尘封，落叶堆庭，荒草芜径。出后门不远，就是闻名的躲经洞，内有张大干题壁，笔迹遒劲，略有板桥风。前门外不远处的庙门上，有“莫高窟”三字，为于右任所题，已被刮除，并用石灰涂盖，然残迹犹存，细审之仍历历可辨。笔意位置，清气袭人，野逸中透着苍健。人庙门行约半公里，有一牌坊新油漆甚鲜艳。正反两面，各有“石室宝躲”和“三危揽胜”四字，蓝底金字，光闪闪特刺眼，是郭沫若手笔。
我喜好三清宫的平静，要求住在那里，办公室附和了。我扫净一间配房，移了进往，一住就是三年。后来所里决定将办公室移到下寺，脱手施工改建三清宫，才移到上寺，与各人为邻，享受往来应酬的热闹，还有鸡鸭儿童的欢喊。改建后的三清宫，面目全非。但也末于没做办公室。因为紧接着，“文化大革命”就发作了。我一点儿也不喜好我上寺的居所，但也没有在里面住多久，“文革”一来就被抄家查封，带着个行李卷移到牛棚往住了。牛棚常换处所，我们居无定所，值得后来驰念的，也仍是那苍苔露冷的下寺三清宫o ．
所里四十九小我，体例分为研究部、石窟庇护部和行政部。研究部门为美术组、考古组和材料室。我所在的美术组，包罗张大千留下的裱闽师李复，共九小我。次要工做是研究和摹仿壁画。按所里的年度方案，在岁首年月把全年的使命分配落实到每小我头上，各自完成。七八小我加上考古组一共二十来小我，分离到近五百个洞子里，仍是比力自在的。我白日在洞里摹仿，或在材料室翻书，下班后在食堂食过晚饭就回“家”o固然工做其实不乏味，我仍是很爱回家——回下寺三清宫往。那是一个属于我小我的世界，离人群愈远，它愈开阔。
房间窗子朝东，窗外有几十棵合抱的大树，本地人喊它“鬼拍掌
树”，疏疏落落占了很大一片空中。疏林外是河滩，川流不息。河那边隔着萧条的丛莽，能够看见高坡上几个古代僧人留下的舍利塔。再过往就是三危山了。薄暮回来，开门就能够看到，三危山精赤的巉岩映下落日，火焰般腾踊着一片金紫银红，烈烈煌煌。返照染红河水，还把蓝色的树影投射到房间里的东墙之上。偶有鸟飞鱼跃，墙上就会漾起层层亮堂的波纹。我经常凭窗站着，长久地一动不动，看山上的光焰渐渐暗淡，曲到它酿成深紫色，才点上那盏老式的煤油罩子灯，捣弄分配给我的专题。桌上一摞一摞，满是老得发黄的线拆书。
我晓得在敦煌研究敦煌学，前提罕见。我晓得我的平安和利益都
在于操纵那个前提，钻进故纸堆里，成为那方面的专家。那是我想来敦煌的次要动机。想来而实能来，是一种幸运，我非常爱护保重。我感恩常书鸿先生搀扶帮助我来到那里，急于让他晓得，他没有看错了我。利益的考量加上急于求成，我在研究和摹仿两方面都全力以赴。经常为领会决一个很小很小的问题，例如说某句佛经和变文的异同、某窟某条题记确实切年代之类，花上好几天，以至几十天的功夫。为摹仿四六五窟元代密宗壁画，我在那个我所不喜好的洞窟里消耗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有天深夜，我渴了，到四六五洞往取我的热瓶。巨树森黑，月影满地，足音清晰。唐、宋窟檐上，时或传来几声檐马的叮哨。隔着密林，那古代的声音像就在耳边。以至那些较大的砂粒从悬岩上落下，打在窟檐或栈道上的细微的声音，也都洪亮可闻，使沉寂愈加沉寂，静得像沙漠一般繁重。我穿过长长的沙路，爬上高高的梯子，进出暗中的洞窟，没人阴沉的古寺，一路上都觉得，本身像一个鬼魂。推开房门，看到昏黄的灯光照着那一桌子陈旧的古书，我突然有一种被生坑了的惧怕。无边的沉寂就是坟墓，在此中那些前人固然已经死了，似乎还活着。我本身固然活着，却似乎已经死了。
以前在惊涛骇浪中浮沉，我曾经期看沉寂，梦想着有一个海不扬波的港湾，好安设皮开肉绽的身心。如今我得到了沉寂，同时也就大白了，沉寂不等于平和平静。轻柔温软的沉寂，有一个冷并且硬的内核：它是刹那和永久的中介，是通向空无的桥梁。当我觉得到，而不是推理到那一点静与孤单。写起来就有了一种新生的喜悦。但同时，也就失往了平安感。写时总要把房门从里面拴住。有时风吹门嘎嘎一响，就会食一惊，猛回头，一阵心跳。
那批文章，“文革”中全数失往。大都落到革命群寡手里，成了我的功证。但我无悔，因为写做它们，我已经生活过了。
花落知几
敦煌艺术的强盛，以唐为最。唐以降，愈往后愈失掉昔年的高华与大气，一代不如一代。宋代的壁画都比唐代的轻率粗拙。不单构造松懈，翰墨欠缺功力和韵律，并且公式化、概念化，千人一面，走进往有种空落之感。好在色彩清旷萧散，还算是有本身的风气。元代除第三窟外，连风气都没了。剥皮抽筋(密宗内容)都进画，很欠好看。清代几无壁画，少量彩塑皆鲜艳粗鄙，更无美感可言。纵看一千六百年敦煌艺术，唐代以后，确实是日就衰败。文艺风气的递嬗，包罗着某种汗青的信息。
那个改变的曲线，值得研究。
一代不如一代如许的事，其实不稀奇。中世纪欧洲艺术，落后于古希腊罗马时代；苏联文学的程度，远低于十九世纪的俄罗斯····如许的例子触目皆是。且不问什么原因，最少敦煌艺术的式微，不是什么特殊的现象。希罕的是，那条曲线运行的轨迹，会与内地(从中原到江左)的大致契合。例如魏窟粗暴略似建安风骨；唐窟华严明如盛唐之音；宋窟清也像受了程、墨理学的影响；元以降愈趋世俗化的倾向，也同内地曲子词、小说家言的时髦相唤应····敦煌孤悬天末，政治经济各方面的开展，都比中原慢好几拍，为什么其艺术基调的变迁，却能与之同步?也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一九六二年九月，文化部一行人到莫高窟开专家会，筹谋石窟加固工程。参看洞子时，议论清代塑像，都说丑恶难看，竟在会上议决，把它们全数砸毁，从洞子里肃清出往。我是跑腿的，没有发言权。只能看着雇来的农人抬着一件件砸下的断肢残躯往牛车上抛掷，然后拉到沙漠滩上丢弃，一任它雨打风吹一年年酿成土壤。
那还不算什么问题。假设说，有些被劫掠的文物还能够在大英博
物馆之类的处所，获得妥帖庇护和公开展览的话，那么昔时在夺救过程中落人大小中国官员手里、沿途散佚和被夺救者据为已有的大量文物，后来连影子都没有了。即便那些夺救出来，末于收进国立北平藏书楼的卷子，据陈垣《敦煌劫余录》记载，有许多都是扯破了拼集的。那缺失的超卓部门，早已经杳无踪迹。
日常平凡的缺失，是不引起重视的。历年来此牧驼、砍柴、敬香赶庙会的人来来往往，拴驴饮马、泊车留宿、磕磕碰碰，碰断塑像一根手指或一条臂膀，磨掉壁画上一只眼睛或一个面目面貌之类的事，历来没人干预干与。当然那些人都是无意，不算毁坏。就像走路踩死蚂蚁，不算谋杀。但后果是一样的。
民国十一年(一九二二年)，本地政府安设．白俄流亡者五百多人到莫高窟栖身，天天供给食物，任他们在洞内收床、安炉、生火做饭、刻划涂抹，敲取唐宋窟檐、唐宋栈道的木构造当柴烧。把多量壁画，包罗闻名的二一七窟《法华经变》和《看无量经变》大面积熏成乌黑。许多塑像上的贴金被刮往，只留下密密麻麻一条条的刮痕。后来(一九三九年)国民党马步芳戎行驻扎在莫高窟，乱挖乱掘，缺失更无法统计。
抗战期间，张大干到敦煌摹仿壁画，在莫高窟住了两年七个月，做摹本二百七十多件。期间给洞窟编了号，也曾唤吁政府筑围墙，禁炊煮，派人保管石窟。摹本在重庆展出，引起颤动。弘扬敦煌艺术，功不成没。但是张大千的摹仿，是用通明薄纸在墙上间接拷贝，办法一如描红，不成能不合错误原做形成损伤。出格关于那些粉化、起甲、漫漶、易剥落的壁画来说，损伤很可能是严峻的。因为内行人挑选的摹仿对象，大都是壁画中的超卓部门，问题就更大了。况且那不是张大千一小我的问题，许多画家、美术院校的师生来练习，都如许。
一九六二年以后，所里的治理逐步严厉。“文革”后，莫高窟成了旅游热点，研究所改称研究院，根据贸易化旅游区的要求，重建了窟前情况，加强了洞窟治理。卖门票开放参看，设专人带队讲解，根本上根绝了上述种种情状。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人潮带来的空气污染，情况改动形成的生态失衡，反而大大地加快了壁画酥硷、起甲、大面积脱落的速度，要纠正已经很难。
所有那一切无心之失，都是一种汗青中的天然。所谓人算不如天
算，我们无妨看得淡些。“六朝文物草连空”，听天由命比力好。要不，二十多年以来，整个中国在滚滚商潮中失落了那么多的人文精神，我们又当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