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人物 | 周保欣近做：史家的心法与文学的笔法逐个墨晓军《中国农人城》读札
用故事见证城市开展，听“他们”说钱塘新旧改变。有着差别的人生履历、差别的生长收获，他们勇于先行，勇于挑战，在钱塘那片热土上挥洒着本身的青春，弥漫着本身的才调。
下沙网、钱塘城事慎重推出品牌栏目《钱塘人物》，以我们身边最常见的人群为根底，聆听他们在钱塘斗争、生长的故事，从他们的故事里，看城事的日新月异，传递正能量。
周保欣，1968年10月出生，安徽肥东人，博士、传授，浙江师范大学兼职博导。浙江财经大学人文与传布学院院长、浙江现代文学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做家协会会员，浙江省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浙江省做家协会评论文员会委员、《浙江文坛》特聘研究员，杭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钱塘区做家协会副主席。多项功效获教导部人文社会科学优良功效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优良功效奖、浙江文学优良做品奖等。
一
陈述文学、纪实文学、非虚构文学，我不晓得在英语世界里那三个概念怎么区分，但是在汉语世界里，很显然，“非虚构”意味着一种写做的理念和手段，它对应的是虚构，虚构或非虚构，都是中性的概念。纪实文学中的“纪实”，凸起的是事实、本相，它对应的，是随便被遮蔽的“实在”，或被常识扭曲的虚假和假象。至于陈述文学中的“陈述”，它所强调的，理当是严重的事务或情状，因为，唯有是“严重的”，才有向公众和社会“陈述”的需要和理由。至少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陈述文学曾一度因为老是可以挠住“严重的”、人们关心的事务，总能及时地掌握到我们所处时代的难点、痛点、兴奋点，而产生诸多颤动其时、震动听心的优良以至是伟大的做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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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农人城》 墨晓军 著
在那种意义上，我更情愿认为，墨晓军的《中国农人城》是部“陈述文学”的杰做，因为，那部做品处置的题材，契合我所说的“严重的”原则。做品以三十万字的篇幅，为一座小城写传，写温州龙港从四十年前东海之滨，青龙江边的一片滩涂、五片渔村，一跃而开展成为一个现代化城市的汗青。从题材上看，那是个再好不外的素材，因为它契合人类审美心理中更具震动力的美学图式——“创世神话”。寡所周知，世界诸文明，早期阐明宇宙、人类与万物的起源时，都是从创世神话起头的，所以，创世神话内在地包罗着英雄、创造、意志、力量等精神意涵。退而求其次，即使不以神而是以报酬配角，创世故事同样会折射出英雄、创造、抱负、自信心等精神光线。《中国农人城》叙写海边一个荒滩，四十年时间自力更生，屹立起一座新兴的城市，那怎么说，都是具有神话气量的大创造。但是，在题材的处置上，墨晓军几乎不涉任何的精神、自信心、英雄、抱负、荣耀、奉献之类的修辞，更不涉及到国度、民族、时代等大词。虽然整部做品，我们能够到处回纳出那些耳熟能详的词语，但那是我们的事，墨晓军要做的，就是不竭地向汗青靠近，向事实自己靠近，往复原阿谁滩涂起新城的困难、复杂的过程。墨晓军不想把如许一个浩荡的题材，处置成具有强烈鼓吹意味的做品，那是他警惕的处所。
从人类文明史上来看，城市本就是从无到有、应“用”而生的，其功用，做品中时任浙江省委书记王芳在观察龙港时有段超卓的议论，“过往，‘城’是防备用的，‘市’是交易用的。如今，‘城’的防备感化小了，‘市’是交易感化大了，因而，城市建立中重点要放在‘市’上，要把交通搞上往”。 ① 早期城市国度、城邦国度，城市的功用，军事的、政治的、宗教的要占主导的地位，后来，跟着人类社会从城市国度向领土国度转型，城市渐渐增加，经济的、交通的、移民的、生活的，等等，城市的功用也多元化起来。但是，每个城市背后都有本身的汗青，每个城市都有本身的生命史。比拟较而言，从一个渔村开展成现代新型城市的，龙港能够相比者，不唯深圳，还有更早的香港、上海。然而我们晓得，深圳之所以会成为如今中国的一线城市，是因为变革开放、经济特区的示范效应，深圳兴起的背后是有国度力量主导的；而更早的香港和上海，除了它们本身的前提，更是系列汗青大事务、汗青运动塑造的产品。那些城市的兴起，背后都有一个强大的汗青的外势在鞭策，不兴起都不可，而龙港则差别，假设说龙港有汗青的外势，那个外势就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变革开放；但是，变革开放其实不意味着必然要催生出龙港如许的城市，龙港能够有，也能够没有。况且即使要有，也能够是虎港，或其他什么港，能够在浙江温州，也能够在浙江其他什么处所，或者说其他省外埠方，何以是温州？
对那个汗青逻辑的探究，现实上是墨晓军《中国农人城》的某种辩证，他既然不想把《中国农人城》处置成带有鼓吹意味的做品，不想以那些个习以为常的语词往解读龙港那座城市的生命起源，那么，他就必需要找到更具有说服力的内生力量，往诠释龙港四十年时间何以滩涂起新城。墨晓军找到的那个内生力量，就是人道的普及力量，即人们对穷困、贫苦的恐惧；或者换句话说，是人们“对美妙生活的憧憬”。整部做品中，墨晓军无论是天文情况描写，仍是人物描写，或者是时代气氛描写，都有一个继续的鞭策力，就是穷困。苍南县1981年从平阳别离出来，其时温州传播着如许的顺口溜：“平阳乞食，文成人贩，永嘉出亡，洞头靠贷款食饭，温州本钱主义众多”。平阳原来就是贫苦县，分出来的苍南比平阳还要贫苦，它地处偏远，交通落后，良多处所欠亨公路，人们出行或者靠船，或者步行。最次要的，是那个处所没有港口，经济开展不起来，且地处山海相连的处所，没有耕地，靠海为生的渔民尚可牵强过活，农人的生活就能够想象得见是多么的困难。
墨晓军写贫苦，有曲看的办法，好比说，以人物回忆的体例，论述本地农人食地瓜，食米糠，食地瓜藤，食树皮，食野草，等等。但更多的处所，他仍是运用文学的办法，重视细节描写和描绘，如写没有见过汽车的乡间孩子，看见“一个像斗室子似的工具从远处疾速而来，孩子们欢唤起来，张开双臂迎上往。教师吓坏了……滴滴汽车喊了起来，尖厉而急促。孩子们吓一跳，一败涂地，有的跳进路边水田。” ② 写李其铁跟着父亲往鳌江，父亲给他买了根油条，从没有食过油条的李其铁，食油条的细节，都描绘得很间接，很有力量。
墨晓军写贫苦不是皮相地写，他写到骨头里往了，写出贫苦和人的精神世界的联络，写出贫苦与人的威严的关系，写出贫苦与人的命运的关系，写出贫苦中的鄙夷、侮辱，写出贫苦者的文化性格，等等。陈定模的哥哥喜好吹法螺，陈定模问他为什么，他哥哥说：“你讲少了，人家也不给你。讲多了，家里丰裕点嘛，借钱好借嘛。”那就是典型的贫民思维和贫苦人格。在贫苦面前，人的泼辣与强悍一文不值，就像阿慧妈妈一样，心气再高，也不能不向贫苦的现实垂头。因为写的是“江南人”，且陈述文学有它的特殊性，需要隐蔽做家的主体性，求得“实在”，所以，墨晓军的整体视点是下降的，下降到了以“江南人”的视角看问题。他们对贫苦的自我发现，不是以笼统的贫苦，或者说是感性的贫苦，而是以江对面的“鳌江人”做为参照的，鳌江镇是“千年古镇，百年商港”，素有“瓯闽小上海”之称。那边处处是高楼大厦，夜晚是灯火通明，而反看那边，荒野滩涂，路没有路，灯没有灯。对岸人称那边人是“傻瓜农人”，是“江南鬼”。
“一江之隔，我们那边是农人、渔民，他们那边是城里人。我们那边更好的鱼啊，虾啊，要挑过往卖给他们食。我们食不饱，到那边买地瓜丝；柴不敷烧，也要到那边买。” ③
那种“那边人”给“那边人”带来的俯视和压迫感，形成“那边人”的心里挫败感。然而，贫苦以及贫苦形成的挫败感，既能够让人自大、沉沦，将人打落尘埃，同时亦可让人奋进，与命运抗争。墨晓军写龙港新城的兴起，挠住的就是温州人的不甜、不平与不平，挠住的就是温州人骨子里的硬气。那种硬气，是人在恶劣的天然情况下，保存意志的一种兴旺野蛮的生长。《中国农人城》中，“山公”们脑子乖巧，会来事，走南闯北，敢想敢干，就是温州人野蛮生长的保存意志的表现。龙港从荒滩到新城，从无到有，在最底子的意义上，是贫苦强逼的成果，是人对抗贫苦的成果，当然，也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每个乡间人都有一个进城梦，进而为之勤奋的成果。
▲龙港金钗河广场比照照片
墨晓军是一个具有高度体裁自觉性的做家。做为陈述文学做家，他晓得，龙港滩涂起新城，新城从无到有那个题材，假设处置成一个一般性的人类不让步于情况，进而开辟、创造出重生事物的创世故事，天然是成立的；但是墨晓军却翻开了那个题材，在那个题材傍边融进了一种富有时代感的内涵，那就是“脱贫”“村落建立”“配合丰裕”等，那些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不是说墨晓军若何灵敏，而是说做为陈述文学做家的墨晓军，必需要挠住陈述文学的时代感问题，陈述文学必需与时代共振，必需与人心共振。
陈述文学差别于陈述，它是文学，陈述能够叙事为主，以报酬辅，而陈述文学必需是以报酬核心，事由人生，事中见人。《中国农人城》中，荒滩变高城，是“事”，是做品的“纲领”，而另一个“纲领”，就是写人。墨晓军写到的人物良多，奇观的创造，需要有一个怪杰群体，需要有运筹帷幄者，需要有决胜千里者，需要有形形色色的“山公”，还需要平普通凡的通俗人。统看整部做品，其核心人物就是陈定模。墨晓军于纵横勾连、离合开合之中写陈定模。就像整部做品的基调处置一样，墨晓军锐意躲避那个题材的鼓吹意味，因而在人物描绘上，他现实上有良多棘手的处所，特殊是如许的题材，如许的人物，稍有失慎，就会写成鼓吹性的做品。墨晓军当然十分清晰，所以他写陈定模，首即在写其“心”，写他鞭策龙港建立的“初心”。陈定模其貌不扬，身段瘦小。刚到龙港镇时，背着行李卷儿，拎着拆有洗漱用品的网兜，就像一个农人工。那个身段瘦小的人，身体里却蓄积着无限的力量。他像大大都温州人一样身世冷苦，曾经饱尝生活的艰苦，饱尝了贫苦中的耻辱，所以，改动命运的安放，是他心里强劲的动力，那个动力，让他做出抉择，往龙港，率领龙港人往绘造美妙的将来蓝图。陈定模其实也是一个“山公”，他不安于现状，不墨守陈规，有创造的激动和激情。事实上，“山公”的需要前提，是要有“胆”，就是要勇于往测验考试，勇于往“摸着石头过河”，以至是没有石头可摸，也要过河，因为，要想做成特定前提下很难做成的工作，就必需要打破特定前提中的“特定”。陈定模所处的时代，仍是中国处在变革开放的初期，无论是看念层面，仍是政策、轨制情况，都有很大的限制性，需要打破的处所太多。陈定模要想有超凡规做为，必需要经常往触碰政策、轨制，甚至人们看念的天花板，所以陈定模不能不搞“变通”，或者说是“打擦边球”。有所差别的是，陈定模是政治上的“山公”，不是一般生意上的“山公”，生意上的“山公”，输赢胜败尽在一家一己的利益，失败了还能够东山再起，但是政治上的“山公”不可，他没有那么多的试错时机，他人也不成能给他那么多的试错时机，所以，政治上的“山公”陈定模，除了要有“胆”，还更需要有“识”；假设他没有“识”，“胆”越大，栽跟头的可能就越大。恰是如斯，墨晓军写陈定模，也聚焦于他超越同时代人的识断，“人民城市人民建”，那是他的识断；方案修五十米宽的马路，那仍是出于他的识断；申报龙港镇为“市”，那同样是他超凡的识断……。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今的四十年，是中国汗青上更具逾越性的四十年，常人可能连五年后的社会是什么样子都未必能看到，而陈定模在四十年前做出的定夺，在四十年后的今天仍能站得住，由此可见，成大事者，必有他的根因。就人物的描绘而言，《中国农人城》对陈定模的形象塑造是胜利的，独一的遗憾，是后面由盛转衰时过于仓皇，叙事逻辑不敷清晰。
二
无论是陈述、纪实文学仍是非虚构，皆属叙事文学范围。在中国，叙事文学与史学同宗同源，其宗为巫，其流为史，为小说，甚至后面的陈述、纪实文学与非虚构文学等，均从叙事而出。章学诚论“列传”时说：“列传之书，其流已久，盖与六艺先后杂出。前人文无定体，经史亦无分科。《春秋》三家之传，各记所闻，依经起义，虽谓之记可也。经《礼》二戴之记，各传其说，附经而行，虽谓之传可也。其后收分拨别，至于近代，始以录人物者，区之为传；叙事迹者，区之为记”。 ④ 章氏所论，即是史学与文学在写人、叙事方面的同源性关系。所区别者，汗青所记之人和所叙之事是实有的，不容虚构增饰，而文学则差别，虚构增饰，本就是小说家的本领。此外，史学家写人、叙事，当会有所抉择。史学有史学的担任，根据司马迁的说法，就是“深究天人，通古今之变”。但是，小说、陈述文学与史学有个内在的差别，就是小说虽不以实在为要务，但小说的实在，可能比汗青的实在更实在，因为小说逃求的是生活的实在、人道的实在，而汗青所求的，多不外是事务、地点、人物、事务的实在。比力而言，小说与陈述文学同属文学，但是小说能够有所取舍，就是在事实与实在间，取实在而舍事实，小说家能够以想象和假设，往到达所谓的实在；但是陈述文学却不可，它必需要以事实为根底，然后在事实的根底上，往到达所谓的实在。因而，陈述文学做家在某种水平上，更接近汗青学家，他们需要有史家的“心法”，往挠住某些重要的汗青事务，从中往勘探汗青隐秘的肌理。
《中国农人城》，从外部看是写一个时代，一小我，一座城的兴起，但是，那一切的背后，其实涉及到的是一个严重的汗青命题，那就是中国的社会转型和文化转型问题。建一座城不难，城，不过是砖石、道路、地盘和财产的问题，只要有政策，只要有规划，只要有资金，建一座城确实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墨晓军写的却是中国的“农人城”，那就涉及到“农村/城市”、“农人/市民”、“传统/现代”诸问题。那些问题，并非一个简单的身份转换，而是一个浩荡的汗青命题和文化命题。从大的汗青上看，人类生活在差别的天然天文情况，好比高山、草原、丘陵、盆地、沙漠、平原、雨林、海滨等地域，一定会构成人与情况相同一的生活体例和价值看念。生活在差别的社区形态，如农村或城市，人们同样会构成响应的生活体例、价值立场和人际伦理关系。简单的说，农村地域，因为人们多依靠血缘、亲缘、地缘构成而成，熟人社会最重视的就是亲疏远近。而城市则差别，以家庭、社区、单元为单位，人际之间，更多时候是原子化的，多处在一个目生人社会中，因而，配合的规则和价值遵守是城市得以有效运行的根本保障。其间的差别性，是汗青阶段问题，也是文化问题。
墨晓军写《中国农人城》，就有如许的汗青视野和文化视野。墨晓军有一个他本身的深入的根究：农人进了城，农人在城里买地置房，所建之城，是不是就是“城市”？那个是也不是。是，是因为它有了城市的外看，有了高楼大厦，有了室第小区，有了学校、病院、商场、影院、酒店等；说不是，是因为墨晓军晓得，城市有城市的文化、价值、标准、规则和理性。农人、农村，无论是日常生活、伦理生活，仍是人际交往理性等，都与城市有着天地之别。《中国农人城》对温州苍南地域的村落文化的描绘，甚是用力。那个处所，宗教的风习深挚，寺庙、教堂密布。在农人心目中，看音菩萨、释迦摩尼、天主耶稣，是能够为他们救苦脱困的。我们晓得，苍南人对宗教的“信”，不是崇奉，无论是对释教仍是基督教，他们的“信”，都是适用主义和功利主义的。那种适用主义、功利主义的“信”，是底层社会贫苦阶层贫苦人格的反响，他们没有才能通过本身改动本身的命运，只好将期看拜托在菩萨和神的身上。
墨晓军写苍南的民间文化，再一个就是写他们的宗族看念。那里的人宗族意识浓重，建筑讲究“高峻上”的，除了寺庙、教堂就是祠堂，“仅江南区域内，祠堂就达一千多处”，在农人心目中，看音菩萨、释迦摩尼、基督耶稣和祖先同等重要。那里重男轻女，生了女孩而没有男孩的家庭，除了在村里抬不起头，还不时处处受人欺辱。那里的人认姓不认官，不认公、检、法。苍南处所陈姓是大姓，到那个处所做父母官的小姓，以至被迫改姓陈。那里宗族姓氏械斗成风，规模浩荡，严峻的时候还夺劫军用仓库，或者购置兵器、弹药，打死、打伤人，销毁、拆毁民房的现象经常呈现，姓氏与姓氏之间积怨甚深……。陈定模生于斯，长于斯，所以很擅长跟农人打交道，晓得跟他们讲事理、讲政策律例行欠亨，只能跟他们讲情意、讲关系。陈定模跟村收书们的沟通，是半月一聚，按年龄大小排序，轮流做东，食农家菜，饮家酿老酒，说贴心话儿，他们把那个称为“半月谈”。
墨晓军以如斯多的翰墨，写苍南风气之硬、之老旧、之野蛮，其意即在以陈述文学的写实，往闪现两个层面的意涵：一个是社会革新之需要和急迫，一个是“中国农人城”建立之难。就前一点而言，社会革新，人的革新，是百年中国现代启蒙的一个根本论述。墨晓军写到的苍南人，物量上的贫苦，当然是急于要改动的现实，但是公众精神系统、价值系统、看念系统的贫苦和落后，可能是一个更要急迫改动的现状。事实，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已逾百年，而那些古老、蛮荒、陈旧的风俗，恰好是社会现代转型必需要逾越、打破的工具，它们是与现代社会、现代文明格格不进的。可是反过来说，那些陈旧、野蛮的看念、思维和生活体例，恰好又构成社会现代转型的障碍和绊脚石，严峻障碍着现代文明的发育。于是，“农人城”，一个词语，便包罗着两个文明形态、两个文明阶段、两种悖反的文化力量。此中的内在张力，墨晓军掌握得十分到位。他一方面，以超强的洞察力看到苍南人的磨难，看到农人们“进城梦”的一定要求；另一方面，他以史家的笔法，笔录着进城农人“第一代学会走红绿灯，第二代学会讲卫生”的困难蜕变。农人们进城后，旧的习惯不改，从楼上往下扔垃圾、吐痰、泼脏水，街头巷尾漂荡着白的、红的、蓝的塑料袋，像飘动的灵幡。做家叶永烈在龙港的陌头看到，一堵刚刚砌成的、尚未粉刷的墙上，黑墨写着一行大字口号：“设在那儿大小便，谁就是乌龟”，“乌龟”两字不是文字写成，是一个圈儿四条短腿外加一个脑袋一条尾巴。那些是生活体例上的改动，可能需要一年、两年；而精神、看念、思维、价值层面的改动，则显然更为困难，特殊是涉及到利益上的纠缠，则更难改动。做品中写到，龙港原住民和外来者，因为看念、思维、风俗、语言差别，抵触不竭，原住民瞧不起外来人，外来人也瞧不起原住民。原住民“秃顶阿许”等，地盘被征，征地款拿到了，却还把本来的地盘当成本身的，欺行霸市，敲竹杠。凡此种种，皆为“农人城”之复杂性所在，内涵着差别文明层累的内在抵触。
说墨晓军有史家的“心法”，是因为他可以穿透事物自己。陈述文学固然说对事实、实在负责，但是，事实和实在事实在哪？事实上，其实不存在一个原始的事实和实在。做家之所得、之所闪现，全在一个“看”字，所谓“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仍是山”，就是人对世界掌握的差别办法。墨晓军的“看”法，是具有大汗青视野的，他是在中国社会现代转型、文明现代转型的汗青构造中，往掌握“中国农人城”的文化、文明内涵的，所以，他之所“见”、之所“得”，自有他的高度、深度和宽阔之处。“农人城”的文明二元性，文明体内部的各类抵触等，是社会开展的一定阶段和需要的过程，唯有颠末抵触，融创出新的文明形态，方是“中国农人城”的朴直大道。而温州龙港那座“农人城”，它的别的一个意义和价值，就是做中国城市变革、城市治理变革和行政变革的试验田。“龙港体味”，其意义不在龙港，而在中国，在将来。
龙港
墨晓军写龙港，但不限于一隅，全书纵横开合，以龙港为聚焦点，写到县、市、省和中心各层级，写到苍南县委书记胡万里、温州市委书记袁芳烈、浙江省委书记王芳、国务院副总理万里等。龙港那个农人城可以从无到有，陈定模天然功不成没，但是假设没有变革开放的大势，陈定模不成能胜利，“农人城”也不成能胜利。而那傍边，陈定模和“农人城”的胜利，也回功于陈定模碰着了开通的县委书记胡万里、温州市委书记袁芳烈、浙江省委书记王芳、国务院副总理万里等。时也运也，时运的叠加，成就了陈定模，成就了“农人城”。
三
做为一部胜利的陈述文学，《中国农人城》的素材运用十分扎实，涉及到的面很广。墨晓军是一个有丰富体味的陈述文学做家，获取哪些素材，获取到什么水平，若何获取，获取的素材若何利用？墨晓军心知肚明。他的田野查询拜访功夫，在《中国农人城》那部书中能够看得很清晰。当然也能够想象得到，他在素材搜集和田野查询拜访上破费的时间也不会少，举凡苍南的天文、边境、建置、生齿、交通、港口、耕地，以及差别期间的GDP、财务收进、经济增长率等经济数据，墨晓军掌握得十分详尽，那些为他的创做供给了充分的数据撑持。好比在写到江南人汗青上的历次宗族群体械斗时，《中国农人城》动用了大量的数据，详细的年代、械斗的场次、死伤人数、销毁房屋间数、财富缺失数量等，俱以数据说话。此中涉及到的1967—1991年间，全以数据说话，“共发作大小宗族械斗1000多起（此中，发作于1979岁尾以前的，约700—800起，发作于1980—1983年间的65起），灭亡20人，伤39人（此中重伤8人），销毁房屋218间，间接经济缺失在300万元以上”。《中国农人城》所涉素材，有的来自做家对当事人的访谈，有的来自做家的田野查询拜访，有的来自政府的官方文件和会议决议笔录等，有的来自差别期间的新闻报导，有的则来自做家本身的文献搜集。墨晓军的《中国农人城》，构成的是一个立体的素材支持系统。
墨晓军创做中突进素材之深，超出我们的想象。他写陈定模一家逃荒的线路，详细到每一个地名：先是亲戚荡舟送他们往桥墩镇，船过灵溪，他们在桥墩三十六村上岸，然后过坎坷峻峭、狭隘邪恶的枫树湾，最初抵达福建桐山，一家四口人，最初在山下祠堂的戏台下安设了下来。那些清晰的细节，见出墨晓军的专心、用力。他以至对温州的方言系统都做了深进详尽的领会，晓得苍南的方言包罗瓯话、闽南语、刁话、金乡话、畲话等。他还晓得详细的方言天文散布，如说刁话的次要是南垟片区，包罗钱库镇、炎亭镇、金乡镇、看里镇等。在《中国农人城》中，墨晓军不时交叉着苍南地域的方言，包罗处所的风俗、土语、饮食等，如温州的刁话“清谈清谈”“阿娘阿娘没想”等，写到金乡的小食，如“油锅”；写到金乡的风俗，如“热灶”等。温州方言本就繁复难懂，墨晓军以一个东北人的语言、思维和习惯，往切近温州的语言、风俗和习惯，天然是不成能的。墨晓军的目标，天然也不是想往掌握温州的方言。他是尽本身的可能，往把他所论述到的人物、事务，复原到温州的特定场域中。而那种将论述对象复原到特定论述场景中的做法，恰好是一个优良的陈述文学做家的专业素养和自我高要求的表现。恰是因为对温州方言天文的领会，所以在写陈定模到龙港后的第一次镇委、镇政府会议时，墨晓军才气够写出会场上镇委、镇政府几小我参会时，因为彼此之间语言欠亨，会场上各人一头雾水、不知所云的丰富细节，有的人说刁话，有的说闽南话，有的说金乡话，有的讲宜山话，语言各自差别，且不相通，又极为难懂。语言的“隔”，意味着人心的“散”，意味着“农人城”建立的不容易。
我们晓得，陈述文学是需要素材做为支持的，因为陈述文学的生命就在事实与实在，做家获得事实与实在的独一路子，就是事实查询拜访和获取素材。没有齐全的素材，想写出有深度的、有现场感的、高量量的陈述文学，是绝无可能的。但是，素材又不是陈述文学的决定性要素，不然，处在事务现场的履历者、知情者、旁看者，能够写出更为超卓的陈述文学，因为他们掌握着愈加原始、愈加丰富、愈加全面的素材。那就是说，素材关于陈述文学做家来说，是重要的，没有素材，陈述文学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但反过来看，做家对素材的重要性，则显得更为底子，因为，做家对素材的处置和运用，是付与素材以灵魂，让素材“说出”陈述文学需要的事实和本相的最核心的手段。恰是如斯，做家创做陈述文学，素材并不是是以多多益善为妙，而是以合理的运用、独具匠心的运用，为陈述文学的更高境域。
就墨晓军的《中国农人城》来看，他处置素材的才能和程度，确实有其独到之处。墨晓军似乎有着人类学家田野查询拜访的战略与伶俐。他的素材运用的第一个妙处，就是回到素材的处所感、现场感，以“深描”之法，往描写一个处所的天文事物。就像人类学家对一个处所的描写那样，墨晓军所挠住的，就是一个处所的文化，然后往理解那个文化，描述如许一种文化，在一个文化的详细场景中，往复建陈述文学涉及到的人和事物的具象性的场景，以及人和事物得以产生的处所性逻辑。所以，墨晓军写苍南和龙港，天然天文前提、社会前提、汗青前提的描写，是他对苍南和龙港人的文化性格的一种掌握形式。做品中，墨晓军屡次写到龙港天然天文前提限造下，人的特定的看念、心理、立场、情感的构成，他们生活体例的抉择，以及他们价值看念世界构成与天然天文情况之间的关系，由此显示出“农人城”建立的初志和逻辑。那一点，在前面我们已经做过很多阐发。墨晓军“深描”之法的别的一种形式，就是写出“处所”的汗青感。好比写方岩下村，就写到它的另一个名字——“坊额下”。在本地，方岩与坊额音谐，以地处元代乡贤林约仲所立石碑坊下获名。写方岩下的一个内河渡口，则溯其原始，原称“安澜渡”，清同治七年所建，距今已经有一百多年汗青。那些都是富有汗青感的论述。再好比写金乡，他写到，“那是一座古镇，古称瀛洲，接近东海，三面环山，山外环海，山海回环。传说三国时周瑜在那操练过水军。明洪武二十年置卫筑城，称金乡卫”。⑤金乡本就是城，且据说金村夫大多是戚继光的后嗣，“讲着接近上海话和宁波话的金乡话”，所以，金村夫从不讲刁话和闽南话，他们只讲金乡话，那是由他们的汗青感和天文优胜感决定的。
《中国农人城》中，墨晓军把握素材的另一个特征，便是“深描”当时代感。做品涉及到的时间，次要集中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但是又不局限在八十年代，而是上下勾连，贯穿起一个上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下到新世纪的一个特定的汗青时段。墨晓军衬着时代感的办法多种多样，此中一个根本的办法，就是利用汗青图片。整本书中，墨晓军动用了30幅摆布的汗青图片，那些图片包罗地图、生齿天文散布图、建筑图像、地表图像、规划图、小我生活肖像、集体合影、媒体图像等。图像的背后，隐伏的是国度的大汗青和小我的小汗青，是一个时代的风气，也是一个时代的肖像，更是一个时代人们文化心理的闪现。如书中有一幅图，1988年，龙港的标记性建筑“七层楼”，此楼由农人企业家林上木所建。那是其时龙港更高的楼，但是最夺目的，并非那个“七层楼”，而是楼顶鲜明建起的一层钟楼。钟楼和鼓楼，是前人报时之用。唐代施行晨钟暮鼓，鼓响，城门封闭，宵禁起头；钟喊，城门开启，万户活动。钟楼和鼓楼多建于宫廷、寺庙、国都。那时候的林上木，不只建起镇上更高的“七层楼”，还建起令人仰视的“钟楼”。如许一幅图片，唤起的是人们对第一代农人企业家爆发户气量的汗青记忆。图像，是汗青想像的办法，墨晓军通过图像的形式，将读者拉进特定的汗青情境中。除图像外，《中国农人城》之为一个时代赋形，还有服饰、饮食、语言等手段。如做品中写到的尿素袋子。“文革”后期，中国从日本进口大量尿素，因为白色的尿素袋子是人造棉（化纤成分），所以化肥用完后，袋子多被人用来做衣服穿，“来个社干部，穿个化肥裤。前面‘日本产’，后头是‘尿素’”；“日本产尿素，做成飘飘裤。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此一场景，就是极具时代感的一个场景。今天的人看来不免难免有些风趣好笑，但在那时的人眼里，能有“飘飘裤”穿，却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陈定模假使不是在供销社工做，就难有那近水楼台之便，底子不成能给他大哥送尿素袋子。再好比语言方面，墨晓军也尽量以复原之法，将人物的语言复原到阿谁时代中往，如写李其铁和陈迎春谈爱情：“我比力喜好你”——爱情六年后，李其铁对陈迎春说。陈迎春说：“我也比力赏识你”。“喜好”和“赏识”，既充满着阿谁时代的拘束气息，也展现出男女有此外分寸感；而再加一个“比力”，则更显得阿谁时候的拘束和分寸了。
总的来说，墨晓军的《中国农人城》，无论是写人仍是纪事，都有其特殊的、胜利的处所，写人，则重在同其心，叙事，则重在原其理。墨晓军擅长在大量的文献材料中，提炼出具有说服力、冲击力的素材，往构造陈述文学的“事实”，构造陈述文学的“事理”，构造出做品中富有戏剧性、形式感和文学化的情节和情境。墨晓军以文学择取本领，敷衍本领而为文学，《中国农人城》当之无愧是一部有汗青感、时代感，且有文化深入性和思惟深度的陈述文学杰做。
※原载：《江南》2022年第5期
参考文献
①墨晓军：《中国农人城》，第278页，人民文学出书 浙江人民出书社2021年。
②墨晓军：《中国农人城》，第106页，人民文学出书 浙江人民出书社2021年。
③墨晓军：《中国农人城》，第107页，人民文学出书 浙江人民出书社2021年。
④章学诚撰 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上），第231、232页，中华书局2014年。
⑤墨晓军：《中国农人城》，第131页，人民文学出书 浙江人民出书社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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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材来源：钱塘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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