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度到日本,一下飞机,被记者围住,我说了话:日本的文化,来自中国唐家废墟,是对中国文化的—种曲解。第二天早晨看报,不得了!日本国朝野鼎沸,指斥我口吐大言,是最不受欢送的人。
看来我只好“不带走一片云彩”地静静地走了。然而日本人有柔之礼,刚之心,敏捷构成了—个“欢送会”,温文尔雅地请我出席——当然要争论了。
会场颇大,颇斑斓。衮衮诸公,正襟危坐。记者如穿花蛱蝶,兴奋极了。主席先生鞠躬如也,我深深答礼。宾主坐定,镁光竟射我那个不大不小的寡矢之的。
主席先生话毕,我开言:日本文化来自中国唐家废墟, 是对中国文化的一种曲解——曲解得好!才有如斯特殊的日本风气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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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服之妙,在于取中国的宽博而化为便当。袖、裙短了很多,短得明快,宜于行,宜于坐,宜于舞,别有一番闲闲雅雅的潇洒。中国的古服,就是因为挈泥带水,障碍活动而被裁减了。眼看日本人至今还穿戴和服,摩登得很,可知那“截短”自有其远见高见。
茶道之胜,在于气氛纯洁,情致幽玄。一系列法式井然的小动做,丝毫苟且不得,正附合“ 诗成于格律,而毁于自在”的事理, 催眠似的惹人明心见性。人的杂念原来自人的杂量,茶道做了廓清。世上廓清难耐久,弥撒也不是只做—次。人能不时得茶之精灵的廓清,是人的能事了。
居室、器皿、餐具、玩物、小情况、大情况, 日本不断能葆物量的本质:木、竹、石、纸……清清晰楚,无邪相见——多谢日本,你们的偏心是高明的,天然的本质,人的本质,够美了,不要遁词现代文明而暴殄天物。精神世界和物量世界一样有着生态平衡的法例,违之也要受赏罚,至少是舍了本,逐了末,那又何苦来。
日本的天井、书道、花道,一片生气,都是对外来文化的曲解,我愿称之为“ 了不得的曲解”。假设有人认为我故做逆论,应纠正为“ 对中国文化的创造性的引用”,我能承受那个说法吗?不承受。 做为我的论点的注脚,我也不承受。
构成日本风气的因素是日本人的本性、气量,不是一时一人构成得了的。在构成之初之中,没有理论系统,没有皇家意志,没有权势巨子人士在启迪掌握。当初毋庸讳言是想亦步亦趋,维妙维肖地传过唐家衣钵的,恰是步而斜,趋而逸,另有妙别有肖,给人画像画成了自画像。
屹立在空气中的浮屠与倒映在水中的浮屠,一浮屠也,而空气与水差别量,浮屠也就异了形。人的心目,更不是静水。日本人传导中国人的文化艺术,是在不知不觉中走了样,出了格。
但凡动机纯良,想理解而理解得不合错误,才喊曲解,与歹意的曲解不成稠浊。使我迷醒的乃是:日本人的本性气量的内在景看,如何的内在肌理,内在纤维,才会把中国的风气渐渐转化为日本的风气。
西方人常会分不清,中国人日本人都一看而知,那是你们的,那是我们的。游乐场中的哈哈镜把人变成怪物,除了哈哈,别无兴味。若有一种镜子,把一个美人酿成另—种美,似曾了解却又目生别致,那我当然要买下那面魔镜。
日本的风气,一路来总喊我赞颂,越细心越能看出变法的神妙。目不转睛,四处有如许的唐踪宋迹,就只在文学的方块汉字上,我忍俊不住,错得如斯风趣的用字,也难于查考始于谁手。
主席先生,请容许我说下往,日本在乱花汉文的同时,也保留了很多在中国倒反忘掉了、死掉了的文字。并且,近代的“ 西风”是经由扶桑岛而吹进收那大地的,“ 前提”、“ 影响”等词都来自日本,中国大得便利,谨此称谢,请多照顾。
中国也曾有过对外来文化的高明的、了不得的曲解,遗迹尚在云岗敦煌。那时,对印度、阿拉伯,以至远远的希腊罗马,曲解所及,全成了卓著的中国风气,并且长短同小可的伟大的风气。
可惜实不知怎么一来,鬼不使神不差,那种根源于中国人的醇厚秉赋的曲解的能耐失了传,泄了气,越来越乖巧伶俐,徇人之意——所以,当我看到日本对中国文化艺术的曲解,是如斯巨细不漏,中边俱透,我不由偏心了你们的偏心。
我想写一本书,在书未成时,按捺不住心中的快乐。我说出来了,日本文化是对中国文化的彻头彻尾的曲解……谢谢主席先生,谢谢列位。
顷刻满堂掌声——日本学者怎么用掌声来与我争论?我醒在床上,阵雨叩窗,热、口渴、梦如人生。人光临死才能够说“人生如梦”,活着时,现实与梦仍是有层薄薄的弄不破的区别。
本文节选自木心在日本的第一次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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