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新
2018 年8 月下旬至9 月初,中国人民大学国粹院李肖传授与乌兹别克斯坦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负责人法浩特·马克苏多夫传授协做,组织了一小队专家到乌兹别克斯坦南部的苏尔汗河州,特殊是在铁尔梅兹市四周,集中察看近代以来发现并发掘过的古遗址。我有幸参与了那个活动,收获良多。那篇小文不是察看陈述,而是专业察看之余的见闻随感。
月出东山
月出东山,东山是云霄之上的帕米尔。
起头只是一抹黄晕,模糊如深夜远处的街灯。我对后座的李肖说:月亮出来了。各人都朝阴影沉沉的左侧张看,那是帕米尔的标的目的。是月亮吗,不是山上的灯光吗?各人都在迷惘。公路在狮河(Shir-ab)谷地快速下行,东边的黄晕时隐时现,越来越高。车外已是黑夜,近在天涯的河谷光景完全看不到,只要那远远的、梦一般的、还躲身在崇山峻岭之后的月亮悬念我的眼睛。恰是中元节的第二天,前一晚我们在撒马尔罕顶着一轮圆月看了帖木儿陵、雷吉斯坦广场和比比哈努姆清实寺,今夜希萨尔(Hisar)山间的月亮应该更圆吧。
那时刚刚过了铁门关。
据说现在时兴重要的工作说三遍,那我就说——铁门关,铁门关,铁门关。
还在塔什干时,我就对全程伴同我们的乌兹别克考古学家法浩特·马克苏多夫(Farhod Maksudov)定见,必然要看看铁门关。他笑道,有好多个铁门呀,你要看哪一个?我说,就是往铁尔梅兹路上,最闻名的那一个。他显然晓得我说的是哪一个,呵呵一笑,算是容许了。从塔什干到撒马尔罕,薄暮过了吉扎克(Jizzakh)之后,汽车进进一道峡谷。自东而西的泽拉夫尚山脉在那里呈现一条细细的裂痕,成为南北通行的捷径。公路在左,铁路在右,中间夹着一条自西南向东北流的小河,两边则是壁立挺拔的悬崖。法浩特从大巴的后排来到我身边,指着前方说:那里也有一个铁门。他接着阐明,那里是泽拉夫尚河与锡尔河的分水岭,也是粟特时代康国与曹国的分界限。确实,河道渐渐升高,峡谷越来越窄,古时必然是绝佳的天然关口。到了最狭隘的处所,他指给我们看左侧崖壁上密密麻麻的题字,让我想起蒙古塔米尔河谷阿谁高耸惊人的泰哈尔巨石。
帖木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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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那个处所被称为帖木儿门(Timur Darvaza)。两侧崖壁上有铭记,也有墨书,多种文字,多种语言,多个汗青期间,实是重堆叠叠,和泰哈尔巨石一样有古老的传统。现存最闻名的古代铭文有两种,一是1425 年帖木儿帝国时代的兀鲁伯(Ulugh Beg,1394—1449)北征回来所刻,一是1571 年昔班尼汗王朝阿卜杜拉汗二世征服塔什干后所刻。据说以前还有一方沙俄时代的铭记,写着:“尼古拉二世于1895 年命令建造铁路,1898 年完工。”
我晓得世界上良多处所都有所谓铁门,好比欧洲最有名的铁门是多瑙河谷阿谁把塞尔维亚和罗马尼亚一南一北分隔的铁门。即便只在中亚,也有好多个铁门。除了最早由玄奘提及、后来各类史料都记载的阿谁让我们心心念念的铁门关之外,还有几处“铁门”。中国境内有新疆库尔勒北郊掌握南北疆交通要道的阿谁铁门关,良多年前我跟着王炳华教师往过,但印象不太深。里海西岸俄罗斯境内有个因古城堡而闻名的城市杰尔宾特(Derbent),那个名字在中亚几乎就是“铁门”的同义词。据同业的王一丹传授阐明,Derbent 或Darband 是一个波斯语复合词,早已借进突厥语,意思是峡谷、山口或关口,由表达“门”的Der/Dar 与意为“封闭”的动词词根bent/band 组合而成。帖木儿时代重修撒马尔罕大城,北城门就喊“铁门”。《巴布尔回忆录》记其名为Ahanin Darvazasi,ahan 是“铁”,darvaza 是“门”,都是突厥语借自波斯语的名词。
然而我不晓得,在撒马尔罕绿洲东北角的那个“帖木儿门”,在古代也曾被称为铁门。
法浩特认为,鄂尔浑古突厥文碑铭提到的铁门,就是撒马尔罕以北而不是撒马尔罕以南的铁门。8 世纪前期,东突厥第二汗国曾远征中亚,阙特勤碑和毗伽可汗碑盛称汗国武功:“向西渡过珍珠河(即锡尔河),征战至铁门。”暾欲谷碑也记突厥戎行“渡过珍珠河……曲至铁门,并于此旋师”。暾欲谷碑还提到大食人和吐火罗人,别离指屈底波(Q utayba)所率围攻康国(撒马尔罕)的阿拉伯大军,以及在希萨尔山以南吐火罗斯坦对抗阿拉伯人的萨珊波斯游击队。“铁门”在鄂尔浑古突厥文碑铭中写做temir qapiɣ(temir 是“铁”,qapiɣ 是“门”)。
法浩特说,东突厥兵威所届,只是锡尔河流域,并未进进康国,更未曾饮马阿姆河。没有史料展现屈底波围攻康国时,遭受过来自北方突厥戎行的骚扰。看来确如暾欲谷碑所表示的,突厥人目睹阿拉伯大军来者不善,未敢南下进进泽拉夫尚河谷,在分水岭一带就带着所掠金银宝货凯旅了。那么,碑文所说的铁门,只能是那一带的某个关口,也就只能是那个峡谷尽头的险峻逼仄之处了。我估量,法浩特说前人所称铁门之一在此,最重要的根据就是古突厥文碑铭。
可是,称那个关口为“铁门”其实不见于其他处所,16 世纪的史乘中却是提到那一带有一个要塞。察合台文史乘Zubdat al-Athar 记载16 世纪初乌兹别克的阿布勒—哈伊尔汗(Abul-Khay rKhan)率军自北而南攻打撒马尔罕时,十分重要的一个阶段是在南距撒马尔罕约50 公里的设拉子一战击败敌军:“(阿布勒—哈伊尔汗)统军前去河中(Mawarannahr)诸国,当他抵达间隔撒马尔罕四个yighach(注:东部突厥人的长度计量单元,一个yighach 相当于4.8—5.6 公里)远的设拉子时,阿卜杜拉·米尔扎(Abdallah Mirza)前来抵御,恶战一场,最末成功之风吹动阿布勒—哈伊尔汗的旗号,阿卜杜拉·米尔扎战死,河中全境进于阿布勒—哈伊尔汗之手。”
《巴布尔回忆录》记巴布尔屡次围攻撒马尔罕,每次都是先占据“设拉子城堡”(Shiraz qorgan),再南下进进绿洲。那个关塞与波斯南部名城设拉子同名,显然是撒马尔罕北边一个关键的要塞,所谓兵家必争之地。其地应即所谓“帖木儿门”一带。独一的疑问是,假设鄂尔浑古突厥文碑铭所说的铁门是指设拉子要塞,为什么铁门之称不见于其他史料呢?很显然,那个疑问目前还难以廓清。
近代西方天文学者关于铁门关的最重要笔录(出自《世界天文》的第6卷)
最令人憧憬的铁门在南方,在我们此行要翻越的希萨尔山间。文献中频频呈现的铁门,大都是指那个具有地标意义的关塞,因为它标记着汗青上巴克特里亚与索格底亚那的分界。我们此行的目标地是乌兹别克斯坦南部的苏尔汗河州(Surkhan Darya Viloyati),恰是古代巴克特里亚的北部,而巴克特里亚可说是古代印度世界与粟特世界的分隔地带、缓冲地带和过渡地带。巴克特里亚由南北两大区域构成,分界限是自工具流、横贯此中的阿姆河。
那一天,我们从撒马尔罕南行,在帖木儿大帝的故土青城(Shahrisabz)稍稍停顿,参看了白宫(Ak-saray)等名胜,午饭后上车,告别各处罗勒香草的古城,向东南转进反常枯燥的希萨尔山脉。中国造的大巴车翻过一座高山之后,在浮尘如雪的山腰和几乎没有水的河谷走了两个多小时,便从卡什卡河州(Kashka Darya Viloyati)进进苏尔汗河州的州界。我晓得铁门关已越来越近。
错失铁门关
最早描述铁门关的是玄奘《大唐西域记》。贞看二年(628)夏玄奘自飒秣建(后译撒马尔罕,即康国)南行到羯霜那国(即史国,后改名青城):“从此西南行二百余里进山,山路坎坷,谿径求助紧急,既绝人里,又少水草,东南山行三百余里,进铁门。”那一段文字,前面说的二百余里是从康国到史国(西南行),后面说的三百余里是从史国到铁门(东南行)。
对铁门关自己,玄奘有一段人们经常援引的描述:“铁门者,摆布带山,山极峭峻,虽有狭径,加之险阻,两傍石壁,其色如铁。既设门扉,又以铁锢,多有铁铃,悬诸户扇,因其险固,遂认为名。”可见做为天险峻冲的铁门关,设有关卡,屯驻守军。6 世纪后期,铁门关曾是西突厥汗国与嚈哒帝国权力范畴的分界限,为边防重地,所谓“既设门扉,又以铁锢”,可能指木门包了铁皮,足以对抗进攻。悬挂在大门上的铁铃,不晓得仅仅是一种粉饰,仍是有现实的报警功用(想象关城日常大门紧闭,来往者须摇响门铃唤唤守兵开门)。玄奘颠末时,西突厥已扩大至阿姆河,铁门关南北都在西突厥的掌握之下,玄奘应该感触感染不到剑拔弩张的气氛。
《长春实人西游记》记丘处机受成吉思汗之召,万里西行,赶到中亚,于1222 年春夏之交从撒马尔罕向南,先到渴石城(Kesh,即汗青上的史国,后来的青城),从那里过铁门关,往兴都库什山往追逐成吉思汗:“东南度山,山势高峻,乱石纵横。寡军挽车,两日方至前山。”那个前山,是指希萨尔山的南面,应该就是铁门所在。此前丘处机在撒马尔罕与蒙古将军阿里鲜谈话,问及南行旅程,阿里鲜说“驰三日东南过铁门”。成吉思汗本人北返途中曾在铁门驻营。《元史·耶律楚材传》说“帝至东印度,驻铁门关”。有意思的是,恰是在铁门关,一头能说人话的独角兽呈现在成吉思汗面前,劝他早日东回,于是成吉思汗命令凯旅。
但是铁门关确实切位置现在其实不明朗,次要原因是苏联时代修建公路时舍弃了传统商道,不再走铁门关了。几年前我在伊斯坦布尔与几位欧美及土耳其学者聊天,说到铁门关,他们都说详细位置有问题,有一位还抱怨乌兹别克同业给他带错了处所。恰是因而,必需到现场看看才行。此次跟从李肖的考古小组来,伴同的还有乌兹别克斯坦闻名考古学家,我觉得是一个罕见的时机,所以早早就跟法浩特恳求在铁门小停。车进苏尔汗河州境,我不断严重地盯着道路左侧,因为来之前看的各类材料给我的印象是铁门关应该在现代公路的左侧偏东北。法浩特重视到了,再次从大巴最初一排走到前边来,对我说,不在左侧,在右侧,在公路的西南侧。“快到了,”他指着右侧的汽车玻璃窗,“快到了,就在那个小山的那一边。”
察看途中
可是窗外只看得见一堵褐色的岩石,我们正走在现代钢铁机械劈开的石槽路段。天色已晚,山谷里早没有了阳光。十来分钟后,汽车末于驶进开阔地,山下远处停着一长串汽车,本来是一处查抄站。古老的传统仍然活着,今日铁门照旧是盘查来往人员车辆的关卡。
进查抄站之前,我们靠路边泊车。跳下车,顺着法浩特的手指看往,不由暗喊欠好。他指着的处所,在对面山脚的黑色崖壁之下,和我们之间还隔着两道小山,曲线间隔也许不敷一公里,现实走起来可就远了。为夺在天黑之前看到铁门关,我跑步下到沟底,再爬上对面小山。往前一看,唉,还有很远呀,一座高高的沙石山梁横在面前,也许山梁那边才是峡谷。正踌躇间,各人纷繁跟上来了,唤哧唤哧大口喘息。法浩特说,一往一回至少还需要一个多小时,可是半小时内就会天黑。铁门关近在天涯,又远在天边。我们只好舍弃,返回时有人滑倒受伤,可见天黑后走那种沙石山道会愈加求助紧急。
失败感、挫折感,是田野察看最经常的心理体验。法浩特读出了我们脸上的失看和遗憾,安抚说,等一会儿过下边那座桥的时候,也答应以从桥上看到铁门峡谷。然而,在桥上我们眼睛睁得再大也仍是看不见,只要模糊的暗红色山崖。我问法浩特,铁门关做了正式的考古探查没有?他说没有。我问,是不是有建筑遗迹?他答复,传闻有人发现了建筑遗迹,还见到铁器残件。从地图上看,法浩特所指的铁门关所在,大致上是狮河泉源之一,是那个山间谷地的一个部分分水岭。从此向东南沿狮河河谷一路下山,就进进浩荡的苏尔汗河绿洲了。
(摘选自《月亮照在阿姆河上》)
《月亮照在阿姆河上》
罗新 著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书社
书中笔录了汗青学家罗新近年来在世界各地的察看和游览,既有大量丰沛的感性细节,又有别致尖利的学术根究,它们见证了游览者和汗青学者身份的堆叠与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