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
王干仍是好食。他写食的《人世食单》大约是他所有文字中更好的。那是一本灵性之书，大约是王干一见到食就眼睛放光，人的灵魂就上升了，灵性就四散开来。
多年前零散读过王干一些写食食的文章，一篇写高邮随园的小文，给我印象极深。此次读《人世食单》，本来是《高邮美食地图》里的一篇。重读之下，仍有可圈可点之处：在写到高邮名菜醒虾时，他说醒虾带着一股浓郁的“里下河的水香”。水香是什么滋味呢？是的，水是有香味的，只是我们生活在城市，尝多了自来水的“氯”香（一股氯气的味道），不知世上的水也是有香气的。看欧阳修写的《浮槎山川记》，论到水，欧公说，“爱陆羽善言水”，陆羽将水分为三类：山川上，江次之，井为下。又云：“山川，乳泉石池漫流者上。”那里的“乳泉漫流”，成了上善之水的代名了。王干那里的“水香”句，极妙。也可为世上之“水记”，添上一笔了。从此我们要晓得，水也是有香气的——不单单是女子有香气。
《高邮美食地图》一文中，王干谈到诸多文化名人“论馔”之语也甚妙：谢冕先生的“全国第一美食在随园”（是说随园的红烧鳗鱼好）；台港诗人洛夫的“随园四绝”（除鳗鱼之外，还有软兜鳝鱼、雪花豆腐和清炒虾仁）；王蒙问：“淮扬菜什么特征？”王干之答也甚妙：刚出土，刚出水，刚出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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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文人之食多是新颖的。汪朗、王干界首之行，食“湖菜”次要是靠“碰”，因为下湖打鱼是不确定的，只能是打到什么食什么，或是鳊或是鲫。口福好的话，碰上一只大团鱼，也是说禁绝的。
而大煮干丝，也只是淮扬菜中之“小白菜”——通俗得不克不及再通俗了。在兴奋宝地域（高邮、兴化、宝应），各县是城市做煮干丝的，而只要内行人才气食出别离：那是高邮的，那是兴化的，那是泰州的……就像我们听口音一样，听山西人说话，外村夫只会笼统地说“俺是山西的”；而山西人是可以听出，你是榆次的我是上党的。
《里下河食单》应该是那册书中最美妙的一篇了。那篇长文在《人民文学》颁发之初，我就读过一些，并将其转到我的伴侣圈时写上了一句：那些文字是对得起《人民文学》的。
如今拿到新书，重读此文，仍然大为慨叹，王干写“里下河”诸篇时，似乎有“文曲星”附身，灵鬼捉笔代书。能够说，《里下河食单》中的诸篇，是足以传世的。本来汪曾祺先生感慨：人之一生，能有一句话留在那个世上就不错了。如今王干先生有此一篇文字，也足矣耶！
我重读时，似乎那些文字仍是新的。我常常感慨：极美！字行之间，纸都已被我划得稀烂，天头地脚也被我填满了批注的字。它为什么好呢？
米饭饼、高邮鸭蛋、慈姑、烂藕、藊豆烧芋头、螺蛳、河蚌咸肉煲……那十六篇文字，它既写出了食食的温热，又写出了生之快乐、生之艰苦，写出了里下河的风俗之美，写出了情面之美。文字不时会给你欣喜，神来之笔到处可见。
《米饭饼》开篇关于“高田”和“水田”的描写，关于“道情”和“淮剧”的描述，可谓一份微型的里下河天文志。那些旁逸出的文字，其实不违和，似乎水之泽地而流，天然生动。对童年米饭饼的密意，也让人动容。那里我就引上一节吧：
小时候，经常见到母亲将米粉加水然后投进馊了的粥里，放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摊在铁锅上，一会儿时间，米饭饼便摊成，一进口，一股酸酸的甜，沁进口中，空气里也散发着米的清爽和芬芳。孩子和大人的一天，就从早晨的清爽和酸甜起头。
那些文字是能够触摸到温度的。从那份酸甜中，也清楚能感触感染到一种辛勤，一种岁月窘困的滋味。
《高邮鸭蛋》也甚妙，所有文字皆有“效率”：文尾关于给老书记送鸭蛋，老书记吩咐，给我带一点高邮的土来，实是神来之笔。送往鸭蛋老书记要本身亲身腌，但必需是高邮的土腌高邮的蛋才香，文尾老书记用食指醮一小块土放嘴里，一句：“高邮的土，香啊。”
那一句，实是充满密意，那既是对高邮鸭蛋的密意，更是对高邮那片地盘的密意啊。
《烂藕》完全可当成一篇小说来读，那是一篇汪曾祺式的条记小说。做者劈脸就是一句：
阿谁在凉风中卖藕的人哪里往了？
那像是诘问，又像是自语。卖藕的宝应人在高高的热气中渐渐清晰了起来——那种讨生活的艺术，那一份仁慈和辛酸。进夜的卖藕人睡在柴火堆上，也许想家了，他会吹一会儿手边的唢呐，调子中似乎有哭腔的味道。那篇短小的文字似乎可以写出一小我的一生似的。文末的，“吹唢呐的卖藕人，是个哑巴。”又一惊人之句，完全在意料之外。用汪先生赞铁凝一篇小说的话，“俊得少有”。
那是一篇完美的小说。一篇典范的条记小说。
《慈姑》一篇，也甚好。它沉着写来，娓娓而谈，似乎是一则里下河地域的《慈姑小传》，杂常识里有风俗画，回忆过往中蕴密意。岳母一句，高邮的慈姑能够做汤，不苦。一个勤奋能干的高邮女性形象唤之欲出，而文末的，“岳母往世多年，她的那道菜我还记得。”平平文字中又充满密意，那份文字，不是一种久违了的回有光的味道么？
我如许一篇篇写下往，那则应征短评不就要构成万字论文了么？我其实是情愿如许一篇篇写下往的，它对我也是一份快乐呢。但如今必需打住，我写以上那些目标只要一个，就是想告诉各人，《人世食单》是一本美妙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