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谲气象：宋徽宗《雪江回棹图》背后的意涵
宋徽宗《雪江回棹图》看似一幅单纯的雪景图，却折射了1110年前后徽宗宫廷差别通俗的政治气氛，及气温骤降、雪灾频发的天然灾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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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宗《雪江回棹图》卷 故宫博物院躲
徽宗此卷描画山河悠远的冬景山川，意境超凡。雪天无尽，雄峰险壑，溪谷掩映平江之上。虽然萧条的山川间不乏人烟, 画卷起首处渔樵客装点其间，然而展卷至中段, 千岩叠嶂, 层峦封锁, 深远之境更将看者远拒千里之外。旁看者其实可看而不成及, 难以进进此一与世隔断的天外雪境。
《雪江回棹图》卷款识
北宋传统的渔樵题材多么道宁《渔船唱晚图》、王诜《渔村小雪图》惯见浩瀚渔船熙来攘往、集结群钓,《雪江回棹图》却大相径庭，以画卷正中心的核心位置, 描绘一位遗世独立的独驾扁船者。北宋以降渔父图的欢乐气象, 至此似为之改变，取而代之者为孤寂难过的渔父，强烈表示了《雪江回棹图》“渔父”的十分之意。传统渔父图颂扬村野草屋的朴实之美，而《雪江回棹图》却锐意于画卷末端, 点出庙堂玉宇, 及岸边一位驱逐回帆的引航者。
从头理解此期间雪景题材的路子之一，为探觅北宋以降画家、赞助者与看者, 若何对待并理解雪景。有趣的是,北宋中晚期四时山川题材中,冬景或雪景画所占比例日增。室宗画家王诜、权要画家王榖、李公年、梁师闵等皆热衷描画雪景。以《宣和画谱》为例，燕肃27幅山川即有19幅为雪景，许道宁与宋迪画对折为雪景，郭熙、王诜与赵孝颖之雪景达七五成之多，而著录见存的王榖与赵士腆画则俱为冬景。
《宣和画谱》所收五代至北宋末的山川画中,冬景图较于其余季节,亦闪现比例增加的倾向。此外, 北宋书家如黄庭坚、陈瓘于函牍中,均尝抱怨经冬之冷。那些书画家身世的里籍、地区、宗教崇奉、门第各别，却不约而同频繁存眷雪景题材, 此折射了外在于人文的天气造约因素：天气变迁或许是北宋中晚期雪景题材剧增的原因之一。
梁师闵《芦汀密雪图》 故宫博物院躲
据树木年轮、冰核碳元素改变及诸项科学勘测阐发，古大气科学家揣度公元800-1000年间为相对气温较高的“中世纪温热期”,降雪于该时段内被称为“瑞雪”，此期间君王常召群臣祷雪，或召画师绘造“赏雪图”等主题山川。相对之下, 1100-1190年间进进“冷冷期”, 那场由北宋末至南宋初, 将近百年的冬季奇冷，影响中国生态、经济与情况甚深。因为此前二百年间天气温热反常，“冷冷期”之低冷相较之下更可谓剧变。
整理北宋文献，徽宗末年的气温严冷，使秋冬庄稼难收, 民生饱受雪灾之苦，农事经济危机丛生，最末招致国衰民变。根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徽宗朝开封冬季奇冷, 无蔬菜可生。《骚人挥犀》亦载, 地处亚热带的福建地域百万荔枝惨遭冷冻。时至1110年时，风雪剧冷饥荒各处，流浪失所者不可胜数。最初,“冷冷期”成为辽金北骑南侵、北宋毁灭的浩瀚导因之一。
研究古气象学的现代学者重构的中国汗青期间气温变迁材料
假使我们从头察看《雪江回棹图》及1110年三月初一日的蔡京题跋，即可发现该跋正写于北宋末冷冷极盛期的雪降灾荒之年。若将《雪江回棹图》与雪旱灾荒、农事歉收等国衰民变相联络，则我们不能不诘问，徽宗时代对雪景的立场, 能否与早先中世纪温热期内君臣赏雪的歌咏心态別无二致？年轻且热衷雪景的徽宗能否意识到，此情此景所处之季节,正无情摧残着他的全国？我们能否需从头解读冷冷期下的《雪江回棹图》及雪景题材？
值得重视的是，蔡京于《雪江回棹图》诗跋末段，话锋一转，盛赞徽宗以丹青妙笔“备四时之风光, 究万物之情态”，颂扬徽宗明察秋毫, 神智与造化相等。值此全国冷苦之际，蔡京对徽宗仍恭维称颂。于此, 我们当然能够解读为臣僚向君王掩饰承平，但蔡跋的企图与徽宗画中的意在言外恐甚于此。
宋徽宗《雪江回棹图》卷挈尾蔡京跋
蔡跋署衔更异乎通俗：“大看庚寅季春朔，太师楚国公致仕，臣京谨记。” 所谓致仕乃指权臣权要退隐或去官。太师楚国公致仕指涉蔡京于大看庚寅年题跋之前已遭罢官。
其“楚国公”与“太师”等双重衔位皆已卸除。蔡京看画題跋时, 正处于其宦海生活生计之低潮期。早年神宗熙宁年间，蔡京拜相之前，反对新法之苏轼与旧党, 便上书将水旱灾变回咎于上天降怒于新政的天戒：
胡为水旱，吏则不德。失政如灾，莫知自刻。雨则号晴，旱则渴雪。
旧党除了控诉雪旱灾变成上天对新政不满的警惕外，亦借机攻讦王安石所谓“天变不敷惧”等妄言。1073-1074年间秋、冬、春三季皆冷，继之以继续五个月的大旱，东北地域饿殍遍野。郑侠借此向神宗进《流民图》力陈王安石新政之害，并表示新法侵扰阴阳, 遭致天罚而降旱于民。《流民图》中慘不忍睹的饥民、哀鸿等群丐乞食图像记忆犹新，以致神宗与慈圣、宣仁两宫太后骇怪万状。1074年四月, 王安石去官罢相, 旧党得胜。
1100年, 旧党再度借題发扬, 此年三月呈现日蚀, 陈瓘伙同元祐、元符旧党人联名上书哲宗, 以日蚀为“凶兆”扳倒蔡京。1100年三月至1102年三月年间蔡京遭罢,连贬南谪至太原府,永兴军,江宁府,提举杭州洞霄宫,定州,甚至大名府。1101年一月向太后驾崩，年仅十九岁的徽宗皇帝登基,蔡京失势的时机降临。1102年三月蔡京奉召返京, 任职翰林学士承旨,广结翅膀培育提拔权力。1102年蒲月，蔡京代替韩忠彦为尚书左丞，同年七月代替政敌曾布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于1102年七月十一日置讲義司展开新政,于1103一月晋升尚书左仆射，1107年十二月升太尉, 并于1108年一月官拜太师。
《雪江回棹图》部分
人祸可躲, 天灾难挡。北宋末频繁呈现的严冷、雪旱灾等天灾, 已深入撼动徽宗王朝的经济构造。天气严冷下, 蔡京新政需消耗额外的资财, 增设新的赈济机构如安济坊、安济院、将理院、居养院, 赐与饥民粮药、住所、柴火及寒衣, 助其渡过冷冬之年。大都赈济机构创设于秋冬, 可知天冷对蔡京新政形成的承担。与农业、济贫相关的蔡京新政诸项办法, 亦因财力耗竭而付诸东流。王安石新政受挫于天灾中途夭折，而蔡氏的变革同样因天冷遭撤。
值此冷冷期天然生态情况日就衰败之际，徽宗愈加迷信灾祥之说。1109年六月一日，反蔡党人毛注、石公弼、张汝明、张克公等联名上书弹劾蔡京，三日之后蔡京罢相。虽然短时间内,反蔡党人的猛烈弹劾略微晃动了徽宗对蔡京的相信,但徽宗于私仍溺爱蔡京。蔡京虽罢相降官, 仅授开府仪同三司、中太一宫使等闲职，虽由“魏国公”降为“楚国公”，但徽宗仍准其“守太师致仕”，并“赐第京师”“请给恩并依现任宰相例”。
反蔡党人的群起挞伐其实不能实正扳倒蔡京,挖苦的是,反却是一颗颗无辜的细姨星（所謂“天变”,或者说对天象的附会）招致蔡京的数次垮台。徽宗初年关于佛、道尚无偏好,而蔡京喜佛,因而徽宗中晚期对道释方术的眈恋,亦非受蔡所指使，或许徽宗的道教崇奉，系新旧两党经年累月煽惑术士、操纵天变比赛抗衡所使然。猛烈政争下,日蚀、太白天见均被在野党(反蔡党人)阐释为宰相窃国的征兆，凡此星变,对当朝宰辅多为凶兆。彗星预示了君丧臣叛,或北狄寇边,或“见则兵起,大水……光线所及则为变”。
1106岁首年月至三月间，“彗出西方，其长竟天”，“徽宗震惧”。该年二月十三日，蔡京罢相，谪居浙西。蔡京政敌赵挺之取而代相。次年蒲月，徽宗“命诸州大索知天文术数人送阙下”，由是术士在徽宗宫廷中影响力愈增。
《雪江回棹图》部分
其后另一彗星呈现，又替蔡京政敌平添口实, 阐释为天兆。蔡京强敌张商英深谙徽宗的两大弱点: 迷信灾异、猜疑大臣，于是密与术士郭天信勾结, 欲根除蔡京。1109年六月, 郭天信密报日中有黑子，徽宗命郭释之，郭称此象大凶，因蔡京冒犯天怒。早年端王(徽宗)于潜邸时, 郭天信尝预言其“当履天位”，徽宗即位后, 郭因预言实现而“往往称于内朝”，其占卜成为朝中求助紧急的政治兵器。张商英“亦欲借摆布游谈之助, 险与相结”。数日之内，郭向徽宗密报日中黑子达三四次之多，且称为蔡京乱国之兆,“上始疑京,故罢”。于是同月蔡京罢相,革往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之职衔。同年十一月十二日，蔡京“诏赐致仕”，原有的“太师”与“楚国公”等衔俱遭清除。
1109年十一月至1110年三月间，“台谏交论其恶”，本当被逐出京师的蔡京藉口“仍提举修《哲宗实录》,” 而滯留京师，接近徽宗。稍后, 徽宗“赐第”蔡京于苏州南园，表示其将远谪苏州。1110年二月初二，徽宗在张商英面前透露对蔡的不满，徽宗、张商英的此番君臣“对谈”, 更令蔡京仕途落井下石。同月, 徽宗擢张商英为中书侍郎，蔡京处境愈加为难。1110年三月,徽宗召蔡京看《雪江回棹图》之际, 蔡正处于失势期。此时他已无力自保，难逃南贬苏州的命运。蔡京或许命犯灾星, 但当其失宠之际，仍然掌握两大运筹帷幄之盘算: 一为书法，一为上言符瑞，以祥瑞之报, 消弭那些曾经将其扳倒的灾异之言。
书法乃蔡京翻身之首选利器。其手书“崇宁钱文”1102-1106年间被印于崇宁纸钞之上，手书《元祐党籍碑》、“大看圣做之碑”六字题額及“皇帝赐辟廱诏”碑額均广为刊刻，遍传宇内。其笔力之刚健雄强，远胜于其政敌。
宋徽宗《听琴图》蔡京跋 故宫博物院躲
蔡京以行书大字題跋《雪江回棹图》。成书于1123年前后的《宣和书谱》亦录有徽宗御府收躲的两幅蔡京《雪诗》。《宣和书谱》盛赞其“行书如贵胄令郎，意气赫奕，荣耀射人”，称其“造诰表章，用事详明，器体高明。于应造之际，挥翰勤敏，文不加点，若夙构者，未尝起稿”。如斯高之评判，加上御府所躲蔡京书法达77件之多，让我们大白了雅好书画的徽宗为何如斯属意于他。蔡京凭仗题跋诗文与碑铭篆額，巧妙地标榜了本身做为政治文人的过人才学。据此能够进一步理解，当1110年三月, 政治失势的蔡京应造替徽宗《雪江回棹图》题跋之际，为何选意图气赫奕的大字行书,后记为何夹诗夹文好像表章的企图。上乘的书法不啻为感动熟知鉴躲的徽宗的一步妙棋。
当祥瑞再现，或者说被造造出来时，蔡京借用旧党星占历法之术，立即上表“表贺符瑞”以取悦徽宗。昔日新党王安石因“天变不敷惧”等语成为旧党挞伐的痛处，现在蔡京则谋求反造之道，转灾为祥, 向徽宗劝诱天文异象并不是灾异，而是瑞应。借由对吉、凶等话语的双面诠释，以及伪造的“符瑞”，蔡京可谓曲尽文饰、滚滚雄辩末而立于不败之地。1103年四月十九日, 术士看天奏报五星聚奎之象(汉代以降, 五星合聚向被视为帝国毁灭的凶象), 蔡京却反称为承平之兆。
蔡京以承平瑞应的阐释化解徽宗的焦虑，将天象、朝纲玩弄于指掌。1106年二月彗星出現, 赵挺之结合三十余翅膀上表弹劾,招致蔡京二度罢相，然而彗星对彼时的蔡京已成为双刃剑：同年三月彗星没，蔡京奏报“龙骧当天变”(即彗星的出現,充其量不外招致一匹宫马之死)。1107年一月，蔡京再度被升引，召复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六日后蔡京向徽宗称贺符瑞, 因有甜露降于帝鼎。一个月后赵挺之罢相, 五日之后赵死,蔡得胜。如前所述, 1100年的日蚀招致了蔡京首度罢相，而当1107年十一月日蚀再度呈现，蔡京已能化凶为吉, 夺先一步上奏徽宗“日有食之,以不及所当食分，率臣称贺”。
《听琴图》部分
新旧两党足够操纵徽宗迷信的弱点，两党竞相以丹青为政治利器, 进呈徽宗瑞应图象。1109年九月时值南方诸省大旱，张商英进呈徽宗《袁州瑞禾图》与嘉禾颂表贺所谓的“嘉禾大稔”,京党则反唇相讥,驳倒高茎沉穗的嘉禾形象为“媒孽”。绘画若何影响朝政、若何被转借挪动, 遂成为徽宗朝诠释忠奸正邪的政治话语。凡此均为有趣的事例, 祥瑞之说、灾异之辩至此沦为党同伐异的芒刃，使诸事诸物均附会弦外之音,双党皆可冲击政敌、雄辩灾祥。假使连高茎大稔都能双向阐释为嘉禾或媒孽, 在此种语境下，那么与此类似的其他绘画亦可具有双向意涵。徽宗朝雪景图可有意在言外?《雪江回棹图》能否亦被双党阐释, 或卷进灾祥之辩?
让我们回到对雪景图意涵的讨论。在“中世纪温热期”内，冬雪为瑞雪，瑞雪象征来年丰收之凶兆, 心旷神怡的冬景山川与雪景图皆令看画者引发诗思。著录所载王维雪江胜赏图、李煜令宫廷画师绘造的《赏雪图》、辽庆陵墓室壁画的冬景山川图皆缭绕浪漫悠游的诗意。北宋初太宗、实宗亦率群臣祈求降雪。
但“冷冷期”内的雪景图却可能发人愁思。曾敏行《独醒杂志》记载：“东安一士人善画，其做江天莫雪[图]则不见雪，第状其明朗苦冷之态耳。”郭熙有“冬山慘淡而如睡”之论。《宣和画谱》、《山川纯全集》亦有“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之怨。冷冷期内的民生之苦使看画者对雪景图引发灾异之联想。
1110年三月蔡京诗跋《雪江回棹图》在某种水平上或可称为“雪诗”。根据陈瓘(张商英党人)于1113年十月弹劾蔡京的迷惑圣听之功：
灾异不言，而祥瑞辙书。甚者，腊月之雷指为瑞雷，三月之雪指为瑞雪，拜表称贺，做诗咏替，其视天变，曾不若幼稚之可侮---陈瓘论蔡京之恶, 曰: 不畏上天, 反其情也。
陈瓘的弹劾同样让我们看到了蔡京若何指灾为祥, 若何以“瑞应”之说摆布圣意。《雪江回棹图》之蔡京诗跋写于三月。如陈瓘所言，蔡京将三月之雪指为“瑞雪”，并“做诗咏替”，那么《雪江回棹图》蔡跋中咏替雪景雪意、圣笔丹青等语亦暗含“祥瑞”之意。而“祥瑞”于徽宗宫廷政治语境中，并不是仅单指天然现象的瑞应;天象的解读时常取决于人事之臧否。祥瑞之说与灾异之辩可谓徽宗宫廷的政治芒刃，雪景图亦含带多重寓意。
宋徽宗《瑞鹤图》 辽宁省博物馆躲
1109-1110年间的奇冷与大旱甚令徽宗忧愁焦劳，蔡京此时亦不堪懊恼，唯君臣二人心病差别。1109年六月以后的蔡京已遭罢相，贬谪期近，而其政敌仍施故技，回咎雪旱灾为天罚之祸，因为蔡京怒犯天命。1109年腊月至1110年间,旧党再度进攻蔡京，谓其早先为应付天冷而设置的济贫机构，为耗竭国力的祸首之一。但星变、奇冷、大旱等天然灾变, 凡此种种与宰辅何干？为何蔡京履因天灾，遭三度罢相？当1110年三月，徽宗对其出示《雪江回棹图》,蔡京又应该若何自辩，若何力挽狂澜，在仕途窘境的孤单中,操纵雪诗题跋,向徽宗隐诉本身的无辜,仅为天灾的替功羔羊？
天道无限而运命无常, 宰輔之荣辱竟取决于天象。蔡京于《雪江回棹图》题跋的行文中段, 语重心长, 借用六合万物改变无方, 迟缓折射其一生起伏的政治运数：
六合四时之气
差别万物生六合间
随所运
(天气)炎凉
(星变)晦明
(庄稼)生息
(政治)荣枯
飞走蠢动
改变无方
莫之能穷
时局的慨叹为人动容，蔡京的心思隐然流泻。彗星、黑子致其垮台，雪旱歉岁亦回咎于他，此际为蔡京的政治冬天，比来的未来即将远谪，然而他更冀盼“运”的流转。四时之气随所运轮回，冷冬之后将陪伴春回。蔡京苦于仕途“冷冬”，但他盼看政治的春天。跋中强调“所运”及“改变”，因为本身正坐以待“变”。
蔡京藉跋语顷诉己志，而徽宗呢？徽宗能否能体察其中隐语？蔡跋之所以如斯表达,能否因领受徽宗画中的某种暗讯, 因而题跋为之应和？
徽宗于《雪江回棹图》前半段，营造了山河宏伟的寂寂之境。且看蔡京若何展卷解读、若何展露文摘风流：
臣伏看御造《雪江回棹》，
水远无波
天长一色
群山皎洁
行客萧条
鼓棹中流
片帆天际
雪江回棹之意尽矣
“片帆天际”已可谓孤寂之至，而关键之处更在于“行客萧条, 鼓棹中流”。蔡京能否自喻为远离庙堂的“行客”？“鼓棹中流”能否暗拟其所自处的政治窘境？恐怕蔡京确有此意——假使我们展开全卷,画卷中段最显要处,一孤瘦的渔父单独泛船,身处丘壑而面朝看者(徽宗为蔡诗的读者与看者)。渔父的死后为山村野舍，身前则有千岩险壑(暗射朝政之谲诡), 重堆叠嶂阻断了渔父的回途。画卷末端的台阁寺庙——或者说是朝廷庙堂之转喻——当为渔父回棹之所，或看画者蔡京的末极盼愿之所，然而,值此遭贬时刻,渔父行船于险境之地,卷末的庙堂仍不成企及。
《雪江回棹图》全卷中心独行的渔父
徽宗为安在雪景中突显渔父？成画之际又能否以蔡京为潜在的“看者”？此一问题虽无法间接得知，但“雪江回棹图”的画题定名此前稀有。徽宗不称雪图或群峰雪霁图等传统定名，而是别开生面,以特殊的落款,于开卷处明言“雪江回棹图”五字。此举此称呼,或已透露出徽宗表示看画者即将遭贬(处于“雪江”险境), 然后复召回朝的“回棹”意味。
史载“京起于逐臣”，六十五岁的蔡京在题跋《雪江回棹图》时正遭逢第三度的罢相贬官。而据其体味, 此前每次贬谪远方, 短暂数月或一两年后旋又受召返京辅政。历经几度升降曲折之后，时至1110年三月，阅历丰富的蔡京关于徽宗题辞的意在言外，恐怕早已灵敏进微。
《雪江回棹图》卷末所描画行船回来的“回棹”之意
假使徽宗果实对蔡京产生恶感，恐怕没必要操心召唤逐臣看览此卷，且容忍其题跋于御造画卷与圣名并列。假使徽宗未曾心悬蔡京, 或许不需精心设想, 点绘渔父于雪江之中, 卷末以寺院表示回趋。徽宗召蔡京看览四时山川，四时的轮回似宦海的沉浮, 而蔡京在冬景山川中，看到了踽踽独行的本身。
逐臣测度帝王的心思，蔡京的解读能否准确？能否完万能领略徽宗画中的意在言外？出格在此跋的前一个月，徽宗刚“诏以其南园赐之”，苏州南园常为宋代罢相逐臣的谪居之所，赐第南园表示南谪期近，此一凶兆, 蔡京自当深为忧惧。《雪江回棹图》的蔡京跋语低调而哀凄。王偁《東都事略》载：
徽宗虽宠用之，然亦屡起而屡仆，京每闻其将退，必见徽宗，叩头求哀。
《雪江回棹图》的那款题跋能否为蔡京另一次“求哀”或妥协？我们至少能够假定，蔡京看画时已然领略圣意，对徽宗的表示已心照不宣。
蔡京借书法诗文巧为求哀，徽宗能否亦藉由召蔡京看画、题跋，借机弭合君臣的私谊？既然君臣二人皆深谙诗文, 书画赏鉴造诣均高，则1110年三月初一徽宗能否借由“艺道”为手段, 以画抚之召唤蔡京？
虽然年轻的徽宗于私借诗文书画拉拢蔡京，然而政治时局却令徽宗于公苛刻待之。即位为皇帝, 先天上已经命定徽宗往后必需与群臣周旋，于权臣党派比赛斗殴间,从中谋取政治的天平与治国权衡。徽宗审阅书画的目光不再地道, 也无法再回复端王期间的单纯。好像伊佩霞等学者指出,徽宗御躲之书画、艺术赞助及文化活动，常暗躲世故而复杂的政治功用。早在1110年之前，徽宗不时先贬蔡京,召回后,复替蔡京设席招待,召其看览御造书画并留下题跋。恰是籍此诗文书画往来唱和，徽宗与蔡京旧怨弭逢,私谊日笃。1107年正月，徽宗在召复蔡京辅国之后，三月便“赐宰相蔡京等宴”。俟“君臣庆会阁”落成，又命蔡京应造题诗, 并于“十月庚申，(徽宗)和赐蔡京君臣庆会阁落成诗”。此外，徽宗于1107年三月御造亲书《八行碑》注释，并命蔡京于碑文上撰写“大看圣做之碑”六字题额。当此君臣合书之碑文、题额刊行, 广颁全国郡县庠序，君臣二人情谊之笃亦便随之昭告全国。
除往书画外，徽宗另以文玩巧艺等象征意涵为前言来召唤蔡京。1112年正月，当蔡京南谪杭州，徽宗黑暗差遣王黻至杭州, 赐蔡京盒拆茶药若干。蔡京启封时，鲜明发现某盒底暗躲一只径长七寸的白玉环, 他霎时领略玄机, 敏捷命家人打点行囊，期待还朝。蔡京大白所谓“环”者, 轮回往复也。“环”不单与“还”、“唤”谐音，且“玉环”亦与“欲还”谐音。徽宗外表上赠其白玉环, 实则暗借其语带双关，而蔡京立即破解暗讯, 君臣二人心照不宣。不出两日，1112年二月初一徽宗颁旨, 复召蔡京还朝辅政，且“特复蔡京太師, 仍然楚国公致仕, 于在京赐第栖身”。
获赐玉环之后，蔡京末于否极泰来。同年三月抵京赴阙，并于二十五日“朝见引对”。徽宗获准蔡京“照旧服玉带，佩金鱼”。四月赐宴蔡京于垂拱殿、太清楼，虽然两日前不祥之兆，且灭又复现多达二、三次 。
蔡京末于又回复到政治的春天, 即使日中黑子亦不成威胁。1112年蒲月，徽宗御笔手诏，驳倒反蔡党报酬“奸邪小人，造谣中伤”，诬蔑罪行。不只如斯，徽宗还对复相的蔡京褒扬有加。
1112年六月蔡京复位太子少师，八月十一日复进太师，十一月进封鲁国公。其新政亦恢复如旧。政敌张商英于1111年四月罢相“自便”，1111年八月至次年间屡遭迁谪于边远瘴疠之地。在风云多变的徽宗朝时局里, 转霎时, 此二人的仕途荣辱已乾坤倒转，风水轮流。如斯戏剧化急转曲下的结局，末宋之世, 宋人常笑叹天道轮回：“不知商英既往，而蔡京复来矣。”
1113年闰四月，徽宗于春天赐给蔡京一幅挥毫壮丽的春景巨帙：《千里山河图》。此一青绿山川由徽宗批示的画师王希孟应造，山河无尽，气焰雄奇，由命题规划、重彩敷色, 甚至茂林修竹、亭台楼阁, 无一不展示皇家富贵的气象, 以及山河永固的致贺之意。蔡京至此, 已位极人臣,相位稳固。更有甚者，徽宗示意蔡京题跋，并谓京曰：“全国士在做之罢了。”在政治春天里, 蔡京此时的运命轮回, 已与昔日跋《雪江回棹图》窘困的冬景悬殊。由《雪江回棹图》与《千里山河图》二卷之画与跋，可旁窥出徽宗朝臣之运命结局。
王希孟《千里山河图》卷挈尾蔡京跋
备注
彭慧萍将天变雪灾、帝王权谋等天气史、政治史，巧妙融进徽宗朝雪景画的研究中。那一跨学科的研究，启发了美国中国艺术史学界对enviornmental landscape及eco-art history的重视，2012年后不竭被学界存眷并引用。近年来，eco-art history逐步成为美国研究中国传统山川画的新趋向，此篇文章，可谓开山之做。
此文节选自原文摘译，并有所删减与调整。中文刊于《千里山河图的故事》（杨丽丽主编，故宫出书社），原题目为《诡谲气象：徽宗朝雪景画暨蔡京题跋之政治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