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花村(散文)
做者:李春雷
枣树,可能是春天里最初一个醒来的动物。
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当春天铿铿锵锵地锣鼓喧天的时候,当百花力争上游地粉黛退场的时候,当翠绿无孔不进地笼盖地球的时候,它却像一个慵懒的老农,穿戴皂黑粗布棉袄,仍然蹲在墙根下打盹儿,曲到小满事后,才睁开惺忪的双眸。
然而,一旦醒来,即是厚积薄发,翻江倒海。
站在村头,远远看往,黄灿灿、雾腾腾,氤氤氲氲,似乎一片燃烧的火焰。
走进小村,四处是奇形怪状的老枣树。树身粗皴焦黑,却又新枝茂盛,葳葳蕤蕤。每一根枝条上,缀满了清爽嫩绿的鲜叶,在阳光中,羞羞的、颤颤的,明眸皓齿,流波送盼。最是叶柄上结满的米粒大小的细碎黄花,若一盏盏灯火,像一只只纤手,似一张张嘴巴,在清风中摇曳着、浅笑着、歌唱着,咝咝咝、嗡嗡嗡、嘤嘤嘤。那是地盘的呢喃,那是村落的私语,那是时令的梦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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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片枣花凋落了,在空中飘舞,似乎漫天金屑,落在凹处,聚在墙角,静静喘气。于是,整个小村,整个初夏,都香起来了,都酿成了枣花的臣民。
轻风吹拂,我的头上、身上、头发上、眼睫毛上,落满了斑黑点点的金黄。
闭上眼睛,洗澡香熏。那种醇厚和温热,若闻乡音,如回童年。
6月上旬的一天,我走进了邯郸市邯山区小堤村。
那个仅有200多户人家的小村,位于漳河故道腹地,远离城镇,独处偏远。也许恰是因而,才遗留了原始村子的新鲜样本。
据族谱笔录,该村先祖于明代从山西迁来,照顾枣树幼苗,以赓续根脉。枣树蘖根生长,更适宜那一方水土。几百年来,家家户户、房前屋后,村内野外,处处枣树。
哦,枣树,中国北方最地道的乡土树种。
《诗经》曰“八月剥枣,十月获稻”;《韩非子》有枣栗赈济饥荒的记载;《战国策》中,苏秦在谈到燕赵之地时曾言:“枣栗之利,足实于民矣。”那些都阐明,枣曾是北方的经济命脉,也是君王考量治国安邦的重要根据。
两千多年来,枣树始末是北方村落的典范记忆。
唐朝诗人刘长卿写道“行过大山过小山,房上地下红一片”。宋代诗人张耒笔下则别具画境:“枣径瓜田经雨凉,白衫乌帽野人拆。”
当然,最闻名者,仍是苏轼。“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更是写尽了枣花时节的田园光景。
近人咏枣,首推鲁迅。旅居北京时,他寓意深入地写道:“我家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枣树与国人的深挚情缘,还在于其适用性。
俗话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昔时就还钱”。并且,枣树生命力固执,抗旱涝、耐苦瘠,即便灾歉岁,庄稼绝收,也能如常成果,续人饥肠。其枝干,堪称钢筋铁骨,不只是高档家具的上选,还可造造切菜板、擀面杖、蒜臼、棒棰、木梳、筷子等等,全方位佐助人们的生活。
有趣的是,它也是农村婚礼的配角。新人被褥里和橱柜中,总要放一些红枣,喻示“早生贵子”。
确实,漫长的岁月中,枣树是每个村庄、每个家庭最常见的仆人。固然长相丑恶,粗粗笨笨,却憨厚诚恳,像一个木讷无言的庄稼汉。毋宁说,它就是每个村庄的城隍庙,每个家庭的守护神。
枣树,早已扎根于北方村落的灵魂深处!
六月中旬,枣花落尽,根蒂部便会长出青胎。风来了、雨来了,城市有楚楚青果凋落,曲让人可惜呢。不外,勿要担忧,枣树多子,虽然落下一层又一层,百分之九十九流产,但剩下的仍是浓密。
三伏天,火辣辣的日头下,那些小精灵们裸体赤身,在光协感化的共同下,根据自家的祖传秘方,默默地酝酿着甜美液汁。而同时,身体也在日日夜夜膨胀,今天像豌豆,明天似珊瑚,后天即是葡萄大小了。看着那一根根果实累累的枝条,似乎一个个辛勤的妊妇,你会禁不住地心疼呢。那时的你,再也不会抱怨它的懒散了。
一夜秋风起,涂黄又涂红。枣儿们成熟了,定格为一枚枚赤红的椭圆,似乎村民们的一张张脸庞,似父亲的兴奋,如母亲的欣慰,若新娘的羞赧,像醒汉的狂癫。
中秋月圆,枣子落竿。孩子们挥舞着长长的竹棍,在树上扑打。枣子“噼里啪啦”落下来,像乒乓球,在地球上往返蹦跳着。间或砸到孩童的脑门上,溅起一声声惊喊、一阵阵嬉笑。
枣子打下来,摊在房顶,晾晒,紫红紫红。能够做馍,能够酿酒,能够熬粥,能够招待客人。
冬天里,枣树又恢复虬枝铁干、粗皴焦黑,在冰雪中酣然睡往。村民便坐在枣木小凳上,品着醇厚的枣酒,嚼着苦涩的枣馍,饮着蜜稠的枣粥。枣红的脸上,游牧着枣红的浅笑。
小村人,就如许生活在枣园里,泅渡着古色古香的岁月。
初夏时节,整个小村,像一个文静的村姑,熏风吹悠悠,枣花落满头,扎着粗辫,眨着毛眼,吟着乡谣,站在今天的田垄,回眸着今天的枣香……
那里,是最原始的故土,是最立体的乡愁!
来源:2022年6月20日《人民政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