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王湾
王湾那人,我本想隔过去不讲,因他那辈子就指着“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那20个字牛逼于大唐诗坛。但想来想去,隔过去不说还不可,因他那首五律诗有两个版本,两首做比照,八句中有四句都完全差别,而哪一个更接近王湾原做,就得论论了。
他的那首诗,最早见于唐代的两本诗选集,一本是唐人芮挺章所编选的《国秀集》,成书于唐/天宝三年,也就是公元745年;另一本是唐人殷璠所编着的《河岳英灵集》,成书比前面那本晚十年。
《国秀集》中,此诗题为《次北固山下做》,诗如下: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标题问题里的“次”就是“停”的意思,那里当指“停船在北固山下所做的诗”。再考“北固山”,在今江苏/镇江,唐时称润州,挨着长江。能够认定,“潮平两岸阔”指的就是长江路过镇江的那一截儿。《国秀集》选诗220首,计90人;只选诗,不评人;收录王湾的诗也只那一首。
《河岳英灵集》中,此诗题为《江南意》,诗如下:
南国多新意,东行似早天。
潮平两岸失,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历来不雅气象,惟向其中偏。
《河岳英灵集》除选诗234首外,编选者殷璠还对24位诗做者停止了或长或短的评说。那也是中国最早的一本带有评语的诗歌选集,此中选了王湾的七首诗。对王湾的评说是:“湾词章早着,为全国所称最者不外一二……”那“不外一二”的话,指的就是那首诗。那一首之所以着了名,也还因为早在张说任丞相时,曾亲笔誊写过“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那十个字,挂在他丞相府的政事堂上,做为能写好诗歌的表率。
两诗明显的差别处已跃然纸上。为便利论述,我们将《国秀集》简称为[国本],《河岳英灵集》简称为[河本]。先说颔联“潮平两岸阔”那句,“阔”字在[河本]中录为“失”字,清人沉德潜在他编着的《唐诗别裁》所录入的此诗,就是[国本],只不外他认为应将此中的“阔”字改为“失”字才对,并说用“失”字要比用“阔”字有味。现代学者施蛰存先生也倾向于[国本],但却差别意改那“阔”字。
就此二字孰优孰劣,我是同意沉德潜的。因为施先生对“失”字的理解看来有误。“失”字用在此处,其实不像施先生所说的是“失去”或“看不见”的意思,而是“奔跑”,且准确发音也应读“易”音。因为那个字与“佚”和“逸”二字通叚。《荀子/哀公》曰:“其马将失”,此中的“失”字就读“易”音,也是奔跑之意。而“两岸失”,当然就是岸在跑了,同时也描述船只行进得很快。所以,“失”字若当“看不见”来理解,就欠好;若当“奔跑”来理解,就意味大好了。
那会儿,我突然想起现代诗人食指的那首《四点零八分的北京》,里面就有“一声尖厉的汽笛长鸣/北京车站高峻的建筑/突然一阵猛烈地颤动……北京在我脚下/已经缓缓地挪动”那句诗,用的就是那种“客不雅”的办法,他不说本身所坐的火车在挪动,而说北京车站的建筑在挪动,那与王湾说岸在奔跑,而不是船,可谓异曲同工。
就五律颔联的标准平仄声韵而言,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失”字是前半句的最初一字,那位置是仄声,“失”字是入声字,所以无论怎么用或怎么读,皆合要求。再有,以里手的话说,“失”字下字不俗,也很“险”。
就两诗整体觉得来说,[国本]比[河本]要协调得多,理由次要在于:其起句的首联与压轴的尾联能很好与中间的颔联和颈联订交织。首联“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间”句,与接下来的“潮平”句,诗意的连带关系很紧。而尾联是“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考王湾籍贯,恰是洛阳人。此诗所述又是在远离家乡的江南,“乡书”的意味又能与首联的“客路”有前后照应,就显得完美。
好在沈、施二人都拥护[国本],清人方回所编的《瀛奎律髓》一书,选此诗也根据了[国本]。选[河本]的则有宋人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元人辛文房的《唐才子传》和清人顾小谢的《唐律消夏录》。
那末,说了半天,事实哪一首才是王湾的原做呢?而不是原做的那首又是谁乱改的呢?施蛰存先生一看那事剪不竭理还乱,痛快一拍惊堂木说,两首皆是原做,只不外一个是初稿,一个是定稿。但施先生的理由太不充实了,没列举出任何证据,那口吻也是主不雅臆断式的。看到此,你们有何觉得?想问问我吗?哎吆我的看官们,你们实要问我,我就说:去他的吧,我才不费那个劲呢,我看[国本]的那首好,就认定是[国本]的那首。而折腾了那半天,折腾了一千多年,我如果王湾,就在地底下偷着乐,晓得谜底也不告诉唐诗学者。是啊,若告诉了,学者们岂不没饭吃了!
2003/08/27于问天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