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詩人講演錄
/蕭沉
1/王績
我們想像夕陽中的一間茅舍，一爿窗牖下，坐著五十開外的王績。他望眼，外面是凋谢草木，褪色秋山；門前是汨汨河水，載著落紅與枯葉，同時間一道流走。而那時間也因之似乎急促了，讓他几感应捉了不住。這樣，我們眼中的王績就開始意識到，本身也必將留不住，從土而來，回土中去。這樣，他就抖抖地捏了筆，蘸了墨，決意本身為本身寫一篇墓誌銘。他認定，大白本身的，只要本身。這樣，我們便看見那紙上就躍然了如下字跡----
“王績，有父母，無伴侣，自為之字為無功焉。人或問之，盘蹲不對。蓋以有道於己，無功於時也……”
這個在白紙黑字上矢口不移“無伴侣”的王績，年輕時可实有過一大堆伴侣的。《王無功文集》卷首之序中就記載說，“君幼歧嶷，有奇思…與李播、陳永、呂才為莫逆交…”而那些值得他去寫贈詩唱和的“梁公/薛記室/程處士/王處士/翟處士”等等，也理應是他的老友。之所以在墓誌銘上狠狠地寫下“無伴侣”三字，却是因了他在三十四、五歲上就以回鄉隱居與世絕斷的体例一終到死的緣故。
其實，王績在山西河汾間近20年隱居生活，仍然有伴侣過往。只不過，這伴侣是個早已在此隱居了三十多年的老啞巴。用王績話說，“吾所居南渚，有仲長先生，結庵獨處，垂三十年，非其力不食，傍無侍者。雖患瘖疾，不得交語，風神蕭蕭，可無俗氣。攜酒對飲，另有典型。”這位仲長先生，王績還特別為他寫了篇傳記，說他無妻無子，往來河東，以賣草藥為生。當然也嗜酒。
能與個啞巴交换溝通十多年，這人也算非凡，也算得道。所以，新舊兩唐書中，將王績歸為“隱逸”類人物，就較比名副其實。但所謂隱逸者，其實大致也如王績評價本身的樣子，是“有道於己，無功於時”，對社會似乎沒什麽貢獻。社會要的是眼見為實之“功”，好比馬車進化成火車，火石進化成火柴。王績顯然不願做這樣子功，也不向著這方面來走動腦筋。即便在隱居之前的官場仕途上，他也屢因“以醒失職”，不思進取，被朝廷一氣之下打回了老家。再則，王績所處的隋唐之交，戰亂頻繁，時政飄搖，誰想好好地仕进，為民請命，恐也無有可能。所以，隱居河汾、買醒青山，也正合王績本意。他早就想做個甩手掌櫃不幹了，天天喝酒多好，暈乎乎寫詩多好----“阮籍醒時少/陶潛醒日多/百年何足度/乘興且長歌”。
年紀輕輕三十多歲就過起隱居生活的王績，茅舍床頭只放三本書----《老子》《莊子》《周易》，除此之外，堅決不讀。而酒可不克不及少，為此，他特別雇來幾個奴仆，專門在山前屋後種黍釀酒，一年四时與那個啞巴仲長先生暢飲竹林，談仙論道，揮霍時光----“浮生知幾日/無狀逐空名/不如多釀酒/時向竹林傾”。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是，他不僅過足了酒癮，還藉酒發揮，寫了兩本專業書：一本是研究釀酒办法、術甚精悉的《酒經》，另一本則是博采歷代出名釀酒人物的傳記，叫《酒譜》。可惜，兩書均已散佚，沒傳下來。
酒雖是王績的命根與口糧，但詩也要奪去一半精神的。關於王績的詩，唐以後歷代評論極少，半爪一鱗的，也說明不了什麽。他寫過一首題為《野望》的詩，因好象被人關注較多，宋、明、清幾代皆有人提到，人們也就覺得著了些名。其實那詩是沒什麽的，句子平平，也無奇思，無非是最後一句“長歌懷采薇”，表出了本身要像古代伯夷、叔齊那樣，做一個“不食周粟”的隱士。而這種主題，他其實是寫不過陶淵明的，也寫不過謝靈運。即便與他本身比拟，這一首也不該榮膺“出名”。
我倒喜歡他另一首題為《九月九日贈崔使君善為》的詩：
野人迷節候，危坐隔塵埃。
忽見黃花吐，方知素節回。
映巖千葭發，臨浦萬株開。
香氣徒盈把，無人送酒來。
（我這村夫俗子危坐於深山野壑之中，似乎已不知是春是秋，恍若隔世。若不是漫山遍野吐放的菊花，我還意識不到本身其實就活在人世間的秋令時節。而那千萬朵映照山崕的蘆葦以及臨水而開的野花，雖逗弄我不由自主地隨手採摘，嗅著芬芳，但可惜此時我徒握一捧鮮花，卻無人能送壇好酒，讓我盡情享受這悠然感覺。）
隋末唐初的詩體，凡是仍然是繼承六朝延續下來的古體五言與七言，不是很講究聲、韻、字、詞的運用法度，尚未构成整齊嚴格的“唐律”。這一首，就詩體而言，雖也是五言八句，很像後來的“五律”，但並不標準，平仄與韻律皆不工。不過，從中我們不難發現，裏面的第三句與第四句、第五句與第六句所出現的“對仗”氣象，卻對日後构成嚴格“五律”奠基了很好基礎。我講這個，並不是想說王績在詩體上有什麽貢獻，因初唐的許多詩人也都用這種“詩體”寫過很多，出名的“初唐四傑/王楊盧駱”就是個例證。尤其是五言八句四韻這一種，充实顯出了律詩在成長與發展過渡時期的變衍边幅。我想說的是，正因這一詩體是過渡期的，不像实正的“唐律”有那樣多的限造，他寫的才不雕飾，更天然，同時也一掃六朝綺靡詩風，从头找回了陶淵明那返樸歸实的心性。
詩人王績離開人世時，年僅五十五歲。這個隋代大儒王通（文中子）的胞弟，初唐四傑王勃的叔爺，臨終前為我們所留下的不多詩做中，有一首僅二十字的詩，已然讓我們看見了他對人生的終極理解----
故鄉行雲是，虛室坐間同。
日落西山暮，方知全国空。
2003/07/15於問天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