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祝生的日子
刘火
国人对“生日”一贯都很重视，由此生发出许多民间礼仪和风俗。那大约也算一种文化现象吧。譬如，新的生命降临人世三天时，仆人家要请亲友喝“三朝酒”；当那一个别生命分开母腹一个月时，更要大宴来宾，那就是寡所周知的“满月酒”；满一岁时，便会祝“周岁”；满十时又要祝十……国人何以痴迷于此呢？那也许是前辈们早就晓得了生命的伟大但又短暂那一不容更改的事实。因而，《红楼梦》中写了那么多祝生的事儿就不是一件怪事。布衣苍生都垂青的事儿，何况贾家那样的国戚侯门呢！
宝玉的生日天然会是很盛大的。在第六十二回和第六十三回里，接连用了那么多文字写一个未成年人的祝生排场，用墨是够铺张的了。不外，我在读《红》时想到，为什么贾府一个宠儿的生日，不单“王夫人不在家”，并且连最宠宝玉的贾母也不来呢？来祝寿的大都是宝玉的平辈姊妹，宝钗、黛玉、探春、岫烟、湘云、宝琴之类，其余即是宝玉身边的大小丫头。并且那些文字读起来都很零碎，也没有像第一回第四回里那些规语语什么的，完满是些家常的罗里罗嗦。固然雪芹写道“未曾像往年热闹”。但有时读时，刚好觉得那才是雪芹笔力所在。因为没有了老祖宗没有了王夫人，那一群少男少女才能够尽情地展现本身的个性。也才便于显示出雪芹对少男少女细腻生活的精致描摹的功力。也就有了湘云酒醒后的一任挥洒，有了湘云丢掉史家望族大蜜斯的崇高而卧于斑斓芍药之中的出色画面，有了一群少女和一个少男无邪地彻夜（实则三更）逗乐的场景。
于是，在那轻松嬉闹的论述中，十五、六岁的生日多么的灿烂绚烂！
于是，在那乱喝酒瞎划拳胡乱逗趣的排场中，十五、六岁的少男岂行是山，十五、六岁的少女又岂行是水？
那就是阿谁居于“蓬牅茅橡、绳床瓦灶”的雪芹之抱负吗？
那就是阿谁“半生失意”而凄然“好了歌”的雪芹之抱负吗？
那让我想起了丰子恺先生译的《源氏物语》。《源氏物语》也是一部写贵族生活的书（刚刚比《红楼梦》高一规格，《红》写国戚侯门之家，《源》写宫廷）。但紫氏部在写宫廷和与宫廷有关的人和事时，出格是在写到少男（如夕雾）与少女（如居雁）嬉闹时，就完全没有《红楼梦》中那种打逗和无邪，而是一副贵族气派叫人不得亲近。我读《红楼梦》，就丝毫觉得不到那是一本写贵族的书，倒仿佛是一部写生于斯长于斯的布衣的书一样。或许，恰是如许，《红楼梦》才成了一部具有人类通俗情怀和人类遍及意义的书。
似乎扯远了。仍是回到宝玉的生日上来吧。虽说雪芹把宝玉生日写得叫人觉得“姿意畅饮”，但宝玉的生日仍然一波三折（那根那本大书所有故事相吻合）。先是划拳之中突然不见了湘云，便四处乱找；尔后又有香菱石榴裙被人弄脏引出宝玉换裙之事；接着又有宝玉以“槛内人”还礼于“槛外人”妙玉的事。更叫读者大感不测的事是，当平儿要还席于宝玉时，猛然间传闻贾爱护丹身亡！——那与贾敬祝寿时，引出“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叫贾瑞风流而亡，是一脉相承？仍是有此外什么玄机？让人摸不着思维。总之，一波三折了。看来，即便“天之娇子”宝玉生日的时候，那么叫人觉得到一任挥洒，那么叫人感应少男少女的无邪姿意，仍然处处藏匿着险情。且不说袭人公开说林姑娘“只不是咱们家的”的斗胆和放纵，也不说因睛雯把宝玉曲呼成“今儿他还席”而叫平儿讪笑时的随意和由衷，就是宝玉在还礼妙玉落款上迟疑一事，也够宝玉那绝顶伶俐的贾家“传人”费心的。看来，“圆满”一词不知佛陀是如何缔造出来的。
也许，圆满了就没有文学了。圆满了也就没有千红一哭的《红楼梦》了。
圆满了，国人也就不会那么重视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