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立冬，二十四节气之第十九个节气，也是冬季的起始。
立
冬
Beginning of
Winter
在冬的起点，让我们一路品读刘亮程散文名篇《北风吹彻》，感触感染他对村落生命天然形态的描摹，对人生的感悟。
北风吹彻
文| 刘亮程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处所，我已经不留意它们了。
比落雪更重要的工作起头降临到生活中。三十岁的我，似乎对那个冬天的降临漠不关切，却又仿佛不断在倾听落雪的声音，等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笼盖村庄和田野。
我默坐在屋子里，火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线暗淡。许久以后我还记起我在如许的一个雪天，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想着一些人和工作，想得深远而入神。柴禾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照旧冷冰冰飓的。北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冬天又一次来到村里，来到我的家。我把怕冻的工具逐个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北风仍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痕。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经预感应大雪降临。我劈好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禾，整齐地码在窗台下；把院子扫得干清洁净，无意中像在驱逐一位久违的高朋——把生活中的一些工作扫到一边，腾出清洁的一片处所来让雪落下。下战书我还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转了一圈。我没顾上割回来的一地葵花杆，将在大雪中站一个冬天。每年下雪之前，城市发现有一两件顾不上干完的事而被搁一个冬天。 冬天，有几人放下一年的工作，像我一样用本身那只冰手，从头至尾地抚摸本身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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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更暗了，我看不见雪。但我晓得雪花落，漫六合落。落在房顶和柴垛上，落在扫清洁的院子里，落在远远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进来。我再不像以往，每逢第一场雪，城市怀着莫名的兴奋，站在屋檐下旁观好一阵，或光着头钻进大雪中，仿佛有意要让雪晓得世上有我如许一小我，却不晓得冰冷早已盯住了本身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
颠末许多个冬天之后， 我才垂垂大白本身再躲不外雪，无论我残缩在屋子里，仍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处所，纷繁扬扬的雪，城市落在我正履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小我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看管好本身。
就像如今，我紧围着火炉，勤奋想烤热本身。我的一根骨头，却露在屋外的北风中，隐约做疼。那是我多年前冻坏的一根骨头，我再不克不及像捡一根牛骨头一样，把它捡回到火炉旁烤熟。它永久地冻坏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
阿谁冬天我十四岁，赶着牛车去戈壁里拉柴禾。那时一村人都是靠长在戈壁里的一种叫梭梭的灌木取暖过冬。因为不竭砍挖，有柴禾的处所越来越远。往往要用一天三更时间才气拉回一车柴禾。每次拉柴禾，都是母亲三更起来做好饭，拆好水和馍馍，然后叫醒我。有时父亲也会起来帮我套好车。我对冰冷的认识是从那些夜晚起头的。
牛车一走出村子，冰冷便从四面八方拥围而来，把你从家里带出的那点温暖搜索得一尘不染，让你满身上下只剩下冰冷。
阿谁夜晚其实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只是我一小我赶着牛车进戈壁。以往牛车一出村，就会听到远远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车的走动声，赶车人隐约的吆喝声。只要紧赶一阵路，便会逃上一辆或好几辆去拉柴的牛车，一长串，缓行在铅灰色的冬夜里。那种夜晚天再冷也不觉得。因为北风在吹好几小我，同村的、邻村的、认识和不认识的好几架牛车在那条夜路上抵挡着冰冷。
而此次，一野的北风吹着我一小我。似乎冰冷把其他一切都拾掇掉了。如今全数地对于我。
我掖着羊皮大衣，一动不动爬在牛车里，不敢高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冰冷发现我。从阿谁夜晚我懂得了隐藏温暖——在寒冷的北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个隐秘的有时连我本身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那点隐深的温暖俭省地用于尔后多年的恋爱和生活。我的亲人们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 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
许多年后有一股北风，从我自认为炽热温暖的从未被冰冷浸入的心里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 生命自己有一个冬天，它已经降临。
天亮后，牛车末于抵达有柴禾的处所。我的一条腿却被冻僵了，失去了觉得。我试探着用另一条腿跳下车，拄着一根柴禾棒活动了一阵，又点了一堆火烤了一会儿，勉强能够行走了。腿上的一块骨头却生疼起来，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疼，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钻。那种疼感不断延续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夏日里阴冷的日子。
太阳落地时，我拆着半车柴禾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就问我：怎么拉了那点柴，不敷两天烧的。我没吭声。也没向家里说腿冻坏的事。
我想很快会温暖过来。
阿谁冬天如果稍短些，家里的火炉如果稍旺些，我如果稍把那条腿当回事些，或许我能温暖过来。可是如今不可了。隔着几个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阿谁遥远冬天的我；阿谁在上学路上失慎掉进冰洞穴，满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阿谁跺着冻僵的双脚，捂着耳朵在一扇门外焦急期待的我……我再不克不及把他们唤回到那个温暖的火炉旁。我筹办了许多柴禾，是筹办给那个冬天的。我才三十岁，必定能走过冬天。
但在我四周，必定有个他人不克不及像我一样渡过冬天。他们被留住了。 冬天老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小我，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脸色、一种表情……此后整小我生。
我曾在一个冰冷的早晨，把一个满身结满冰霜的路人让进屋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带着许多个冬天的冰冷，当他坐在我的火炉旁时，炉火斯须间变得苍白。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在火炉的另一边，我感应迎面逼来的一个白叟的彻骨寒气。
他一句话不说。我想他的话必定全冻硬了，得过一阵才气化开。
大约上了半个时辰，他站起来，朝我点了一下头，开门走了。我认为他温暖过来了。
第二全国午，听人说村西边冻死了一小我。我跑过去，看见个上了年纪的人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雪中。
我第一次看到一小我被冻死。
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他的生射中必定还深藏着一点温暖，只是我们看不见。一小我最初的微弱挣扎我们看不见；呼唤和嗟叹我们听不见。
我们认为他死了。彻底地冻僵了。
他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点点温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烂了几个洞、棉花露在外面的旧棉衣？底磨快通一边帮已经脱落的那双鞋？还有他的比几个冬天加起来还要冰冷的心境……
落在一小我一生中的雪，我们不克不及全数看见。每小我都在本身的生射中，孤单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那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无济于事。他的冰冷太庞大。
我有一个姑妈，住在河那边的村庄里，许多年前的那些个冬天，我们兄弟几个常手牵手走过封冻的玛河去看望她。每次临别前，姑妈总要说一句；天热了让你妈过来喧喧。
姑妈年老多病。她总担忧本身过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户，偎在一间矮土屋里，抱着火炉，期待春天降临。
一小我老的时候，是那么希望春天降临。虽然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他人的生射中。但她仍是希望春天，她惧怕冰冷。
我不断没有忘记姑妈的那句话，也不但一次地把它转告给母亲。母亲只是望望我，又忙着做她的活。母亲不是一小我在过冬，她有五六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要拉扯着他们渡过冬天，不让一个孩子受冷。她和姑妈一样期盼着春天。
天热了，母亲会带着我们，趟过河，到对岸的村子里看望姑妈。姑妈也会走出蜗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几年过去了，我们不断没有比及那个春天。仿佛姑妈那句话中的“天”不断没有热。
姑妈死在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回家过年，记得是大岁首年月四，我陪着母亲沿一条即将解冻的马路往回走。母亲在那段路上告诉我姑妈逝世的事。她说：“你姑妈死掉了。”
母亲说得那么平平，像在说一件跟灭亡无关的工作。
“怎么死的？”我似乎问得更平平。
母亲没有间接答复我。她只是说：“你大哥和你弟弟过去搀扶帮助料理了后事。”
尔后的好一阵，我们再没说那事，只顾静静地走路。快到家门口时，母亲说了句：天热了。
我昂首看了看母亲，她的身上正冒着热气，或许是走路的缘故，不外气候实的转热了、对母亲来说，那个冬天已颠末去了。
“天热了过来喧喧。”我又想起姑妈的那句话，那个春天再不属于姑妈了。她熬过了许多个冬天仍是被那个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爷爷奶奶也是别离死在几年前的冬天。母亲还活着。我们在世上的亲人会越来越少。我告诉本身，不管天寒天热，我们都常过来和母亲坐坐。
母亲拉扯大她的七个儿女。她老了。我们长高长大的七个儿女，或许能为母亲盖住一丝的冰冷。每当儿女们回到家里，母亲城市出格快乐，家里也登时平添热闹的气氛。
但母亲斑日的双鬓清楚让我感应她一小我的冬天已经降临，那些雪起头不退、冰霜起头不融化——无论春天来了，仍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
跟着三十年如许的人生间隔，我觉得着母亲单独在冬天的透心冰冷。我力所不及。
雪越下越大。天彻底黑透了。
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晓得那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北风吹彻。
刘亮程，做家、中国做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 、新疆做家协会主席，1962年出生在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戈壁边沿的一个小村庄。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小我的村庄》《在新疆》《一片叶子下生活》等，小说《虚土》《凿空》《捎话》。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初一位散文家”和“村落哲学家”。2015年6月获“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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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纂：许阳莎
审核：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