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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 读
《 清物十志》
李溪著
北京大学出书社2022年版
推 荐 理 由
今天人们对文人之物总有一种闲雅天然的印象，其实，它们的降生，皆曾履历过文人长久而艰苦的澡雪。本书拔取了文人生活中的十种物，讲述了文人若何在诗文、绘画以及日常之用中，逐步清洗掉物身上沾染的权位和时俗之“浊气”，还物以一个清泠澄澈的本实面目。在那个文人所成立的意义世界中，物的面目面貌或许是无用的、丑怪的、班驳的、平平的，但那正意味着它们离开了一切名利之心和世俗成见，末以独我的姿势在六合间现身了。文人对物的书写，现实上也是在诉说他们本身。比起任何一种社会关系，那些物的意义都更为坚实、笃定、永久。因而，他们常说，唯有那些物，才是他们生射中不成更易的“良知”。
《清物十志》
（节选）
桃花剑客
李溪
今天，或许是吴门画派的熏沐，或许是吴侬软语的浸润，或许是小巧湖石的澡雪，吴地清丽雅淡的气量已不得人心，让人几乎忘记了那里曾经是出产宝剑的处所，曾经是豪侠辈出的处所。《周礼·考工记》言：“吴、粤（越）之剑，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地气然也。”《汉书·天文志》也说：“吴、粤（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在先秦的王霸之中，吴越的宝剑最为出名，其民亦擅长用剑，其地也因而有了“古侠地”的美名。后人如李白就有诗云：“燕南勇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结袜子》）明代墨载墣也有“吴食客子侠气雄，啸歌掀髯谁与同。古剑佩灵湖海上，孤琴托兴烟霞中”（《赠钱从聘之郧阳》）的歌颂。在诗人眼里，人们对吴门侠客的思念常常就是一种对先秦时代的想象，那是一个离现实颇为遥远的梦境。
在明代吴门那一群文质彬彬的君子中，也隐藏着豪侠之人。唐寅，他的几位近 友几乎一致地以“剑侠”来描述他。祝允明在《梦墨亭记》中描述他：“子畏天授奇颖，才锋无前，百俊千杰，式当其选。形拔而势孤，立竣则武狭……”一次，祝允明梦到他，说“唐生白虹宝，荆砥夙磨磷。江河鲲不徙，鲁野遂戕麟”（《梦唐寅徐祯卿亦有张灵》）。在祝允明的潜意识里，唐寅就如白虹宝剑，颠末荆棘磷石的磨砺而愈发光辉奕奕。因为对唐寅为人大方之钦佩，祝允明还曾把本身收藏三十年的两把宝剑赠送给他。同样是“江南四才子”的徐祯卿评论说：“唐伯虎，实侠客！十年与尔青云交，倾慕置腹无所惜。击我剑，拂君缨，请歌《鹦鹉篇》。为奏墨丝绳，胡为扰扰苍蝇之恶声？我今蹭蹬尚如斯。嗟尔悠悠世上名。”（《唐生将卜筑桃花之坞谋家无赀贻书见让寄此解嘲》）在徐祯卿眼里，唐寅是对伴侣贴心贴腹的实侠客，如侠客一样饱授命运的摧折，也如侠客一般因实脾气而在世间传名。唐寅的亲家王宠也在为唐寅桃花庵做的诗中称之为“夫子嵇阮辈”，又言其“老鹤志霄汉，雄剑奔兜鍪”（《唐丈伯虎桃花庵做》）。诗中的唐寅，仿若一个豪气盈天、傲视一切的持剑侠客，尽情绽放生命的炽烈与真诚。而唐寅也同样以古之英雄看待良知的立场对王宠说：“我不雅古昔之英雄，大方然诺杯酒中；义重生轻死良知，所以与人成大功。我不雅今日之才彦，交不以心惟以面；面前斟酒酒未寒，面未变时心已 变。区区已做老村庄，英雄才彦不敢当；但恨今人不如古，高歌伐木天沧浪。感君称我为奇士，又言全国无类似；庸庸碌碌我何为，有酒与君推敲之！”（《席上答王履吉》）在唐寅心里，侠客之本质恰是“义重生轻死良知”，然而其时之才杰，却订交以面不以心。唐寅谦称本身庸碌，但字里行间皆是对古代侠客、英雄的崇慕以及同伴侣订交以心的大方之气。
图 3-9 唐寅 桐阴清梦图 纸本墨笔 故宫博物院
唐寅本身世平民，家中做酒馆生意，自言少年时“居身屠酤，鼓刀涤血”“穿 土击革，缠鸡握雉，参杂舆隶屠贩之中”。而他才学奇高，常恃才傲物，颇有游侠之气。中解元后，他进京赶考，有题画赞颂诗云：“秋月攀仙桂，春风看杏花。一朝欣满意，联步上京华。”（《题画三首》其二）后来又有《 把酒对月歌 》云：“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诗中颇有李白笔下剑客的豪情。但是，那种如剑的豪情，似乎也喻示着他尔后生命的悲剧。他的青云之志很快在科场弊案后被斩断，婚姻随即又遭不幸。回到苏州后他画了一幅《桐阴清梦图》（图3-9），以白描手法，画高高的清桐之下，一人在躺椅上闭目向天，惬意而眠。上题云：“十里桐阴覆紫苔，先生闲试醒眠来。此生已谢功名念，清梦应无到古槐。”他在如斯年轻的时候就已经隔绝了功名的念头，起头一段“如清梦般”的“存亡场”。然后， 在《与文徵明书》中，三十一岁的他以荆轲、司马迁自拟：
窃尝闻之，累吁能够当泣，痛言能够譬哀。故姜氏叹于室，而坚城为之隳堞；荆轲议于朝，而勇士为之征剑。良以情之所感，木石动容；而事之所激，生有掉臂也。昔每论此，废书而叹；不料今者，事集于仆，哀哉！哀哉！此亦命矣！俯首自分，死丧无日；括囊泣血，群于鸟兽。而吾卿犹以英雄期仆，忘其功累；殷勤教督，罄竭怀素。缺然不报，是马迁之志，不达于任侯；少卿之心，不信于苏季也。
对本身的悲剧命运，他也只要无法和哀叹。剑客的生活生计乃是小我的选择，而他的遭际却是飞来之祸，不免更多出几分悲忿伤怀。他后来留下一首《蒲剑》诗云：“三尺青青太古阿，舞风砟破一川波。长桥有影蛟龙惧，江水无声日夜磨。两岸带烟生杀气，五更弹雨和渔歌。秋来只恐西风恶，削破锋棱恨转多。”从诗中即可看出，那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已被接连不竭的厄运磨成了满腹郁怀。他后来常常和友人张梦晋、祝允明在雨雪中扮做乞儿，鼓节唱莲花落，得钱后就买酒在野寺中畅饮。那恰是出于对高渐离击筑、荆轲高歌于市的同情和共识。唐寅扮乞儿饮酒时还说：“此乐惜不令太白知之。”在他心里，本身生命的称心唯有李白《少年行》中的生命境界差堪似乎：
击筑饮琼浆，剑歌易水湄。
颠末燕太子，结托并州儿。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因声鲁句践，争博勿相欺。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可是，李白笔下的少年，没有风萧水寒的悲情，唯有击筑饮酒、剑歌而行的豪气；没有事与愿违的慨叹，唯有白马踏花的潇洒。同样的豪气，同样的潇洒，唐寅却是在悲惋中寻找着浮生之乐。文徵明有一首《简子畏》道出了唐寅的觉得：“崎岖潦倒迂疏不事家，郞君性气属奢华。高楼大叫秋觞月 , 深幄微酣夜拥花。”唐寅自诩无家之 人，那既是因为时事所迫，也本于小我脾气。他的胸底充盈俊杰之气，只愿在高楼与月共饮，在深夜与花同眠。晚明诗人尤侗《桃花坞》也有类似的感慨：“桃花坞，中有狂生唐伯虎。狂生自谓我非狂，曲是牢骚不胜吐。渐离筑，祢衡鼓，世上英雄本无主。”他说像是高渐离、祢衡如许的人乃是不食人禄的平民（闾巷）之侠，他们的英雄之举，并非为了“仆人”，而是因为他们本身的英雄气。唐寅的抱负恰是成为如斯不受束缚之人。那种不雅念在其时的士医生中不克不及说没有，但是在科举轨制面前，无论出于小我价值仍是生计的考虑都很难回绝为官。唐寅远离官场的命运是偶尔的、无法的，但是那无家、无主的境况，却使他在遭遇了如斯的命运之后， 逐步构成了自我的意识。“世上英雄本无主”，如许的无依附感，并不是生命懦弱的表现，而是生命实在面目标写照。唐寅、祝允明扮乞儿唱莲花落，正在于斯；他们爱剑、歌咏侠气，也在于斯。
唐寅建桃花坞，恰是为了找寻一个“无家之家”。一次社中诸友于园中小聚， 唐寅做《社中诸友携酒园中送春》：“眼底风波惊不定，江南樱笋又尝新；芳园正在桃花坞，欲伴渔郎去问津。”那里恰是他那流落的心灵的桃花源，一个安放自我的所在。唐末五代灵云志勤禅师曾有一首出名的法偈：“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曲至现在更不疑。”深染释教聪慧的六如居士要在此做一个“桃花剑客”。《维摩诘经》云“智庄慧为剑，既破懊恼贼”，“剑”是佛经中持以斩断懊恼邪魔之物。唐寅的老友在诗中所说他生射中的“妖氛”“魑魅”“扰扰苍蝇之恶声”，除了暗射现实中的恶人恶事，也是在说人心里的魔障。他的桃花坞却以一个实在的“闪现”，以一种豹隐而开实的存在，截断世间的一切“有为”之法。他最广为传唱的《桃花庵歌》道：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醒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肯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奔走我得闲。他人笑我太疯颠，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俊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
他的生命实在地存在于那桃花庵中、桃树之下。那富贵车马的奔走看似满意，背后却是受人役使的一生；那立功立业的俊杰们，也不知埋骨何处。少年时的豪情 照旧，却不再为了仕途的目标；实正的英大志，安顿在了那般一生不为其主的桃花庵中。
在桃花庵中，唐寅把他的一腔英雄意气，都透露于翰墨之中。他的一位了解段金在题《唐六如行书诗卷墨迹》中说：“伯虎诗，初甚纤丽，得晚唐气象。后益纵放，超脱轨度，至杂以调笑。或讥弹时辈，往往多不服语。盖其数奇于时，故为崎岖潦倒如斯，可悲也。”比起沈周和文徵明，唐寅的做品中有更多的“不服”、悲慨和英雄意气流露。正德元年（1506）他陪王鏊进京上任路过沛台，后做《沛台实景图》（图 3-10），画中远景为萧萧山影，近处是一处庞大的岩石环抱的院落，院中老树枯槎，上有点点寒鸦；古井一口，旁立一方古碑。画面上方自题云：“此地曾经玉辇巡，比邻争睹帝王身。世随邑改井犹在，碑勒风歌字失实。仗剑其时冀亡命，入关不料竟降秦。千年泗上荒台在，夕照牛羊感路人。”昔时刘邦做亡命徒时“提三尺剑取全国”的豪气，仍然激荡在那千年荒台与失实的碑铭中。上海博物馆还藏有唐寅《溪山渔隐图》，画面右段为一人独返于烟波之上，山石红枫古松掩映的岸边小屋内，两客对坐，耳室一孺子正在烹茶，画面右段是两文士在水榭中俯身眺望江中渔夫。画卷右上唐寅自题：“茶灶鱼竿养野心 , 水田漠漠树阴阴。承平时节英雄懒，湖海无边草莽深。”尾句同那有名的“不见五陵俊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正可对读。人们对山中渔父的印象，大多是奔放的蓬菖人，后陆治题跋也只说“诗翁野老，纵谈垂钓，使不雅者参物外之高踪”，唐寅却说那位渔父本是英雄，只是在承平时节甘愿在无边的江海草莽里做一个逍遥的平平之人。
图 3-10 唐寅 沛台实景图 纸本墨笔 上海博物馆
唐寅逝世十年后，文徵明为他的《濯足图》所题诗中也可见到如许的身影：“十年不见唐居士，转楮惊看画里身。回首桃花庵尚在，江湖难觅浪游身。”（《题唐子畏濯足图》）飘然远逝的唐寅，在老友的心中永久是一个在江湖中浪游而不见踪迹的英雄。晚明的王世贞在看到唐寅画的《牡丹下睡猫》时，更为胸臆澎湃地说：“牙爪攒戟霜，飞扬掣弓电。讵行无当锋？谁与敢奔殿！刳裂惩狡贪，吮咀慰鏖战。能令此辈空，不爱通侯券。丹青何人手？唐子少豪健。卖骏足偶蹶，屠龙技方贱。”（《唐伯虎画牡丹下睡猫题者不甚称心因戏为做之》）将猫的姿势描写为如白一般充满迅疾的矛头，如许的咏猫之笔，世间恐怕不多了吧？唐寅的画，无论有典仍是无典，良多都表达了一种阅尽不服、浮生浪游的豪侠之气。
自元代以后，政治的现实让文人愈来愈清晰“可用”未必必然是进入仕途、成就功名，王冕在《剑歌行》中说：“墨客无用且挂壁，引杯时接殷勤欢。天眼太高俗眼顽，锐锷宜许儿曹看。先生有志不在此，出处每谈徐孺子。清高厌觅万户侯，笑引山河归画史。我来四十鬓已斑，学剑学书俱废弛。五更闻鸡狂欲起，何事英大志未已。”那恰是元明期间许多文人画家的处境和人生立场。“墨客无用且挂壁”是对小我仕途甚至政治场面的无法，抚剑弹铗之时，在豪放的抱负与无常的命运面前， 他们最末选择以潇洒的立场，用同样的“志”书写了另一种“青史”。那不单是对生命之志的秉承，也是对汗青的意义的另一番认识。生命跳出构造性的、束缚人道的政治汗青，文人以自我的天眼探出了一部讲述生命实意的“人的汗青”，将自我的生命情怀全盘付与笔下的“山河”，用翰墨在“青史”中发出了英雄的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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