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 | 李洁冰《银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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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富贵
王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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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洁冰,女,1962年生,江苏连云港人。著有长篇小说《苏北女人》《青花绚烂》《刑警马车》,中短篇小说《魑魅之舞》《渔鼓殇》等,长篇纪实文学《逐梦者》三部曲等50余篇(部)。曾获公安部第十一届金盾文学奖,江苏省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第八、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首届“朔方”文学奖。小说屡次入选《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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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洁冰以纤细柔韧的笔触描画了一位泗州戏花旦隐秘的精神世界。泗州戏《银空山》中的玳瓒公主横刀立马、弯弓射箭、称心恩怨,而戏曲之外,公主的饰演者花旦伊银萝却在密切关系的一次次幻灭和人生种种考验中苦苦挣扎。银萝年少时梦想新鲜、朝气蓬勃、才调横溢,跟着父母别离、处所戏陵夷、婚姻陷入泥潭而逐步走向幻灭贫瘠。曾经傲视一切、名满乡野的一代戏曲名角,历经多年生活磨砺后却变得暴戾刻薄、黯然失色。李洁冰凭仗对处所戏曲的熟谙,用精粹的语言,为我们织就了一幅经纬纵横、令人感喟的艺术人生锦缎,上面爬满了华贵的骚子。

—— 文苏皖

《银空山》赏读

1

古戏拆上落满历年的尘垢。一只点翠冠悬挂在窗户边上。几顶折翅的乌纱、一袭手工织绣的黄龙袍、一领《打渔杀家》的蓑衣、若干牛头马面的道具,堆放在炉边的角落里。房间里弥散着一股刺鼻的葱花油盐的味道,是刚炝过锅的、热油爆炒的艳香。

穿过吱吱呀呀的木造楼梯,我在九月暮秋薄暮的朝霞里拾级而上,隐约听到楼上的某个角落里传过一声呼唤,到那厢来呀……那四个字,分得很开。先过唇齿,再走鼻翼,后经舌尖,一腔九霄,似乎穿越半个世纪而来,让我的脑袋訇然做响。是她,如许的声腔韵,没有他人。是阿谁头扎雉鸡翎、一袭披风加身,在夜茫风萧的月光下策马奔跑的女子,是阿谁娇俏含嗔、眼波流转的民女梅翠娥。我费劲地爬着楼梯,透过半启的窗户,依稀看到楼道墙壁上的涂鸦。那时候,铁铲击锅的声音再度传来。先是急炝,继而爆炒,伴着一通大响,是碟子落桌的动静。应该是小炒出锅了。我喉咙里发出一串奇异的响动,是饥饿的信号。那时声音又起了,妹子,快过来吧,俺在那里。我推开一扇门,里面阒无一人。正疑惑间,有只耗子突然从里面窜了出来。我打了个喷嚏,赶紧将门虚掩上。旁边的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今天回望阿谁画面,至今犹在梦中。更先看到的,是投在墙壁上一团奇异的影子,黑黢黢的,它在灯光下来回晃动,形如一朵绽放的巨无霸蘑菇。定神再看,本来是帽子。十九世纪欧洲宫廷贵妇戴的那种,缀动手工织绣的蕾丝花边。半垂挂着,遮住戴帽人的脸。蚌壳式的帽檐上,是一串红绿相簇的暹罗花。女子转过身来,冲着我一笑。说,你来了?屋子里没有亮灯。一台十三英寸的小电视轰然做响,满屏雪花亮得奇异,间或同化着几串海浪纹和惊天的噪音。光影下是一张闪烁陆离的脸,有点虚肿,又因为光影的投射,显得非分特别阔大。但上面的眉宇,还有那张涂着豆蔻紫的唇,让人一眼认定,那是泗州戏花旦银萝。我走过去,说了声哎呀,找得人好苦。

戴帽子的人眉目不动,死盯着方寸屏幕,说,别闹,且看俺梅翠娥跟它斗斗法。我抑住心跳,拽个凳子在旁边坐下来。荧屏起头变得明晰。垂垂地,我发现那位姑且被称做银萝的女人,口中的“它”,本来是里面晃动的人头。切当地说,是正在跟那间屋子的女仆人聊天的人。男女各别,经由指甲大小的窗口,时隐时现。陪伴着晃动的影像,不竭幻化着百样的姿势。蛐蛐般的唧唧声,在房间里升降着,宛若草丛里的合唱。银萝将贵妇帽上的纱罩拽下来,先是遮了半个粉面,再将口红去嘴巴上涂了几回。就那个动做,又让工夫倒流。早年槐树剪月的夜晚,纤翘兰花指,去樱桃红小口上一涂,再一涂,水袖一甩,古代仕女画中的俏人儿就活了。但屏幕前的那位,满月脸,卧蚕眉,早已不复过往。女子将蕾丝花边的披肩搭到身上,浑然不觉有双眼睛在看。她下半身穿戴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蚕豆印花的睡裤,裸足趿一双绣花皮拖,中西混搭,都是乡镇地摊的进口货。如斯扮着宫廷贵妇的行头,半老徐娘墨唇微启,跟屏幕里的小人头聊上了。

夜幕降临了。透过窗户朝外看去,紫藤萝遮蔽的飞檐旁边,一排宫灯在暮色里渐次亮起来。屋子里的蛐蛐声,照旧不断歇地吟唱着。肠胃又奇异地爬动起来。如今是晚餐时刻。面前那位女子碗盏不动,双目燃烧。房间里除了一台小电脑、一桌、一椅,再无其他。哦,仿佛还有个敞盖的箱子。但不是通俗的纸箱子,而是道具箱。班驳的油漆褪落了,露出原初的木量纹理。让人讶异的是上面的合缝,刀片不进,闪现出老式木匠的精致。那是银萝的贴身家当,父亲关颖山家传的。银萝竟然还带在身边。只是里面的各式行头,眼下不再是登台唱戏的用场,而是伴着那位女子跟各路魑魅“斗法”。记忆纷若蜉蝣,再度挤挤挨挨地游上来。古堡贵妇则换了行头,一头电热丝金发,顷刻变身波希米亚女郎。视野里人头跳跶,方寸间不断地闪烁,争相向屋子里的美人邀宠。

暮色四合,有位老妇手中托着木盒,上面放着两碗米饭、一只砂锅羊肉莴笋炖豆腐、半盆荭菜蛋汤,踢踢橐橐送进来。银萝撩开遮住脸颊的粟米烫发,起头带着浓妆用餐。另一份天然是客人的,我下意识地拿起筷子。菜的口味很重,盆汤像打翻的石膏水,让人心生疑窦。咀嚼食物的声音、杯盘的叮当声,同化在不时中断的蛐蛐声里,构成一种别致的混响。银萝的眼睛仍在屏幕上,她变得越来越躁动。眼波流转之间,因为光线的感化,看上去竟是逼人的美艳。那却不是泗州戏花旦的朴拙,而是慵腰、大腚盘,每寸肌肤都朝外挤脂肪的肉感。她吃饭的动做,也是见缝绰空,象征性地朝嘴巴里送着,生怕碰掉了口红。间或碰到晃眼的,会停行咀嚼,然后纤指舞动,朝对方弹去一串句子。末于熬到蛐蛐声落,银萝转过身来,用一张亢奋得近乎变形的脸冲我笑道,名字想好了,“花为媒”,那个名字可好?我随口应道,好,那名字好。心下犹坠五里雾中,弄不清她在说什么。银萝将筷子在手里打个绕花,笃笃敲下碗边说,花为媒,不懂吧?就是当媒婆,我要开个媒婆公司。

银萝的声音,总能在嘈杂声中凿墙破壁,构成桂林一枝,那是多年唱戏练就的孺子功。如今,它在我的脑袋里铮然做响,带来某种奇异的化学反响,让我霎时参透了那间屋子里的玄机。快手、抖音、流量、网红曲播带货……成串的热词,像鱼嘴里的气泡冒出来,又嘟噜噜四散开去。阿谁曾经立誓末老戏台的刀马旦后嗣,“打不死银萝要唱戏”的泗州戏名旦,跟面前那张变形的脸,堆叠又扯破,让我深陷迷局。

熬至夜阑,房间里的女仆人仍无收敛的迹象。我眼皮却沉得抬不动了,无法起身告辞。银萝说再来呀。我嗯了一声,随手带门的时候,没注意夹了小指,顿感痛得钻心。楼道里黑黢黢的,连灯的开关都是坏的。我来到大街上,被彻骨的凉风一吹,才发现适才的那句话不是送给我的。银萝两眼盯着电脑屏幕,压根儿就没昂首。

老街灯晕迷离,此刻进入了夜晚最热闹的时刻。我魂不守舍地走在大街上,突然意识到,银萝并未认出我。她既未应酬,也未叙旧。自打我进屋就没分开屏幕,不断地和里面的人插科打诨。那顿饭,还有她的随口搭讪,都是职业化的,没有超出寻常。整个晚上,银萝时哭时笑,忽嗔忽闹,位置仍在戏台上,仍是在现实中?那个女人戴着宫廷贵妇帽,穿戴波希米亚裙,和我聊“花为媒”,叹流水落花,其实都是在闲聊。她并没问来者是谁,抑或底子无暇领会我是谁。拉告白的?送外卖的?间或到访的一位做瑜伽、保健品的旧了解?二十世纪槐树底下场外的看戏人?曾经的闺蜜小姊妹?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台巴掌大的小电脑,盯住它,里面就能刨出金子。那一切,跟半空里明亮亮砸下来的那道行腔,还在一个频道吗?多年前阿谁英气凛然的玳瓒公主,和眼下屏幕前的戴帽人,也许早就是两个“物种”了。

2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我走在午后的河堤上,望着远处汩汩流淌的河水,怀旧情结严峻爆发。那是暮秋初冬季节,万类霜天,大地闪现出差别的颜色。脚下的路是灰赭色的,河边的草丛挂着霜渍。叶子从树上不断地窸窸窣窣掉下来,让人莫名难过。那时我的面前飘过几缕斑纹,那是破损的唐诗封面的半角。我曾为它从夜阑描至旭日临窗,后来留意到吊诡的细节,所有唐诗中必有几句盛传民间。眼下那些句子突然蹦出来,在暮色里滑行,在晚霞里穿织,让我从头回到父亲的膝盖上,听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打着拍子,吟哦“胡天八月即飞雪”。笑吟吟的母亲端出烙饼炒鸡蛋,上面冒出的香气让饥饿的孩子口舌生津。那是无数桥段中的一个。尔后我独钟穿越,迷上了各类画面、声音甚至气息,并由此深谙考据的乐趣。好比木料在煤球炉子燃烧时噼噼啪啪的火星;蜂窝煤被水浸湿后浓郁的、略带刺鼻的氨气息儿;茶壶被滚水顶开时锅底传出的吱吱扭扭的声响,它们时常让我唇角浮上会意的浅笑。

那就难免说到银萝了。不惟声音,还有画面,无一不是人世绝配。半个世纪前的煤气灯下,水袖银蛇狂舞托起的那位绝色佳人,泗州戏花旦伊银萝。她声音的奇谲、灵性,浑如天籁。就像今天的骨灰级拥趸,一出场就将我攫住了。一朝中毒,三十年无解。尔后银萝的名字时常在唇齿间游走,冷不丁蹦出来。名噪苏北鲁南的泗州戏花旦,可是天降美人啊!她的声、腔、韵,甫一启齿,就没有他人的活路了。是的,都是陪衬,她是惠承天泽的牡丹花,开得最艳的那朵。但,银萝后往来来往了哪里?我不竭地刺探,亦实亦幻,多年犹在戏中。

十年前,安海媚打德律风过来,语气奥秘地说,老街有位女子,传闻从外省刚回来,处所戏唱得倍儿棒,没准儿是你说的那谁?

G城老街,有着我身边那座山海城市独一的仿古建筑群,它的原生汗青能够上溯到清嘉庆初年。大约三百年前,那里仍是一片浅海滩涂,曲到清康熙五十年前后才构成陆地。龙尾河、大浦河、西盐河多汇流于此。那时候盐商漕运舟楫穿越,先有船埠板浦、卞家浦,后来又有了新浦。经运河,入长江口,接通南北物流,笙歌画舫,浑然一派盛世的炊火气象。奈何后下世相更迭,原始的钟鼎瓦当、茶室酒肆都埋没在汗青的滚滚长河里。今天的建筑都是后来翻建的。让人不能不感慨时间的力量。离乱,生息,只要拉开了时空间隔,总能奇观般地开出花来。就像那街面两边,紫藤萝蔓以惊人的攀登力量笼盖了路边的建筑。生庆公、肯德基店、公大商行的招牌在夜幕下光晕迷离,气量稠浊。偶有几位身穿汉服的年轻人,手拈花枝招摇过市。半空隐约飘过一阵箫声,逶迤着,一忽儿没入了云际。

踏梅苑是一家新开张的中式仿古餐馆。整个二楼都是包厢,相互间不隔音,就像有几百张嘴巴在嚅动,配合构成了雨后蛙鸣式的多声部合唱。才排闼,就听哗的一响,声浪从里面流泻出来。寡口声喧,正围着一位壮汉劝酒。我走到角落坐下,暗忖哪位是银萝。酒桌上的两位女子鼻眼狭隘,都不像。泗州戏花旦的美,是有辨识度的。银萝并非古画上的淡眉细眼。她的眉毛很粗,过去每逢化装,都要将眉毛剪了重画。银萝的唇很厚,要描成樱桃小口必大费周章。打粉底,定唇线,原有的嘴巴至少三分遮二。银萝的乳很丰,着戏拆得裹两道束胸。银萝的笑很出格,就像《聊斋》里的婴宁,每个颠末的汉子城市被勾走心魂。银萝是戏台上的异类,更是六合造化的极品。

安海媚说,表姐,你迟到了。话音刚落,侍应蜜斯款款走来,躬身做了个姿势。举座欢呼,来了。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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